清幽自在是花山

思不群

　　我与花山有半座山的缘分。

　　苏州的山都不高，但却皆有名。灵岩山、天平山、穹窿山、天池山，或因历史遗迹之古，或因自然景观之胜，各有其特色之处。来苏十余年，姑苏城西南部的这些山几乎全都登临过。唯有花山，几次起念攀登，兴冲冲开了车去，却被导航带向了一个未知之地，仿佛它从地图上消失了一般。说与花山有半座山的缘分，因为花山并非一座完整的山，它和天池山实为一体，一为前山一为后山，而天池山我已登过多次。明代归有光提到花山时云：“花山固吴中第一名山，其地僻于虎丘，石奇于天平，登眺之胜不减邓尉山。”评价如此之高，更让我对它念念不忘。

　　四月里的一天，在花山脚下的花山隐居里一大早醒来，又躺着听了许久的鸟鸣，雨终于停了，于是和友人相约爬山去。一入花山门，幽情满怀生。只见古木参天，荫翳蔽日，满目苍翠，鸟鸣左右。一条乱石铺就的鸟道，伸入茂林深处。这些石头本为嵯峨之态，铺在地上个性仍未泯灭，翘着，斜着。山路迤逦向前，一路上历代石刻相伴左右，各有姿态。“山种”浑厚古朴，“吞石”顽劣有趣，“花山鸟道”铁画银钩，“且坐坐”天真烂漫，“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蔚为大观……一方方石刻如凿进历史深处的记忆，在时光深处不时闪现。行不多久，路旁有一“向上大接引佛”石刻，于是取道向右，上至百八十米处即到达大接引佛。　　

　　石佛造于元代至正年间，依山就势，取整块岩石雕刻而成。据传，后来石佛被炸成四块，又被拼接修复。佛像高大森严，衣纹简练粗犷，而神情冥然入定，消弭了身体之上的几道裂纹。我和友人站在佛阁前的平台上，极目远眺。但见远峦近山，层次分明，绿线渐渐抬升。从近处的一派碧绿，到正前方的晦暗不明，再到极远处的云雾苍茫，触目之处，万象沉睡，但又皆是波涛，皆是生机。忽然想起车前子曾告诉我，他赠我的手书自作诗《无诗歌》即作于此处，诗云：“大生命需要睡眠/以前是个海。”此种苍茫横绝，沧海桑田，确实是大生命之所在，之所属。

　　折回正路后，再向上攀登，但见乱石成堆，或坐，或立，或倚，或睡，滚满了山涧。每一块石头都摇摇欲坠，仿佛刚刚爆发过一场旷世的洪水，才将它们冲下山来。但每块石头都头顶绿色的青苔，浑圆，蒙昧，如迷路之后，在此生根落地，日夜陷在回忆中，自在、自迷、自失。“坐满五百年仍未醒/坐满三千年已成佛”，或许它们就是那些早起进山的香客，因了偶然的机缘，都入梦成佛，留在了山中。

　　行不多久，一道黄色高墙映入眼帘，翠岩寺到了。寺院拱门上方是李根源手书“华山翠岩寺”，时为1931年。翠岩寺，相传始建于东晋，高僧支遁开山以来，法脉传承，延绵不绝，历代名僧辈出。支遁即支道林，既是高僧，也是名士。魏晋时老庄玄学盛行，佛教僧侣也加入清谈的行列，支遁即是代表性人物，他与当时的名士王羲之、谢安、王濛等皆相友善，过从甚密。他们常常行走于吴郡、会稽、建康之间，兴来相招，高谈阔论，一时之盛。据《世说新语》，支遁擅长阐发《庄子·逍遥游》精义，“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见解每每独到。有人在王羲之面前夸支遁“拔新领异”，推荐他结识，他一开始并不相信，及至听支遁“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流连不能已”，并请支遁住到他附近的灵嘉寺，以便随时往来。最有意思的一个是，支遁晚年上书朝廷申请回剡县，诸名士于征虏亭为其送行。当时蔡子叔先到，遂坐在支遁近旁，谢安后到，坐在离支遁远一点的位子。等蔡子叔起身暂离，谢安就移到蔡子叔位子上。一会儿，蔡子叔回来了，见谢安坐在他的位置上，就连坐垫和谢安一并抬起掷到一边，再坐回原位，谢安也不介意。这个故事《世说新语·雅量》和《高僧传·支道林传》皆有记载，见证了名士们对支遁的倾慕之情。

　　寺以人传，可以想见当时翠岩寺僧徒之众，香火之盛。但后来寺庙遭到毁坏，现仅存大殿石柱遗迹。刚进院门，远远的即可看到大雄宝殿旧址上高高竖立着的几排石柱。时光过去了如许之久，但它们仍卓然屹立。及至走近，殿前有一古井名“怡泉”，距今已有1700多年。相传“怡泉”二字为王羲之笔迹。世移事易，旧风流散，该二字是否为书圣笔迹已无可考，但却不由让人怀想当时之日，名士与高僧在妙音法语之外，满院苍翠之中，扺掌而谈，随情遣性，心随风飘，其自在与自得，能不憧憬！

　　从翠岩寺上行，过五十三参，经一段陡峭山路，在一个不经意的石阶转过弯来，巨大的莲花峰屹立在眼前，山顶到了。站在山巅远眺，视线从山脚的寺庙、远处的小区和公路、河流一一扫过，但觉一切都安详、宁和，静卧在大地上。这时友人走过来说，你终于翻到了自己的另一面。我会心一笑，点了点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也在山下的大地上慢慢铺展，渐至无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