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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缓慢前进的勇气和信心” 08

 舍得斋主 2018-06-23

提供“缓慢前进的勇气和信心”

2018年06月23日   08: 读书周刊/读书·连载·广告    

无图说

  ■冯涛

  今年6月,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八部作品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全部出齐。
  上海译文社中文版石黑一雄作品总策划冯涛撰写的编辑手记,回顾了他们如何“十几年朝思暮想、七八年不懈努力”,让石黑所有作品的版权花落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历程,讲述了这位诺奖得主的文学之路与小说美学。
  对十几年朝思暮想的奖赏

  2017年10月5日,上午看闲书的时候我还想,今天要颁布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和中国有几个小时的时差,傍晚的时候记得要关注一下今年颁给了谁。
  傍晚,我把炒锅放到灶台上,煤气打开,准备做晚饭。菜还没下锅,身旁的妻子说了句“石黑一雄”。我问:“石黑一雄怎么啦?”这时已经把诺奖的事给忘了。妻子说:“石黑一雄得诺奖了。”我把锅铲一放,和妻子拥抱在一起。
  没想到,石黑会得诺奖。那个获奖赔率的榜单上恐怕前50名都刷不到他。
  我又惊又喜。我是石黑作品中文版策划编辑,同时和妻子还正分头重译石黑的两部作品《长日将尽》和《莫失莫忘》。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所在的上海译文社不但把石黑所有作品的版权都买下了,而且“我们的”石黑居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文学界至高无上的荣誉。
  从2001年入职上海译文出版社,石黑一雄就是我最想出版的作家之一。但打听以后才知道,他最有名的布克奖获奖作品《长日将尽》版权已被其他出版社捷足先登了,只得作罢。
  一种欲望如果得到了满足倒也罢了,如果得不到满足,反而会更加蠢蠢欲动——转眼8年过去了,2009年,石黑在时隔多年后出版了他唯一的短篇小说集 《小夜曲》。我又不淡定了。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经过多方努力后,终于把这部石黑最新作品的版权买了下来,顺势又购买了他另外三部长篇小说的版权,即《远山淡影》《浮世画家》和《无可慰藉》。
  2015年,石黑在时隔10年、历经11稿以后创作完成了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这时的译文社已成为石黑作品版代的首选合作方,他们第一时间将尚未出版的电子版发给我们审阅。2016年初,稍晚于英文版之后译文社就推出了中文版《被掩埋的巨人》。至此,除了版权旁落的三部作品以外,译文版“石黑一雄作品”系列出至五种。
  买下《被掩埋的巨人》版权后,我们就开始争取说服国内的大苹果和伦敦的RCW这两级版代,希望另外三部作品的版权到期后也能转到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我们购入《长日将尽》《莫失莫忘》这两部石黑最著名的小说的版权,又在2017年购入其《我辈孤雏》的版权。也就是说,在宣布石黑一雄获得诺奖时,他所有八部作品的版权已全部花落上海译文出版社。
  业内外朋友开玩笑说译文这次真是交了“狗屎运”。运气当然有,但我更愿意看作这是上天对我们十几年朝思暮想、七八年不懈努力的一种奖赏,诚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我真正想写的故事是……”

  石黑一雄5岁随父母从日本来到英国南部萨里郡的吉尔福德镇,萨里郡风景秀美、气候温和,奥斯丁小说中的故事有一多半都发生在这里。他在这个富裕的“股票经纪人的聚居区”里慢慢长大,很快就掌握了那个年代英国中产阶级的孩子们所应遵循的一切礼仪,接受了完整的英式中产阶级教育。
  但在家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样子。因为来到英国的头11年里,他们每年都打算第二年就回日本。而且每个月,爷爷都会从日本寄来一个邮包,里面装满上个月的漫画、杂志和教育文摘。同时,石黑也一直保留着童年的日本记忆:“储量惊人地大,细节惊人地清晰……”
  石黑凭借自己的记忆在头脑中构建了一个细节丰富、栩栩如生的“日本”,这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精神上的归属,当他25岁拿起笔来创作小说的时候,他的初衷就是要将这个只存在于自己记忆中、正渐渐变得模糊的“日本”用文字固定下来。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日本”不但与真实的日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与飞机能够载他前往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相吻合了。正是出于这样的初衷,他创作了两部属于他的日本故事:《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
  1988年,三十多岁的石黑开始创作一部“英国得无以复加”的小说,他为它取名为《长日将尽》,据说这个点子是受到了妻子洛娜的启发。尽管表面上英国得无以复加,但他希望以一种不同于老辈英国作家的方式来写,创作出一部能够超越文化和语言界限的“国际”小说。这部只花了四周时间就完成的小说,为石黑赢得了1989年度的布克奖,使他由此迈入国际一线大作家的行列。
  又创作了一部梦境逻辑的《无可慰藉》、回溯父辈童年经验的《我辈孤雏》以后,石黑在和妻子一起观看约翰·巴里摩尔主演的经典喜剧片《二十世纪》时,突然颖悟到立体的人物关系可能比单个的立体人物更为重要:“所有的好故事——不管它们的叙述模式是激进还是传统——都必须包含某些对我们有重要意义的关系,某些触动我们,让我们莞尔,让我们愤怒,让我们惊讶的关系”。于是在创作另一部名作《莫失莫忘》时,他一开始思考的就是处于故事核心的那组三角关系,然后是由这组关系生发出去的其他关系。
  1999年10月,石黑受邀参观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旧址。这次参观给情感带来的巨大冲击,使得一直关注个人记忆的他开始进一步关注起民族的集体记忆:“我经常写那些在遗忘与记忆之间挣扎的个体。但未来,我真正想写的故事是一个国家或一个群体是如何面对同样的问题的。国家记忆与遗忘的方式也与个体相似吗?还是说,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国家的记忆究竟是什么?保存在哪里?又是如何被塑造、被操纵的?”
  如果从上世纪90年代算起,到2015年《被掩埋的巨人》 出版,石黑思考的时间有将近25年;如果从2005年《莫失莫忘》算起,创作时间则达到了整整10年。据他自己说,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联想,他一度甚至想把小说的背景置于宇宙中的两个星球之间。10年创作,11稿修改(就在翻译这第11稿的过程中,我们仍接到版代的数次“特别提醒”:作家又进行了修改,将某页某行的某个单词去掉,或者改成另一个词义相近的单词),终于成就了这一部我认为最为深刻和恢宏的石黑作品《被掩埋的巨人》。

  “静水流深”的小说美学

  石黑一雄虽然5岁就离开日本,接受了全套的英式教育,而且英语就是他的母语,但我认为他的小说中蕴含着丰厚的东方美学传统,日本美学的三个核心概念“幽玄、物哀、侘寂”在他的小说美学中都能得到一些似有若无的印证。
  我曾看到有读者比较村上春树和石黑一雄这两位当今国际文坛最为著名的“日本人”的创作,说村上虽用日语写作,却写得像个西方作家;石黑用英语写作,给人的感觉却更像个日本作家。我觉得这种说法大体不错。
  当然,与其去生搬硬套日本传统的美学观,不如说石黑的小说美学中有一种不同于西方小说传统的东方式的审美诉求,我感觉可以用“静水流深”来描述石黑的小说美学给人的感受。他的小说写得含蓄蕴藉、意近旨远,甚至克制、隐忍,表面看来平淡无奇、波澜不惊,但在平静的表层之下却有暗潮涌动,甚至波涛汹涌,就像波平浪静的水面之下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情感漩涡,你会身不由己地被它裹挟而去,在作品强大的情感力量面前“死无葬身之地”。也难怪瑞典文学院评价石黑“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
  我的这种“静水流深”的直观感受也得到了西方一些评论的印证。《被掩埋的巨人》译者周小进曾特意发给我一段国外评论的截图,说“和你的静水流深说相通哦”。我这里姑且摘译一句:“尽管石黑一雄创作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写普通人生活中的小事,但他的成就却丝毫不普通。他那精确完美的文体不事张扬到几乎令人无所察觉的程度,就像是一汪湖水,平静的水面隐藏着水底下汹涌的湍流。”

  为无可慰藉之人提供慰藉

  那么,如何理解“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呢?我们同样可以用诺奖颁奖词中的三个关键词“时间、记忆与自我欺骗”作为钥匙,来探讨石黑一雄作品的主题。
  处女作兼成名作《远山淡影》是出于保存“记忆中的日本”的目的而写的,那是个什么故事呢?一位移民英国多年的日本老妇人,因为长女的自杀而不由得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可她讲述的又是貌似毫不相干的、她的一个女邻居和她女儿的故事。直到临近小说的结尾,讲述者才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而无意中泄露了真相:那貌似不相干的邻居的故事其实就是她的过去,她因为过去的记忆过于伤痛,只能把它安在另一个人身上才能去回忆和面对。
  石黑说他创作《长日将尽》的出发点是想书写“你是如何为了成就事业而荒废了你的人生,又是如何在个人的层面上蹉跎了一辈子的”,他笔下的那位英国管家直到人生暮年才“认识到因为拒绝为自己的人生承担道德责任与政治责任,他在某种深层意义上浪费了人生”。以日本著名浮世绘老画家为主人公的《浮世画家》也是同样的主题。
  无论是《远山淡影》中的老妇人,还是《长日将尽》和《浮世画家》中的两位老人,他们都有一个痛苦的过去,不愿去直面却又摆脱不了往事的纠缠,为了能够继续生活下去,就必须对这个痛苦的过往进行一番清理。情感上的不愿和不忍直视导致了讲述本身的犹疑、躲闪和自我欺骗,但这个过去又必须得到清理,否则这种回溯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这导致了主人公不同层次的叙述层层叠加,导致了不同层次的含义之间的微妙差异,而只有越过这层层遮蔽的“死荫的幽谷”,才能最终抵达自我和解的彼岸,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无可慰藉》干脆沉入了主人公的梦境:一个折磨人的漫长的梦魇,梦中每个人所面对的痛苦其实都是他个人经历和情感的投射,每个人都受困于自己的过往,虽然想洗心革面重新来过,却终究只能原地踏步。石黑直接把他笔下的人物称为“无可慰藉之人”、“我辈孤雏”,他们的人生都已经来到了“长日将尽”的黄昏时分。他对人生的看法从来就不是“四海之内皆兄弟”,而是“人生而孤独”: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是孤儿,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克隆人”,都是虚掷了一生的老管家和老画家,唯一的途径只有相互安慰,“不离不弃”、“莫失莫忘”。归根结底,文学的意义不正在于此吗?“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小说可以传递感受;在于它们诉诸的是我们作为人类所共享的东西——超越国界与阻隔的东西”;“在一个危险的、日益分裂的时代,我们必须倾听。好的创作与好的阅读可以打破壁垒”。
  石黑一雄的小说温柔而又残酷,幽默而又感伤,荒诞而又隽永,他曾说过,对他而言“现实世界并不完美,但作家能够通过创造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与现实抗衡,或者找到与之妥协的办法”。可以说他的文学创作就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一种“缓慢前进的勇气和信心”,是为那无可慰藉之人提供心灵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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