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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亚洲最低端全球化的地方

 浮生偷闲 2018-07-17


这是「刘愚说书」的第 052 篇书评

全文约 4000 字,认真阅读需要 5 分钟


如果你喜欢王家卫的《重庆森林》,怎么能不去了解一下电影中金城武、林青霞出没过的重庆大厦呢?

为什么林青霞会在香港的一座大厦内和那么多来自南亚的少数族裔打交道?

这座大厦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让《时代》杂志将其评选为「亚洲最能体现全球一体化的例子」?

人类学家麦高登通过长时间的田野调查(fieldwork),撰写了《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一书。这本书将告诉你,重庆大厦存在的意义。

一张图读明白《香港重庆大厦》主要内容


01.

世界中心的「黑色心脏」

在1994年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的开头,林青霞扮演了一个女毒贩。她身着黄色风衣,头戴金色假发,鼻架黑超墨镜,在一栋内部空间促狭的大楼中穿梭来去。在手持摄影机的摇晃撕扯下,一群充当背景的面孔,在林青霞的四围闪烁不定。明显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本地华人,而更像是南亚或东南亚地区的外国人。

《重庆森林》电影截图

林青霞在其中扮演女毒贩
她想借助重庆大厦中的南亚人运送毒品

在现实中,这栋大厦的确真实存在,美国人类学家麦高登(GordonMathews )也去过这个地方。不过,麦高登说,《重庆森林》「加强了大厦的黑暗象征,扭曲了其真实面貌」。他口中的大厦,就是香港九龙尖沙咀弥敦道36-44号的重庆大厦。

事实上,「香港华人在九十年代一般不会来重庆大厦」。麦高登专门写了一本人类学著作,名字就叫《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Ghetto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 Chungking Mansions, Hong Kong)

《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
作者:[美] 麦高登(Gordon Mathews)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

重庆大厦始建于1961年,一开始还算高档建筑。但随着时间流逝,大厦吸引到的更多是底层人口,如南亚来的印度人。70年代,一本颇受欢迎的旅行指南《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介绍了重庆大厦,这里又成为背包客的常聚之处。

80年代,麦高登作为游客首次在重庆大厦住了几晚,他对此地印象深刻。这促使他在2006-2009年间,正式开展了对重庆大厦的田野调查。

 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家麦高登(Gordon Mathews)

本书副标题中的「边缘地带」一词,英文是「Ghetto」,麦高登介绍说,这个词被一般定义为「由于社会、法律、经济压力的原因,一群少数民族集中居住在城市中的一个地区。」

麦高登强调,重庆大厦之所以特殊,就在于它不是地区,居住在其中的人也不是单一民族,「而是包括了各种各样民族背景的人」,尤其是「非白人及非香港华人」占大多数。这在现实中加深了本地人对重庆大厦的陌生感乃至恐惧感。

当然,翻阅《牛津词典》会发现,这个词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更为人熟悉的「贫民窟」。所以,本书港版的副标题翻译为「世界中心的贫民窟」。

不过,简体版将「Ghetto」翻译为「边缘地带」似乎更加符合麦高登的原意。在香港的中产阶级和富裕阶层看来,这里的确是香港的一颗「黑色心脏」。但对麦高登,或者对大厦内的外国经商者来讲,这里非但不贫困,而且还是迅速积累财富的绝佳去处。

 重庆大厦入口处


02.

低端经济引擎

麦高登首先抛出了一个问题:重庆大厦为何能够存在?

他给出的答案是,这里物业价格低廉,一间单人房一晚可能仅需100港币(现在大约合80多人民币)。在寸土寸金的香港,重庆大厦住宿价格远远低于其他地方,原因在于,一开始大厦内就住了许多受香港人歧视的南亚人,自然没人愿意高价前来。

其次,香港有比较宽松的签证条例,不用签证就可逗留14天、30天甚至90天。这些时间足以让亚洲和非洲的商人来此采购货品,然后归国。

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是,过去三四十年间,中国大陆南方省份经济崛起并成为世界工厂。这让许多发展中国家可以在重庆大厦或内陆地区采购到廉价的中国制造品,包括山寨手机、二手手机、衣服、建材、家具,甚至还有漩涡浴缸(东非富裕阶层和官员青睐这件东西)。

那么,为什么重庆大厦值得人类学家去研究?麦高登解释说,重庆大厦乃全球化的交汇处,印证了「全球关联之强化」。而且,重庆大厦「不仅仅是全球化的一个中心,它是一种特定的全球化的载体」,即一种「低端全球化」。

所谓低端全球化,在麦高登那里被定义为:

「人与物品在低资本投入和非正式经济(半合法或非法)情形下的跨国流动,其组织形态常与发展中国家联系在一起。」

重庆大厦的与众不同在于,可能全世界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在如此狭小封闭的空间中展现低端全球化的特点了。

「单是一座重庆大厦就可以写出全球性的民族志,我们的旅程让我们对于大楼与其中的物品交易和交流有更深层次的理解,推导出它在发展中国家之间有着怎样复杂的联系作用。重庆大厦向世界各地延伸出连接线,而世界也就由这一座大楼反映出来了。」


03.

现代的马可·波罗

重庆大厦围绕着商人和商品而存在。正是旺盛的发展中国家的贸易需求,促使穆斯林、基督徒、印度教徒、锡克教徒齐聚于此,他们大体上相安无事。除了商人,其它诸如业主、临时工、避难者、家庭佣人、性工作者、瘾君子、游客等群体,纷纷依附于重庆大楼的经济循环之上。

所有这些群体,不可能脱离在法律之外,但又的确隐藏在法律的阴影之下。如果不出什么大事故,警察丝毫不想干预重庆大厦中的商业运转。

 重庆大厦内部照

尽管这里面有非法滞留者,饭馆服务员拿不到符合最低标准的工资,甚至瘾君子们有时就在监控摄像头下注射毒品。然而,对于奉行自由经济政策的香港来讲,基本上不可能把重庆大厦中所有非法勾当扫荡一空。

一些商人身揣十万现金来重庆大厦,不用担心自己遭到洗劫。各地到此的游客也被这里廉价的房租吸引而来。

重庆大厦变得越来越安全,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2005年,重庆大厦业主立法团翻新了整座大楼,加装了200多个监控摄像头,同时配备了保安。接下来几年,这里的犯罪率显著下降,火灾事件也少了许多,就连香港本地人都有可能来这流连几晚。

 重庆大厦中旅店的双人客房

回溯这个过程,一开始重庆大厦是南亚人的天下,比如有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背景的人群。2000年前后,非洲人受到商机吸引,也来到此处。麦高登根据资料估计,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至少有20%的手机,来源于重庆大厦。

不过,非洲商人活得并不容易,即使不受到歧视,也会让本地人将其当作「他者」,产生恐惧。此外,越来越多的非洲商人不仅局限于香港,还直接赶赴中国大陆,在那里他们可以直接和货源接洽,从而降低成本。

但是,内陆产品的质量不如香港,而且不像香港有着严格的保修政策。一个西非商人告诉麦高登:

「我在中国内陆买了200个手机,但是有100个质量不好……在香港,如果手机质量不好,我可以把手机拿回去,它马上就被修好,在中国内陆就不可能。」

同时,中国公司和非洲商人之间也存在着竞争。

一个非洲商人跟麦高登聊到:

「中国人十分聪明。如果你两三次把货物送到同一个非洲地址,他们就会记下来,然后派公司代表去那个地方,以比你更便宜的价格销售商品过去。」

麦高登觉得,长此以往,重庆大厦的非洲商人在和中国商人的竞争中会败下阵来。但在他做田野调查时,这个结果还没发生。

「不论是好是坏,确实是这一批商人及其商品通过中国内陆和香港,把世界带到非洲……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令发展中世界全球化的马可·波罗。」


04.

一座大厦中的「主义」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人就会面临身份认同问题。

麦高登曾经问一个尼日利亚商人,重庆大厦和中国内陆的经历是否改变了他。这位商人回答道:「当然没有,我来到世界的这个角落,一心一意为了赚钱,不是来交朋友的。」

重庆大厦里,很多外籍商人都持这一观点。麦高登明白,这些人是在宣扬自己的文化身份认同,即「他们是伊格博人、巴基斯坦人或华人,这些身份不因他们在海外的所见所闻而改变」。

但有意思的是,在重庆大厦,两个非洲商人喝酒后,可能会为香港和广州两个城市哪个更好而吵起来。

生活在香港的东非商人会说:「香港比中国内陆更有人权意识,香港人也看不起中国内陆人!」

生活在广州的东非商人则反唇相讥:「香港所有东西都来自中国内陆!如果没有中国内陆,香港根本无法生存!」

对香港和中国内陆新世界的依赖与着迷,让他们守护着各自的「家园」。

如果撇开这些小争吵,更可以在重庆大厦中看到一种世界主义的氛围。一些人身上的民族主义情绪,「受到重庆大厦的改造」。典型的例子是,印度和巴基斯坦人熟悉后会互相开玩笑。

麦高登曾问他们:「你们怎么会这样?」

他们回答说:「在印度和巴基斯坦,我们憎恨彼此,但这是国外,我们就是朋友!」

在重庆大厦如此促狭的地方,如果不保持宽容心态,那么众多不同国籍和宗教背景的人就不可能济济一堂。

「重庆大厦以及整个香港,确实给世界带来一股包容多样性的力量。」

 重庆大厦全貌

重庆大厦的人从经济边陲国家来到了香港这个经济核心,再把核心地区的商品转移到经济边陲国家。所以,「重庆大厦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改变人群,也在于帮助我们理解全球化的世界」。

麦高登认为,重庆大厦是新自由主义的产物。新自由主义「强调市场作为价值的最终主导力量……已经成为世界政治经济的中心原则。」

人类学家通常会将新自由主义描绘为「邪恶之物」,「确实对世界造成了负面影响」。但在重庆大厦,「新自由主义的影响基本算是良好的」。

麦高登站在人类学家的角度指责新自由主义,却又夸赞重庆大厦的自由经济体系,实在是有些矛盾。

或许,自由主义者会站出来说,麦高登的这种乐观太老套了,自由主义早已指出,管制越少,市场越繁荣,国家或地区才会发展的越来越好。无论单一族裔地区,还是多族裔混合地区,本质都差不了多少。

重庆大厦虽然在形式上将少数族裔群居、独特的生存空间、低端全球化贸易等因素合为一体。但对自由主义经济来讲,产生良好的结果并不困难。

麦高登在《重庆大厦》一书的末尾提到,也许重庆大厦终究会不可避免地被拆毁。但他预言,在未来,这种低端全球化模式将蔓延到整个世界。

「低端全球化不是世界的过去,至少在某些方面它是世界的未来。重庆大厦在其特定环境下必然消失,但就更深层意义看,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也许不久将成为整个世界。」

带着麦高登的田野调查结果,再度回到《重庆森林》,似乎可以看出某种写实的隐喻。林青霞小心翼翼、乔装游移于重庆大厦的内外,正像本地香港人的态度:他们心有恐惧,又好奇地望向这里。

这种状态,至今仍然存在。

《重庆森林》中的林青霞

不过这并不能否定重庆大厦的存在意义。

在核心城市的边缘大厦,作为世界工厂和最贫困地区链接的枢纽,让无数贫困的外来者可以忍受当地人的嘲笑和恐惧,与所有其他商人一样做生意并逐渐摆脱贫困,变得富有。

麦高登强调,「这正是重庆大厦的全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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