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温故说道耳熟能详的元曲,第一当推马致远的《天净沙 秋思》: 这首的意境不输唐诗宋词。恰如一幅写意山水,因此也流传甚广。但我又常常疑惑,曲中的这份内敛稳重、含蓄沉静与大部分元曲的大开大合、直抒胸臆很是不同。但这不妨碍它的美,它的美是洗练的,是沾了唐宋的遗风又剔除了唐宋风尘的美丽。淡雅如幽谷的兰花,自芳华。 用词相仿,在意境上却输了一层。马诗的画,是在胸中的;而白诗的画,却是浅浅的落在眼里,五彩缤纷却没有回味的余地。 大俗前两篇絮絮了一堆,其实都没有说出元曲的好来。私心以为,元曲的魅力只一个字:俗。按我们现在的逻辑,俗并不是好意思。比如我们骂一个人为俗人,大抵带有矫情、做作、卑劣、上不来台面等等意思。但是元曲的俗,不是庸俗,它的俗也彻底,是闺房里的乐趣、小儿女的情长,村野老夫的吹牛,持家农妇的柴米油盐,是关系着生活的点点滴滴,这样的大俗,最后到化成了大雅。比如这一首王和卿的《胖妓》 : 夜深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雨歇云收那情况,难当: 一翻翻在人身上,偌长偌大,偌粗偌胖,压扁沈东阳。 若下个当下很热的评语,那就是:很黄很暴力。对于性,中国人一向的态度是欲说还休,欲拒还迎的暧昧。即便是在民风开放的唐朝,诗人们流连青楼,末了写诗赠妓,也多收起风流癫狂,开始怜香惜玉,或比作西施,或拟作怨妇,诸如“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的调调一起来,妓女的形象也跟着文艺起来。而宋代理学一倡,全社会跟着道貌岸然,值得讽刺的是,越是礼教严格的时代,其暗地里的情色小说也越猖獗,鼎鼎大名的《金瓶梅》便作于明朝的万历年间。人前岸然,人后讥诮,也算是中国的一大劣根性。晋代的张敞喜欢在房间里给老婆画眉毛,有好事者就在皇帝面前给他穿小鞋,说堂堂一个省部级的干部,居然给老婆画眉毛显然有伤道德风化,影响形象。而张敞却淡然的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看到这里,我是要拍掌赞赏的。这真是我见过最直白坦率的回答。此后的书卷里,鲜见如张敞这样对于闺房私事的健康、开放的态度。而这曲《胖妓》就是一个例子。尽管看见写评语的人,也给了个“格调不高”的结语,但是,我还是将它放在前面,因为它的无邪,它的底子里,是真真正正的欢喜,对于鱼水之欢的纯粹欢喜,没有暧昧,没有道德礼教压抑下的罪恶感,颇得诗经的遗风。这种对于性坦诚而健康的态度,放在现在,也未必达到。 喜欢元曲,就是喜欢这样颠覆常规礼教的不拘态度。我常揣测,是不是由外族统治的缘故,那些西北大漠的少数民族流淌着的原始的血性,也给元曲注入了旁若无人的奔放。 比如白朴的 [喜春来]题情: 笑将红袖遮银烛, 不放才郞夜看书, 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如? 这首曲分上下部分。上部分讲的是一个淘气娇妻,在夜里向夫婿撒娇,干扰老公考公务员的情景。下部分则反过来,讲一个未婚夫向未婚妻求欢的故事。上下里,特别喜欢第一个故事。 自古以来“红袖添香”一直作为知识分子的温软梦想,我想,当时的任何一个书生都幻想着在寒夜苦读的时候,有一个温柔的妻,为自己洗手做羹汤,盈盈而来,红袖点香烛。这个由书生秀才臆想,经史书渲染的形象为广大的妇女同志树立了一个奋斗的标竿:即便才智上达不到与夫婿“共剪西窗烛”的高度,也要做到独守空房,不妨碍老公的功名前程。不过这个规则在元曲里被彻底颠覆了。且看这个小娇妻,故意遮住灯光,依着情郎撒娇,最后一句话更是洒脱:只不过去考个公务员,考不上又不会死,别看了,先同我耍耍。这一句,往上拔高了理解,你完全可以看作是当时的文人对于元代鄙视知识分子,看轻文化知识的不满,这种不满借了小娇妻的口说了出来。但是,我宁愿压低了看,不作这么深层的解读,把它仅仅当作一个元代小女子的心声。对于一个小女子而言,丈夫的官衔高低,功名大小,不过是隔靴挠痒的羽毛,无关痛痒,在她的小天地里,这些虚名远不及一时行乐来的重要。而我也很愿意相信:那些历代史书记载的深明大义,无条件甚至委屈自己成就丈夫功名的贤妻良母不过像现在“感动中国”的人物一样少,在民间,更多的还是恨春宵苦短,笑将红袖遮银烛的小娇妻们。 一个胖妓,一个娇妻,元曲对于人物形象的生动刻画,是唐诗宋词中很难见到的。诗词里或追求意境的优美,或追求词藻的华丽,或抒发胸中的块垒,人物不过如山水画中的一点,飘渺而模糊。唯有在这些元曲里,主角就是人,而且是活泼泼植根于日常生活的人。 末了,在贴一阙,看官们自己品味: 款款的分开罗帐,轻轻的擦下牙床,栗子皮踏著不堤防。惊得胆丧,唬得魂扬,便是震天雷不恁响。 想象:一个偷情的男子,趁妻子熟睡,准备偷偷的溜出门去,冷不防踩到了床沿下的栗子壳,发出声响,自己吓了一大跳,忙噤声回望,看妻子依旧熟睡,拍着胸口在心里说:奶奶的,吓老子,这么大声响,简直比打雷还响。 可爱乎?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节目的广告词,用来概括这篇的主题甚是恰当,那就是: 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元曲的大俗,俗在民间,其实是大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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