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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撒旦探戈》是“慢放的蹦极”

 永声树 2018-07-17

匈牙利著名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代表作《撒旦探戈》,因作家极富个性的语言表达,被视为“不可能翻译成中文”的作品。旅居匈牙利的华裔翻译家余泽民,用了大概3年的时间,跋涉于艰涩的匈牙利原文和中文之间,终于翻译出中文版《撒旦探戈》,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余泽民撰写的这篇翻译手记,既是对这一翻译过程的记录,更是文学背后作者与译者之间跨越文化的相遇与相知的呈现。

人生路上的一块“路牌”

在我的人生路上,遇到过的有形无形的路牌有许多块,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就是其中之一。

对我来说,拉斯洛的重要并不在于他后来获得了曼布克国际奖,也不在于他写的《撒旦探戈》和《战争与战争》受到苏珊·桑塔格毫不吝啬的褒奖;对我来说,拉斯洛的重要在于25年前他的偶然出现,把我引上了我从未料想过的文学翻译之路。

据作家介绍,他的家姓来自一个地名——克拉斯诺霍尔卡,位于现在的斯洛伐克境内,那里有座著名的克拉斯诺霍尔卡城堡,始建于13世纪。有一次,拉斯洛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提到:城堡在2013年,被一场“由两个男孩抽烟引发的大火”烧成废墟。显然,意在强调这一貌似偶然的事件,与他作品之间存在着的历史、文化、命运上的秘通暗连。人类的灾难是他小说永远的主题,从《撒旦探戈》到《战争与战争》,从《乌兰巴托的囚徒》到《天空下的废墟与哀愁》,书写的都是人类走不出自己画的怪圈。

我跟拉斯洛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93年初春,在匈牙利南方的一座小城塞格德市。

我的一位朋友海尔奈·亚诺什,他说要介绍我认识“当代最优秀的匈牙利作家”,并且说,这位作家很想跟我聊聊中国。

这位“当代最优秀的匈牙利作家”就是拉斯洛。他身材瘦高,脸膛黝红,唇须下挂着友善的微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蓝眼睛,那种蓝是在别人的脸上没见过的,是正午阳光下死海浅滩的那种蓝,清澈透亮,不含杂质。

当时我29岁,他39岁,《撒旦探戈》已出版9年。

《撒旦探戈》这个书名,对国内读者来说并不很陌生。因为,它是2015年曼布克国际奖得主的代表作、后现代名著,而且作者多次来过中国。喜欢欧洲文艺片的国内影迷更会知道,匈牙利著名导演塔尔·贝拉曾将这部小说改拍成一部七个半小时的黑白故事片。搞电影的人更清楚,塔尔·贝拉导演的所有影片,几乎都出自《撒旦探戈》作者一人之手。

充满神秘而冷酷的隐喻

《撒旦探戈》是拉斯洛的处女作,也是代表作,充满了神秘而冷酷的隐喻。作者在奠定自己文学风格的同时,达到了自己的高峰。一个个具有作家独特风格的复杂长句,缠绞,如火山爆发时殷红的熔岩顺着地势缓慢地流淌。

小说的构架十分奇特,带着强烈的音乐性,有时让我听到谭盾的《火祭》,有时透出柴可夫斯基《悲怆》的韵律。虽然场景荒僻,但是叙事宏大,在沉缓、苦涩的叙事内部有着魔鬼般力量的指挥和驱动。正是这种撒旦的旋律,像摆布棋子一样摆布着每一个角色,操纵他们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念头。

故事发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那是一个曾经红火过一阵、现在已被废弃了的农业合作社,绝大多数居民陆续逃到别的地方谋生,只剩下十几个人无处可逃,在阴雨连绵、一片泥泞的晚秋日子里,演绎着酗酒、通奸、阴谋、背叛、做梦与梦破的活报剧。

《撒旦探戈》的12个乐章环环相扣,首尾连接,描绘了人类生活的可悲、绝望、惨败与毁灭,既充满了忧郁,也充斥着荒唐,否定了一切幻梦和希望。尽管也有短暂的麻痹和可笑的乐观,但最终揭示的还是一个关于绝望的真理。正如曼布克国际奖评委会主席、英国作家玛丽娜·华纳所说,“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是一位有深刻洞察力的作家,并拥有非同寻常的热情和表现力,抓住了当今世界形形色色的生存状态,精细刻画出那些可怕、怪异、滑稽、既惊悚又美丽的生存机理。”

恍惚到过小说中的现场

那天,拉斯洛跟我聊起了他一年多前的中国之行。1991年,他以记者身份到了中国,从此迷上了中国文化,他称中国是“在世界上仅存的人文博物馆”。从中国回来后,拉斯洛不仅要全家人改用筷子吃饭,而且无论走到哪儿,都不忘搜集与中国相关的书籍,关心与中国有关的消息。他尤其崇拜李白。

我们聊得投机,他索性邀我随他一起回家小住几日,连夜开车把我带到布达佩斯北边山区的一个小村庄,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

拉斯洛起床很早,清晨五六点就开始伏案写作。写累了,或者弹一曲钢琴,或者坐在门外台阶上弹吉他,唱西班牙情歌或美国乡村民谣。村子里只有百十户人家,村头的一家小酒馆是村民们交换信息的地方,灯光昏暗,充满烟酒气,偶尔有人醉醺醺地拉手风琴、查尔达什或探戈曲。后来我看《撒旦探戈》时想起这个小村,恍惚感觉自己到过小说中的现场。

在这个村庄小住的日子里,拉斯洛将他的故事娓娓向我道来。

1954年1月5日,拉斯洛出生在匈牙利西南部的久洛市。在久洛市,他读完了职高的拉丁语专业,而后在塞格德和布达佩斯学习了两年法律专业。

但拉斯洛迷恋文学由来已久。梅尔维尔曾对他影响最大,他在13岁那年就读了《白鲸》。不过,小说里引发他兴趣的并不是鲸鱼,而是亚哈船长。拉斯洛说:“我将自己想象成他,将自己置身于他的处境,好多天,好几个星期,我一个人在后院站很长时间,在那里我见不到任何人,就像亚哈船长站在海上暴风中的船甲板上。”

拉斯洛有一个比他年长6岁的哥哥,也曾是一位文学青年。拉斯洛第一次听到“卡夫卡”这名字,就是在哥哥的朋友圈里,当时那群大孩子正热烈地讨论《城堡》。许多年后,拉斯洛回忆说:“在那个时候,我虽然读了卡夫卡的小说,可我一点也看不懂,坦白地讲,我对小说里的主人公K.感到惧怕,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把自己想象成他。我在那个年龄,读到了亚哈船长,我能够理解他,所以是他救了我。今天的情形完全不同,今天我不理解亚哈船长,我与K.有情感共鸣。”于是,在《撒旦探戈》的开篇,作者就引用了《城堡》里的一句话做引语:“那样的话,我不如用等待来错过它。”

甚至把右手也伸进了火里

1977年,23岁的拉斯洛在文学杂志《运动的世界》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我曾相信你》。同年,他转到罗兰大学文学院读大众教育专业,读书期间勤工俭学,做过很多工作。

年轻时的拉斯洛充满了社会理想。1983年,大学毕业,他抱着用文化拯救贫困的愿望离开了都市,到一个小山沟里当文化馆的图书管理员。那是一个吉卜赛人聚居的小镇,所谓的“文化馆”不过是一幢低矮破旧的老屋,藏书不过几千册。在那里,拉斯洛开设了“读书课”,为小镇里的孩子们讲故事,后来还从城里请来演员、作家跟孩子们见面。渐渐地,不仅孩子们,连镇上的成年人也成了文化馆的常客。

然而,拉斯洛只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原因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午夜大火将文化馆烧成了灰烬。“你们看,就是因为那一把火烧掉了小图书馆的几千册藏书。所以作为补偿,我应该多写几部。”拉斯洛和朋友们打趣说。失业后,他打各种各样的短工,并开始创作处女作《撒旦探戈》,灵感就源于这段特别的生活感受:“我曾在一家奶牛养殖场值夜班……有一次,房东让我给他当帮手阉割小猪。我要在庭院里抓住小猪的两条前腿,一个大鼻子男人跪在小猪的两条后腿之间,用一把锋利的尖刀为小猪做手术。我实在无法忍受这个场景,慢慢抬起头来。我将头越抬越高,直到看见最高的屋顶,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刚刚升起的太阳。那轮太阳非常巨大,棕色的,就像一个世界末日开始的信号。干完活后,我进到屋里,并没有躺下,而是坐下来写《撒旦探戈》。因为那一刻的景象,使整部《撒旦探戈》在我的脑子里完成,我只需把它写下来。”

在拉斯洛写《撒旦探戈》期间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写到三分之一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写得很糟糕。出于失望,他把手稿丢进了炉膛。为了教训自己,甚至把右手也伸进了火里。手被烧伤,疼得钻心,他沿着一条小溪狂跑了几小时。

后来,他重新开始写《撒旦探戈》,书写好了,烧伤也愈合了。

像酒馆里的客人喋喋不休

我读拉斯洛的第一部作品并不是《撒旦探戈》,而是他的短篇小说集《优雅的关系》。我不但翻着词典读了,还花了一个月时间将其中一篇《茹兹的陷阱》翻译成中文,几年后发表在《小说界》上。那是我文学翻译生涯的起点。

拉斯洛的语言风格非常艰涩,整篇小说不分段落,经常读了半页还不见句号,故意让人有窒息感。但是,只要你不放弃,就会慢慢建立起一种特殊的阅读关系,一种类似虐待狂与受虐狂的互动关系,越读越有滋味。

翻译《茹兹的陷阱》让我获得了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第一次被如此艰涩、精密、缠绕的语言所吸引,越是难读,越是想读。这篇小说译成中文只有一万字,但让我染上了翻译的瘾,一发不可收。不到3年的时间里,我翻译了20多位作家的30多个短篇。

我跟拉斯洛初识的时候,我俩做梦都不可能想到,20年后我会成为他的“中国声音”,我俩的名字会并列印在《撒旦探戈》的封面上。

2016年,我终于完成《撒旦探戈》中文翻译,从着手翻译到交稿用了大概3年的时间。这次翻译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作家个性化的文学标签就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长句”。

在拉斯洛看来,短句简单无趣,能承载的东西有限。当一个人思维奔涌、表达欲膨胀时,肯定会选择用长句,就像酒馆里的客人一样喋喋不休,不使用句号,一晚上只说一句话。当然,作家的唠叨与酒鬼不同,与表现欲一同膨胀的还有文字的野心与诗意。即便在母语文学中,他的长句也独树一帜,对绝大多数的匈牙利读者来说也是阅读上的挑战,他的句式既很难读又很耐读,细腻又粗粝,细碎又宏大,构设精密,富于律动。如果翻译不好,会让人读起来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余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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