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侠五义》以纸质书问世的时候,原始作者石玉昆已经死了。但,后世的我们依然可以说,这本书的作者不是固定一人。因为,石玉昆是一名说书人,而非创作者。
石玉昆死后,由于说书说得太精彩了,其内容被欣赏这故事的人,以及想要赚钱的人发掘出来,流通在市面上。在说书这个行当里,一个故事,可能每次讲的内容都不尽相同。 作者会根本现场的气氛,或增或减地校订存放在自己脑海里的稿件,因此,说书人嘴里的作品没有一个完整的、完全的定本。可是一旦印刷成册,这个定本就存在了。
中国的侠,或者说中国的侠义也是基于一个共享、共有的背景、价值观、以及思想传统而形成的。 “侠”这个字出现很早,但拥有我们今天大致上认定的意义却要追溯到汉朝以后。司马迁的《史记》就对“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有了延伸及反对的说法。 摊开《史记》第八十六卷《刺客列传》,再翻开第一百二十四卷,又出现一个《游侠列传》。这两个列传前后相差四十卷,虽互不干涉,但彼此承接。我们也许会误以为侠客和刺客都会使用武术或者武器来实施其意志,其实不然。
在《刺客列传》中列举的几个人物,他们的行为都在那个时代发出了特定光芒,使得司马迁在帝王以外、圣贤以外、将相以外,特意为这一类列了一个传,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让我们先看刺客里的头一号人物:曹抹。
曹抹和鲁国国君一起出席在柯这个地方举行的盟会,齐桓公也参加了。这次会面,齐、鲁准备谈判如何保有两国和平。同时,齐也要确认在前面的三次大战中鲁国割让给齐国的土地,而鲁国则希望趁此机会收回其中一部分土地。
于是,盟会过半时,曹抹冲上前去,掏出匕首、架在齐桓公的脖子上说:“齐强而鲁弱,贵国侵略我国也太过份了。现在城墙一旦遭到破坏,就紧邻齐国的国界了。国君!你也该想一想罢?”
齐桓公在利刃胁迫之下,不得不答应。
司马迁这样形容:
此话说完,齐桓公认命,鲁国成功地保有了自己的国土。
为什么曹抹会在《刺客列传》里?在其之后的专诸、豫让、聂政、荆轲,无论他们的刺杀行动最终成功与否,无论他们动手的时候是不是很窝囊,也无论他们是不是以身殉职,最起码他们是真刀真枪的干了一场。反观那曹抹,不过是威胁了谈判对手国的国君,凭什么进入《刺客列传》?
实际上,在《刺客列传》中展现其作为卷首人物风范的,不仅有曹抹,还有管仲和齐桓公。 曹抹之所以能够收录入《刺客列传》是因为“侠”之重点不在于“以力劫之”的过程,也不在于匕首、武术,而在于那次盟会所展现的人伦值。
刺客原先没有太多道理,没有太多精神面目,他就是一个——我守信,我忠于我所答应的事,无论我答应的这个对象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得势的人,还是失势的人;是应该得到权力的人,还是不应该得到权力的人。
也就是说,从曹抹把匕首一丢回到群臣之中谈笑自若,他所表现出的风度就好像是在说“我相信你。”你会说这里面最伟大的是管仲,若不是管仲,齐桓公就背信了。 若不是齐桓公不愿意背信,鲁国国君和曹抹就被杀了。但是,曹抹把匕首一丢,就是他认为这个“信”是最高,也是最重要的。
而豫让刺杀赵襄子,前两次均未成功。赵襄子在第二次遇刺时,有个小细节——豫让在自己脸上涂了漆,结果满脸生疮,连妻子都认不出他。还是他的朋友,一位比他的妻子还熟悉他的人认出了豫让。 这个朋友劝他:“以你的能力委身去事奉赵襄子,襄子必定会亲近、宠爱你的;等他亲近、宠爱你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这样不是更方便吗?何必残害自己的身体呢?”
豫让说:“既然已经委身事人、做人臣子,还想杀他,这就是心存不忠了。我这样做虽然很麻烦,但是我就是要让天下后世做人臣子、却存著不忠之心的人知道这是可耻的呀!”
豫让的信义是没有二心,专一。但聂政,又与之不同了——豫让还会想着要把自己的名字留下来,作为一个用心不二的典范。可是到了聂政,更加极致。
聂政杀人是受严仲子所托,为了不连累严仲子,他在刺杀了严仲子的对头、韩国的宰相侠累之后,把自己的脸皮割下来,连眼睛也挖掉。后来,还是聂政的姐姐聂荣高呼了三声“天!”,揭露了聂政想要埋藏的秘密。 另外,荆轲是一个更为奇特的例子。
历史上骂荆轲骂太子丹的,大概都对秦始皇不满。在秦始皇没有登基的时候你把他做掉,事情不就解决了吗?历史不就改写了吗?
在《荆轲列传》中有这样一段叙述:
有人怀疑荆轲在刺秦王之前,一直想等待的帮手就是盖聂。不过,盖聂始终没有再出现,太子丹急了,想要任命秦舞阳。但他又不好明说荆轲贪生怕死,便想让秦舞阳自行完成这一任务。 荆轲知道了,怒斥道:“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你打发这样一个人贸然前去,只能送死!”就这样,荆轲明知不可为,却还是负气而去。
试问荆轲是如何呼应曹抹的呢?他所呼应的不是那一把匕首,也不是刺杀行动,而是一个单纯的字──“信”。
因为,荆轲已经承诺太子丹:我答应了你,你现在逼我去,我会去的,虽然很可能会失败。但我去就是为了得到失败的结果吗?就结果来看,确实如此。不过,我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就非完成不可,即使是死。
以死报信。所以刺客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信。 到了《史记》第一百二十四卷,列传接近尾声,《游侠列传》突然出现了。里面有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次要人物以及一群只有名字但无事迹的人。那么,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呢?
着墨比较重的三个人里,郭解描叙得最为详尽。他不喝酒,个人矮小,力气也不大,不像我们刻板印象中的侠,反而像个丑角。
但是,在他的故事里,我们看到:当他姐姐的儿子仗恃着他的名字,劝人饮酒逼人饮酒,以至于两个人产生冲突,被对方杀了。 这个时候,郭解把杀死自己外甥的凶手找来,一问之下发现是自己的外甥倚豪势、斗刚强假借郭解的名字横行乡里。于是,郭解就把那人给放了。
这个故事凸显了在汉代没有刺客容身之地的情况下,作为一个社会游民和一个想要发挥社会影响力的人,他只能走上这条路。
这条路不是人人都可以走。如果没有财力,你无法分钱给人。不能舍弃亲情,你就没有办法交好邻里、影响野鄙、结识陌生人。
当汉武帝发现他的国度里到处都是游侠的时候,便采取了一个行动。把全国的豪富──也就是家财达到某个数字以上的,全部移到了长安附近的茂陵。在那里开辟了一个新市镇,就近看管约束。
很多人不愿去,郭解就是其中之一。他说:“我不是豪富,因为钱都分给人家了。”
这个时候,大将军卫青跑去跟汉武帝说:“郭解家里没什么钱啊,就别搬家了吧”。汉武帝说:“能劳烦大将军来讲情,怎么能说他没钱呢?可见他一定很有钱了。”
卫青不敢再说什么。于是,郭解被勒令搬迁到茂陵,百般无奈之下,他就跑了。逃亡的过程中,有追杀的人,也有帮助他的人——这应该是另一个尚未被人写出来的动人故事,一个亡命天涯的汉代游侠。 到了清代俞越的时候,《三侠五义》改叫《七侠五义》。同时,《狸猫换太子》和《打龙袍》的情节也做了些许修正和更改。以至于《七侠五义》的前半段有些法庭审判剧的影子。之后,才陆续引进了侠客的江湖行动。
其中,包公最早认识的侠客是展昭。
当包公还只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时,在酒楼和展昭相识,俩人喝了一坛酒。后来,包公几次遇险,都是展昭舍身相救。 可是,即便干了护驾救难的大事,展昭也没有收入国家薪水,为什么呢?因为展昭非常有钱,家里也没有兄弟跟他分财产,所以他能够阔绰地行游于江湖之中。
再有就是陷空岛五鼠:卢方、韩彰、徐庆、蒋平和白玉堂。
白玉堂在这五个侠客里,是最温驯,也看起来最潇洒的。他非常理想主义,也常以自我为中心。但从他做的一些事情来看,他其实是一个交了朋友之后,就为对方负责到底的人。
展昭和白玉堂是完全相反的一个人,在他身上,并没有太多人性化的地方。作者石玉昆无意强化这两者的对立,因为他们都是英雄。但他不能放任白玉堂和展昭长期处于尖锐对立却不发作,于是,白玉堂身陷襄阳王的冲霄楼铜网阵机关,悲壮地死去了。
而在《三侠五义》这样一个弹性很大的文本中,却从头到尾都没有交代大坏蛋襄阳王为什么要造反。一直到白玉堂死后,《小五义》中作者才掉笔反打一拍,交代了襄阳王的祖上是赵匡胤的三弟赵光美。 司马光《涑水纪闻‧卷一》:
这段载录和《续资治通鑑‧卷二》所记建隆二年事稍有不同。在《续通鉴》里,太后说了“不然”之后的一段话是这样的:
司马光所记“按照次序传位给两个弟弟(以次传二弟)”变成了专指光义(排行老二)。那么赵光美呢?
赵光义继承了赵匡胤的江山之后,并没有按照母亲的遗嘱把皇位传给三弟,反而将他贬往西京,随后又发遣到房州。赵光美的第六代孙(昌国公)赵公俊迁徒到福州,并终老于此,这一支始终没有谁造过反。
但是在《小五义》第一回中,如此交代:
襄阳王谋反是《七侠五义》中途才出现的转折。不这样,开封府的侠客们就没有了强大的敌垒。 在《小五义》中补述来历,这才让一群啸聚江湖的盗匪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政治目标:帮助襄阳王赵珏夺回他父亲‘应得’的天下。
这当然只是石玉昆的编造。但《三侠五义》这本侠义小说的开篇为何是狸猫换太子?恰恰是因为,这个故事正是全书隐喻。 宋仁宗(被刘妃与恶太监郭槐以狸猫掉包的太子)最终还是登基成了皇帝。经过数十年的艰苦流浪,李宸妃沉冤昭雪,还正宫太后之位。 其中最耐人寻味的,则是狸猫之计没能害成的宋仁宗,被石玉昆安置在宋真宗的弟弟八贤王府中养大。而宋真宗则在六、七年后只因为这名义上的侄儿“形容态度与自己分毫不差”,便将之立为太子。
和襄阳王的处境与遭遇来看,宋仁宗与襄阳王正是一正一反,一明一暗的对立面。
在后世的侠义小说中,“侠”的含义更加明晰:真正的侠,是要和权力远远分开,拉出最大的距离;真正的侠,是不扬名立万,天下皆知。如此看来,展昭这个“御猫”倒成了皇权的鹰犬爪牙。
“侠”最初由非常典型的隐形契约——信诺出发,转变为另外的各种价值。比如说不二心,为后世法……一开始,“侠”是一个样的。但后来的“侠”,除了原来的精神,又增加了一些。所以,“侠”的概念是活的,是流动的。
从汉代开始,游侠慢慢变成一种风气。当游侠开始重新分配社会和国家资本,王权就受到了威胁。于是,当司马迁在写《游侠列传》的时候,前后两个段落里出现的一些仕,最后都被汉武帝和汉景帝杀了——当皇帝离民众越来越远,这个侠就会被灭。
所以,无论“侠”是什么时代出现,无论他有没有剑术、法术、神通。这个侠都距离最核心的,最高的权力有一段最遥远的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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