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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客观,持论公允——《读史方舆纪要总叙》赏析(2

 轻风无意 2018-07-16

 顾祖禹(公元1624-1680年),字景范,自署为常熟人(因从母氏里),实则世居无锡宛溪,故自号宛溪,人亦称之宛溪先生,明末清初地理学家。明亡后,随其父顾柔谦移家常熟,隐居不士。晚年一度与闫若璩等参加过《大清一统志》的编修工作,但书未成即退出。他愤恨明末官吏无能,有“关河天险”而不能守,于是在十分贫困的生活条件下,用了二十一年的时间(29岁-50岁)写成《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这部书对我国疆域沿革,历代郡县的变迁和各地的山川险要、战守形势、作了比较全面系统地叙述,是研究我国历史地理和古代军事史的重要参考文献。清人许鸿磐作《方舆考证》一百卷,对顾书有所补订。

《读史方舆纪要》总叙共三篇。这里选了第二、第三两篇。

客谓顾子曰:“子所著《方舆纪要》一书,集百代之成言,考诸家之绪论。穷年累月,矻矻不休。至于舟车所经,亦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子于是书,可谓好之勤,思之笃矣!后有起者,考求险要,辩别攻守,远而周知天下之故,近而都邑之间,非子之书,何所适从焉?”

有客人对我说:“你所写的《读史方舆纪要》一书,汇集了历代前人的已有定论,考察了各家发而未尽的言论。你成年累月,勤劳不懈的写。每到船只和车辆所经过的地方,也总是浏览那里的城郭,考察那里的山川、乡里、道路,查问关卡渡口,以及来往贩卖的商人,戍守边防的军士,有时候和她们从容不迫地交谈讨论,考查审核各家出现的相同和不同的地方。你对于这部书来说,可以说是下了苦功夫,考虑得很深入了啊!后来有立志起事的人,想要考求险要的地势,辨别是否适合进攻和防守。从远的方面来说周详地了解全国各地的实情,从近的方面来说了解各个城市之间的情况,如果没有你的书,将到哪里去了解呢?”

余曰:“否,否,不然!古人有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明于匠石之任者,或昧于雕镂之细。予也未尝溯江河,登恒岱,南穷岭海,北上燕冀。间有涉历,或拘于往返之程,或困于羁旅之次,不获放旷优游,博观广询。间尝按之图画,索之典籍,亦举一而废百耳。又或了了于胸中,而身至其地,反若聩聩焉。所谓‘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者,不可胜数也。余之书,其足据乎?且孙子有言:‘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夫论兵之妙,莫如孙子;而论地利之妙,亦莫如孙子。使信余之书而不取信于乡导,譬之掩耳而求闻,闭目而求见,所误必多矣!”

匠石:古代传说中一个技艺高超姓石的木匠。匠:木匠。恒:恒山。岱:岱山,即泰山。恒岱:代表全国名山。

我说:“不,不,不是这样的!古人说过:‘量有的东西尺还嫌短,量有的东西寸还有余。’即使很高明的木匠,也有可能不精于雕镂这样细巧的技艺。我不曾逆着水流方向探寻长江和黄河的源头,登上全国名山,南面未曾到五岭,南海之地,北面未到达燕国和冀州的故地。间或有地方亲自游历过,有时停留在往返的路途中,有时被受困在途中,不能够心情放纵开阔,不受拘束的闲暇自得,广泛地观察、询问。期间也曾经查考地图,寻找典籍,也不过是拿出一点,但是遗漏的更多。又有时认为自己已经很了解某地了,但是亲自到那个地方,反而觉得又糊涂了。所谓‘见到的事有不同的说法,听到的事有不同的说法,听人说的又是有不同的说法’这种传闻所知常常与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的太多了。我的书难道就能够作为依据吗?况且孙子曾说:‘不知道山林险阻,沼泽之地地形的人,不能够行军。不用向导的人,就不能找到有利的地形。’谈论兵法的高妙,没有一个比得上孙子的;而且论述地形的好处的妙论,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孙子。假使只信我的书而不去相信与熟悉当地情况的向导就好比捂上耳朵想听人说话,闭着眼睛想看到东西,所引起的失误必然很多了!”

“且夫地利亦何常之有哉?函关、剑阁,天下之险也。秦人用函关却六国而有余,迨其末也,拒群盗而不足。诸葛武侯出剑阁,震秦陇,规三辅;刘禅有剑阁而成都不能保也。故金城汤池,不得其人以守之,曾不及培塿之邱、泛滥之水。得其人,即枯木朽株,皆可以为敌难。是故九折之坂、羊肠之径,不在邛崃之道、太行之山;无景之谿、千寻之壑,不在岷江之峡、洞庭之津。及肩之墙,有时百仞之城不能过也。渐车之浍,有时天堑之险不能及也。知求地利于祟山深谷、名城大都,而不知地利即在指掌之际,乌足与言地利哉!善乎,孙子之言曰:“我不欲战,虽画地而守之,敌不能与我战。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然则变化无穷者,地利也。地利之微,图不能载,论不能详,而变化于神明不测之心;所谓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者乎?故曰:方圆奇偶,千秋不易也,伏羲以之画八卦,大禹以之演九畴。伍两卒旅,千秋不易也,武侯以之列八阵,李靖以之变六花。城郭山川,千秋不易也,起于西北者可以并东南,而起于东南者又未尝不可以并西北。故曰:不变之体,而为至变之用;一定之形,而为无定之准。阴阳无常位,寒暑无常时,险易无常处。知此义者,而后可与论方舆。使铢铢而度之,寸寸而比之,所失必多矣。吾尝考蒙古之用兵,奇变恍惚,其所出之道,皆师心独往,所向无前。故其武略比往古为最高。彼岂尝求之于山海之图、里道之志哉?然则求地利于吾书,无乃犹是刻舟之见乎?吾虑举足动步或将有碍焉者也。客其益广所闻,无过恃吾之书也已。”

方圆奇偶:指数。《周髀算经》卷上:商高(周初数学家)曰:“数之法出于圆方。”伍、两、卒、旅:都是古代军队编制的单位。据《周礼》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两,百人为卒,五百人为旅。

再说,地理形势又有什么经久不变的?函谷关、剑阁,天下险要的地方。秦国人用函谷关的险势打退东方六国的进攻绰绰有余,但到了它的末期,抗拒农民起义军和各地反秦力量却嫌它不够险要。诸葛亮出兵剑阁,震动秦陇一带,谋取三辅地区;而刘禅据有剑阁之险但是连成都都不能保住。所以铁打的城墙,滚烫的护城河水,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就比不上小土山和地面上泛滥的浅水,得到合适的人才,即使枯木朽株,都可以成为敌人的灾难。因此,曲曲折折的坡道,狭窄而曲折的羊肠山路,不一定在邛崃山的道路中、太行山上;日光找不到的深谷,千丈深的山沟,不一定就在岷山的峡谷,洞庭湖滨。才够得上肩的矮墙,有时候百丈城楼都抵不上它的作用,战车能通过的小水沟,有时候深广险要的江河比不上它的作用。只知道在重山深谷、名城大都市之间寻找有利的地形,但是不懂得有利的地形就在懂地形的人指掌的掌控之中,如何去和他们讨论有利的地势啊!孙子说得好,他说过:‘我不想去交战,即使在地上画出一道界线来防守,敌人也不能与我交战;我想要交战,敌人即使筑高垒挖深壕来防守,也不得不同我交战。’既然如此,那变化无穷的就是地利。地利是很精深微妙的,地图不能一一记载,典籍论述不能详备,只是在连神明也不能测出的心中千变万化,那就是人们所说:可以意会,不可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情况吧?所以说:方圆奇偶之数,千秋万代不会改变,伏羲用它来画出八卦,大禹用它来推演治理天下的九种大法。伍、两、卒、旅这些军事编制的单位,千秋万代不会改变,诸葛亮用它来排列八阵法,李靖用它来创制六花阵。城郭山川,千秋万代不会改变。兴起于西北的国家可以吞并东南之地,而兴起于东南的国家又未尝不可以吞并西北地方。所以说:不变的本体,可以为竭尽变化所用;固定的形状,可以成为不同形状的法则。阴阳一直在变化没有恒久的位置,寒暑没有固定的时间,险要和平易没有不变的地方。懂得这个道理的人,然后才可以与他讨论地理。如果一铢一铢地称量东西,一寸一寸地比量东西,最后一定会造成很大的误差。我曾经考察过蒙古人用兵,变幻奇特,不可捉摸,他所出兵的道路,都是以心为师,灵活运用,不拘泥于成法,无人可敌。因此他的谋略比起前人来说是最高明的。他们难道曾经在山海地图、记载乡里道路的志书上寻求过地利吗?既然如此,在我的书中寻找有利的地势,恐怕还是和刻舟求剑的见解差不多,我担心我的一举足一动步就会将对事情造成妨碍,客人你更应该开阔、增加你的见闻,不要过分依赖我的书本。”

或曰:“审如子言,则乡导之于地利重矣。然则子之书其可废乎?”

曰:“何可废也?孙子言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然不得吾书,亦不可以用乡导。夫南行之不可以北辕也,东泛之不可以西楫也,此易知也。西北多山,而未尝无沮洳之地;东南多水,而未尝无险仄之乡。此易知而不易知者也,且夫一指蔽前,则泰山不见;十步易辙,则日景不分。使其惘惘焉左陷大泽而不知,前入深谷而不悟,乃欲执途之人而求其为乡导,乡导其可恃乎哉?何也?乡导用之于临时者也,地利知之于平日者也。平日未尝于九州之形胜、四方之险易,一一辨其大纲,识其条贯,而欲取信于临时之乡导,安在不为敌所愚也?是故先知马陵之险,而后可以定入魏之谋;先知井陉之狭,而后可以决胜赵之计。不然,曹瞒之智,犹惕息于阳平;武侯之明,尚迟回于子午。乃谓求地利于临时,而不求地利于平日,岂通论哉!是故途有所必由,城有所必攻,此知之于平日者也。欲出此途而不径出此途者,乃善于出此途者也;欲攻此城而不即攻此城者,乃善于攻此城者也。此知之于平日,而不得不资于临时者也。攻则攻敌之所不能守,守则守敌之所不能攻;辨要害之处,审缓急之机;奇正断于胸中,死生变于掌上,因地利之所在而为权衡焉。此固大将之任,而非可问之于乡导者也。凡吾所以用多用少、用分用合、用实用虚之处,既已灼然知之,而后博求之于乡导,从其可信,缺其可疑,以善吾地利之用,岂徒寄耳目于仆夫云尔哉!此吾书所以必不可废也。

日景不分:指方向分不清楚。根据太阳的影子可以辨别方向。景:影的古体。沮洳:泥潭、沼泽。奇正:特殊的和正常的。这里用作名词,指用兵的特例和正例。仆夫:古代御车、掌马的人称仆夫。这里指向导。

有的人说:“果然像你所说的,向导对于地利来说就太重要了。既然这样,你的书就可以废弃吗?”

我说:“这是不可能废弃的,孙子说不用向导的人是不能够得到有利的地形。然而没有我的书,也不可能用好向导。如果向南行走就不可以驾车向北,向东泛舟就不可以向西划船,这是容易明白的。西北地区多山脉,但是也未尝没有泥潭和沼泽;东南多水,但是也未尝没有险要不平的地方。这是容易明白又是不容易明白的。一指遮挡住视线,那么泰山也就看不见了;经常改变车道,方向就分不清楚。惘然失道向左陷入大泽之中而不知道,前面进入深谷而不觉悟,于是想抓住路上遇到的人作为向导,这样的向导可靠吗?这是为什么呢?向导是临时起用的,地利是平时日常知道的。平时未尝对国内各地的地形优越的地方、危险和平坦的地方,一一辨别它的基本情况,识别它的条理,就要去相信那临时的向导,怎么不能被敌人所愚弄呢?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孙膑先要知道马陵这个地方的险阻,然后才可以决定进入魏国的策略;韩信先要知道井陉这个关隘的狭窄,然后才可以决定打败赵国的计谋。不是这样的话,以曹操的智谋,尚且对阳平关感到恐惧;以诸葛亮的明察智慧,尚且徘徊在子午谷道中不能进展。所以说在临时才想到求有利的地形而平日对地势有利的事并不关心,这样做难道妥当吗?因此路有必经之路,城有必攻之城,这些都是平日里应该知道的。要走这条路,而不直接从这条道路出兵的人,才是善于从这条道路出兵的人;要攻打这座城市而不立即攻打这座城市的人,才是善于攻打这座城市的人。这些都是平日里要有知识积累,而不是不得不借助于临时的向导。要进攻就要攻敌人不能防守的地方,要防守就防守敌人不能进攻的地方;辨别要害的地方,审察缓和急的关键,用兵的特例和正例在内心做决断,死亡和生存变化在掌心之上,根据地利优势所在而去权衡考虑,这就是大将的责任,而不是从向导那里问来的。凡是我方的兵力应该使用大部队还是小部队,使用分击还是使用合击,使用实还是虚的策略,都已经明白地知道了,然后才向向导他们听取广泛的意见,听从他们可信的地方,废弃他们可疑的地方,用以完美地利用我们的地利优势,怎么能够把自己的耳目寄托在驾车、掌马的向导身上呢?这就是我的书所以必不可废弃的原因。

“且不独行军之一端也。天子内抚万国,外莅四夷,枝干强弱之分,边腹重轻之势,不可以不知也。宰相佐天子以经邦,凡边方利病之处,兵戎措置之宜,皆不可以不知也。百司庶府为天子综理民物,则财赋之所出,军国之所资,皆不可以不知也。监司守令受天子民社之寄,则疆域之盘错、山泽之薮慝,与夫畊桑水泉之利、民情风俗之理,皆不可以不知也。四民行役往来,凡水陆之所经、险夷趋避之实,皆不可以不知也。世乱则由此而佐折冲,锄强暴;时平则以此而经邦国,理人民:皆将于吾书有取焉耳。”

“况且不单用兵作战这一方面的事。天子对内要安抚各诸侯国,对外要视察四方的少数民族政权,中央和地方的强弱的关系的分别,便将和内陆位置轻重的形势,都是不能不知道的。宰相辅佐天子治理国家,举凡边防上利害之处,军队放置安排是否适当,都是不能不知道的。朝廷管理各种事物的官府为天子管理人民掌握万物,那么国家财货赋税出自什么地方,军队国政用什么来资助,都是不能不知道的。各级地方长官受到天子和老百姓的寄托,那么各行政区域之间疆界的错综复杂、山林川泽中物产丰富的地方和生长恶物的地方,以及种田、养蚕、水源的功用、民情风俗如何,都是不能不知道的。士农工商因事旅行往来,举凡水路和陆路经过的顺畅的地方和回避的地方,都是不能不知道的。世道动乱就根据这些辅助天子制敌取胜,铲除强暴;太平年代就根据这些来管理国家,治理人民:这一切都将从我的书中有可以汲取的东西。”

“然则孙子之说固未当乎?”

曰:“非也。孙子之言,固以地利者行军之本,而乡导者地利之助也。先知地利,而后可以行军。以地利行军,而复取资于乡导,夫然后可以动无不胜。凡吾所以为此书者,亦重望夫世之先知之也。不先知之,而以惘然无所适从者任天下之事,举宗庙社稷之重,一旦束手而畀之他人。此先君子所为愤痛呼号扼腕,以至于死也。予小子既已奉遗命,采旧闻,旁搜记载,规之正史,稍成一家之言。合为一十八部,分为百三十卷。藏之家塾,以俟来者。”

有人说:“既然如此,孙子的说法,本来就不允当吗?”

我说:“不是的。孙子的话,本来就认为是用兵作战的根本,而向导是求得地利的帮助者。只有先知道了地利,而后才可以出兵。依靠地利条件行军布阵,并且又要获取向导的资助,然后才可以在行动中战无不胜。举凡我所以写这本书的目的,也特别希望世人先了解地利。如果不预先知道,在情况紧急的时候,用惘然无所适从的人担任国家大事,无异于把宗庙社稷这样重要的东西端出来,一旦被他人捆住手脚,就束手无策,把他给与别人。这正是先父所为此悲愤、痛心、呼号、扼腕、叹息以致死去的原因。我这个作为儿子的秉承先父的遗嘱,采访过去的传闻,多方面搜集记载,用正史对它们加以证实,逐渐成为一家之言。此书合起来是十八部,分为一百三十卷,藏在家塾之中,用以等待今后了解自己的有作为的人。”

作者顾祖禹作为明朝遗民,深感亡国之痛深感于明末官吏的无能,把满腔的热忱,美好的年华献给了此书,今人读之,仍令人感慨系之。

作者在本文中指出,同时也强调,地形本身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同一地形在不同情况下会起不同的作用,还指出用兵贵在随意应变,不受地理书的束缚,但是要真正做到善于用兵必须预先对地理的情况有全面的了解,书本的作用也不能轻视,这些见解是可取的。

个人认为此“总叙”写得甚好,推心置腹,对我们读任何书本都是有帮助的,作者对自己的著作有相当客观的评价,为了不误人子弟,强调了书本知识和实践知识的关系,理论和实践的关系,两者不可偏废,持论公允,确是不可多得的经验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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