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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曲浅尝: 开篇、温故、大俗

 澗雲風子 2018-06-22
 开篇

   一直以来,一个时代铸就一种文风,而一种文风也影响一个时代。唐之盛世气象成就了诗的庄重华丽,宋之繁华绮丽酝酿了词的妩媚婉转,而明清以降,文字狱扼杀了文人的想象。于是,能够低眉吟咏,仰首高歌的文字便在前承唐宋,后启明清的元朝戛然而止,这便生出了元曲。

   诗庄,词媚,曲俗。这是定论。诗词在阳春白雪了百余年后,在元代走下了高台,走入了寻常百姓家,褪去了华裳,平凡而亲切的就如任何一个邻家村妪。于是乎,显见的,诗词曲中,元曲恰恰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在当今这一拨一拨轮着发烧的中国文化白话热中,从孔子到老庄,从三国到红楼,似乎老祖宗的这点遗产,就像冬天的庄稼地,被轮番掘了个遍,唯独漏了元曲。或许,不是遗漏,而是故意忘记。

    说起来,元曲中很多是上不了台面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意境”作为诗词的灵魂,但是元曲中的部分,有的 “很黄很暴力”(如王和卿的《胖妓》),有的 “很傻很天真”(如《村夫饮》)。同时,在“八妓九儒十丐”的元代,满腹牢骚的知识分子显然没有被和谐,腹诽之余还作不平之词,这在现在看来就相当地不利于安定团结。再拓开一笔,这些混迹于三教九流的文人骚客们(其形状参考文革中的臭老九)既没有唐代文人舍我其谁的豪迈洒脱,也没有宋代骚客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风花雪月,肚皮吃不饱,连带着做出来的东西也跟着小家子气。

    恰恰如此,成就了元曲独特的魅力。

    元曲,源于“蕃曲”,成于市井,多为“街市小令”。从内容形式上又分为杂剧和散曲,散曲又分为套曲和小令。写到这里,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元曲原来就是元朝的民间流行歌曲,杂剧放在现在就是肥皂剧,散曲么就是个小DV短片,小令则如满大街流行的口水歌,貌似,浅薄得很。

    但是元曲的浅薄是“深入浅出,厚积薄发”的浅薄,是在文学语言与生活语言间纵横开合的自由活泼。一边读元曲,一边就不自觉地想到了《诗经》,那部被称为上古劳动人民的智慧之作。诗经的清丽在秦汉以后便隐去了踪迹,各路人马悉数登场,或粉饰太平,或抨击时事,但这些从来就是士大夫级文人的事情,偶尔出个白乐天之类俯视民间疾苦的人,也依旧站在高处,弯腰向下,俯瞰众生,终究不是草根的声音。很多史学家习惯以文人为参照系,用他们跌宕起伏的机遇评价一个朝代的兴与亡,一个君主的明与聩。政治的风云再怎么变换,老百姓从来只有看热闹的份,所以他们习惯了淡漠的低头,因为根本不需要表达的渠道。而元曲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的根在民间,也就拥有了与脚下黑土延绵相连的大荒胸襟。大悲大喜,或大起大落,都被这广袤的土地所消化,从中生出黎民小百姓的喜乐,嬉笑和怒骂。《诗经》的千年喑声终于在元朝得到了短暂的回应。泱泱的史卷也就只在这一卷才平添了一抹亮色。

   洋洋数言,貌似倜傥,其实汗颜。时常读书,但不求甚解。对诗经没有研究,对元曲亦然。在某个月里,突然对元曲着迷,乱翻了几篇,略作了点笔记,于心中徘徊之际,借此一抒胸臆,浅陋之处,勿笑。

 

温故

说道耳熟能详的元曲,第一当推马致远的《天净沙 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首的意境不输唐诗宋词。恰如一幅写意山水,因此也流传甚广。但我又常常疑惑,曲中的这份内敛稳重、含蓄沉静与大部分元曲的大开大合、直抒胸臆很是不同。但这不妨碍它的美,它的美是洗练的,是沾了唐宋的遗风又剔除了唐宋风尘的美丽。淡雅如幽谷的兰花,自芳华。

    元代的白朴也做过《天净沙》: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用词相仿,在意境上却输了一层。马诗的画,是在胸中的;而白诗的画,却是浅浅的落在眼里,五彩缤纷却没有回味的余地。

   借着马致远的这首曲,我们扣开元曲之门。

   秋思之外,我所认识的第二首元曲,是阿鲁威的,题目忘记了,词却是一直记得的。

    问人间谁是英雄?

    有酾酒临江

    横槊曹公

    紫盖黄旗

    多应借得

    赤壁东风。

    更惊起南阳卧龙,

    便成名八阵图中。

    鼎足三分,

    一分西蜀,

    一分江东。

   这首竖排,因它当得起顶天立地的气概。大概是初中时节,装模作样的读名著,四大中,除了红楼梦,其他都在装样子,尤其是水浒和三国,对于那个时代少女情怀的我来说,实在太过苍茫。只是看了这首,才被启蒙。开篇一句“问人间谁是英雄”就有了开天辟地的大气象。后面寥寥十语,概括了大半本三国。与开篇的《临江仙》比,少了分看空世事的悲壮,多了份壮志欲酬的期许。所以,很以为,三国的开篇放这首该多好,给人血气张扬的感觉,强烈阅读的欲望,再用《临江仙》收尾,才显尘埃落定的完满。

   第三首来回顾的,是貌似在语文课本上出现过的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尤其是最后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过八个字,却点出了千年史书千年未说透的朴素道理。小老百姓,盛世苟安,乱世见弃,一贯如此。这种感慨绝不是居于庙堂之高的士大夫阶级可以感悟的。

   与之类似的是另一首《卖花声》(怀古) :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元曲也喜欢用典故,但他不像前朝里代那样掉书袋,一字一词的背后都能牵扯出四五个故事来,一阕词下来,典故的注释反而盖过正文。一直很讨厌那种典故很多的诗词,我总疑心这是文人的装腔作势,不是为了唬人,就是因为肚子墨水太少,写不出好东西来只能靠典故撑门面。真正的好诗词,反而不用典。元曲也用典,但是用的通俗,基本是老少皆知的故事,所以不用做注释,这样用典就不让人讨厌。这也是我喜欢它的一个原因。

    可以很惭愧的说,在一年前,我对于元曲的知识储备也不过以上四首。不过这四首确是好曲,时而诵习之,时而领悟之。好的东西,还是经得起咀嚼的。

大俗

   前两篇絮絮了一堆,其实都没有说出元曲的好来。私心以为,元曲的魅力只一个字:俗。按我们现在的逻辑,俗并不是好意思。比如我们骂一个人为俗人,大抵带有矫情、做作、卑劣、上不来台面等等意思。但是元曲的俗,不是庸俗,它的俗也彻底,是闺房里的乐趣、小儿女的情长,村野老夫的吹牛,持家农妇的柴米油盐,是关系着生活的点点滴滴,这样的大俗,最后到化成了大雅。

比如这一首王和卿的《胖妓》 :

   夜深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雨歇云收那情况,难当:

   一翻翻在人身上,偌长偌大,偌粗偌胖,压扁沈东阳。

若下个当下很热的评语,那就是:很黄很暴力。对于性,中国人一向的态度是欲说还休,欲拒还迎的暧昧。即便是在民风开放的唐朝,诗人们流连青楼,末了写诗赠妓,也多收起风流癫狂,开始怜香惜玉,或比作西施,或拟作怨妇,诸如“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的调调一起来,妓女的形象也跟着文艺起来。而宋代理学一倡,全社会跟着道貌岸然,值得讽刺的是,越是礼教严格的时代,其暗地里的情色小说也越猖獗,鼎鼎大名的《金瓶梅》便作于明朝的万历年间。人前岸然,人后讥诮,也算是中国的一大劣根性。晋代的张敞喜欢在房间里给老婆画眉毛,有好事者就在皇帝面前给他穿小鞋,说堂堂一个省部级的干部,居然给老婆画眉毛显然有伤道德风化,影响形象。而张敞却淡然的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看到这里,我是要拍掌赞赏的。这真是我见过最直白坦率的回答。此后的书卷里,鲜见如张敞这样对于闺房私事的健康、开放的态度。而这曲《胖妓》就是一个例子。尽管看见写评语的人,也给了个“格调不高”的结语,但是,我还是将它放在前面,因为它的无邪,它的底子里,是真真正正的欢喜,对于鱼水之欢的纯粹欢喜,没有暧昧,没有道德礼教压抑下的罪恶感,颇得诗经的遗风。这种对于性坦诚而健康的态度,放在现在,也未必达到。

喜欢元曲,就是喜欢这样颠覆常规礼教的不拘态度。我常揣测,是不是由外族统治的缘故,那些西北大漠的少数民族流淌着的原始的血性,也给元曲注入了旁若无人的奔放。

比如白朴的 [喜春来]题情:

笑将红袖遮银烛, 不放才郞夜看书, 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如?

 百忙里铰甚鞋儿样, 寂寞罗帏冷篆香, 向前搂定可憎娘。止不过赶嫁妆,误了又何妨?

这首曲分上下部分。上部分讲的是一个淘气娇妻,在夜里向夫婿撒娇,干扰老公考公务员的情景。下部分则反过来,讲一个未婚夫向未婚妻求欢的故事。上下里,特别喜欢第一个故事。

自古以来“红袖添香”一直作为知识分子的温软梦想,我想,当时的任何一个书生都幻想着在寒夜苦读的时候,有一个温柔的妻,为自己洗手做羹汤,盈盈而来,红袖点香烛。这个由书生秀才臆想,经史书渲染的形象为广大的妇女同志树立了一个奋斗的标竿:即便才智上达不到与夫婿“共剪西窗烛”的高度,也要做到独守空房,不妨碍老公的功名前程。不过这个规则在元曲里被彻底颠覆了。且看这个小娇妻,故意遮住灯光,依着情郎撒娇,最后一句话更是洒脱:只不过去考个公务员,考不上又不会死,别看了,先同我耍耍。这一句,往上拔高了理解,你完全可以看作是当时的文人对于元代鄙视知识分子,看轻文化知识的不满,这种不满借了小娇妻的口说了出来。但是,我宁愿压低了看,不作这么深层的解读,把它仅仅当作一个元代小女子的心声。对于一个小女子而言,丈夫的官衔高低,功名大小,不过是隔靴挠痒的羽毛,无关痛痒,在她的小天地里,这些虚名远不及一时行乐来的重要。而我也很愿意相信:那些历代史书记载的深明大义,无条件甚至委屈自己成就丈夫功名的贤妻良母不过像现在“感动中国”的人物一样少,在民间,更多的还是恨春宵苦短,笑将红袖遮银烛的小娇妻们。

一个胖妓,一个娇妻,元曲对于人物形象的生动刻画,是唐诗宋词中很难见到的。诗词里或追求意境的优美,或追求词藻的华丽,或抒发胸中的块垒,人物不过如山水画中的一点,飘渺而模糊。唯有在这些元曲里,主角就是人,而且是活泼泼植根于日常生活的人。

末了,在贴一阙,看官们自己品味:

款款的分开罗帐,轻轻的擦下牙床,栗子皮踏著不堤防。惊得胆丧,唬得魂扬,便是震天雷不恁响。

想象:一个偷情的男子,趁妻子熟睡,准备偷偷的溜出门去,冷不防踩到了床沿下的栗子壳,发出声响,自己吓了一大跳,忙噤声回望,看妻子依旧熟睡,拍着胸口在心里说:奶奶的,吓老子,这么大声响,简直比打雷还响。

可爱乎?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节目的广告词,用来概括这篇的主题甚是恰当,那就是:

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元曲的大俗,俗在民间,其实是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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