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陈克希谈旧书收购轶事

 小藏身馆 2018-07-28



一位吴姓前辈同事,为引我出道,早年曾带我去白杨府上收购旧书。白杨为电影明星,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便已家喻户晓。她住上海长乐路,居室并非豪华,或许因社交活动频繁,房内稍显凌乱,但接待我们时仍是婉婉有仪。


白杨藏书不算多,除电影艺术类之外,均为朋友及影迷所赠,其中有不少签名本。遵照惯例,上门收购需先与对方聊天。此次登门,话题自然不离旧时之影事,从她主演的《十字街头》《一江春水向东流》,再到《祝福》《金玉姬》。


我一提起《金玉姬》,白杨即刻接过话来。她说,记住这电影的观众不多,可能是她自己扮演朝鲜角色之缘故。当我提起见过有她照片的民国时期杂志封面时,白杨面露惊讶。那是《电影明星小史》,1948年8月创刊,主编严次平,上海青青电影出版社出版,内容为诸明星从影经历专集。这个话题勾起白杨对往事的回想,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因反映当年普遍存在的临时“抗战夫妻”这种社会问题,引起了各界共鸣,使她走红大江南北。作为出版人的严次平,及时抓住商机,让白杨有幸上得封面。


此次上门收购,是我在银幕外首次见到白杨本人。1996年,我去殡仪馆送古籍书店王姓前辈最后一程,奇巧的是,白杨的入殓仪式也在此日。因而我随众影迷一起进入大厅,只见白杨静卧于花丛中,仪态安详,我上前鞠躬,愿她安息。




我曾随吴姓前辈到汪道涵先生府上收购旧书,彼时汪先生已从上海市长岗位离休,就任“海协会”会长。因不再继续享有淮海路花园洋房之待遇,故而入住康平路上海市委大院。康平路的房屋面积比花园洋房的面积小很多,所以嗜好读书、藏书的汪先生必须忍痛放弃部分书籍。


汪先生自任上海市长起,便是我古籍书店的常客。店员们均与他相熟,故处置家藏图书之事就顺理成章地托付给我们。进入汪府后,只见住宅虽然豪华,但正房摆设却十分简单,而几间书房倒显得宽敞讲究,一排排的书橱十分精致大气。


汪先生的藏书门类齐全,涉及古今中外,涵盖政治、经济、历史、科技、文学、艺术诸多方面,不少诗词集子封底的左下角,还依稀可辨认出北京中国书店、琉璃厂地摊以及上海旧书店的标价章。面对这些熟悉的旧书标价章,犹如看到汪先生在北京时利用节假日到中国书店淘书,夜里蹲在琉璃厂地摊前觅宝,偶尔还趁到上海出差的间隙,徜徉在福州路古旧书店里和城隍庙书摊前的情形。


为了处理藏书,汪先生事先已做了准备。他将打算处理的书堆放在书橱前,因为去上班,所以要夫人接待我们。我仔细过目完汪先生橱内的书,又查看那些堆弃于地上的,根据他的取舍标准,拾起数册被错扔的,还从橱中挑出些遗漏的,一并交给汪夫人,嘱托请汪先生回家后再做定夺。收拾藏书时,汪夫人还去接在附近上学的小儿子汪雨,放心地将我们留在府上。翌日上午,我们再次叩响汪府大门,居然是汪先生亲自开门相迎。他感谢我,称赞昨日工作高效精细,还从地上救回了自己失手扔弃的好书。


第二次去汪府,已是两年之后,我和一位同事前去收书。汪家已搬到康平路,与之前的淮海路居所相比,进市委大院的手续极其麻烦,在大院门口需自报来历,站岗武警再向汪府电话通报,然后填写一式两份的单子,最后才放行,还叮嘱,此单需汪府签字,出门交还才可离开。与首次进汪府一般,汪先生已将不用之书置于地,汪夫人转达说,他让我们大胆做主,从书橱中可再拨出两百本左右,酌情处理,这应是对我两年前工作的肯定。告辞时,汪夫人如往常般,送我俩每人一盒好烟,这是汪老的心意。




在去过汪府后不久,有一位叫罗洪的老人来电说,因岁数大了,需处理一些书。通常书店有规定,上门收购必须有一定数量,否则应由客户自己拿到福州路古旧书收购处。不过我们对行动不便者也有人性化服务,所以那天我骑自行车按照地址前往。见面后,看到老太太年逾八十,眉清目秀,衣着整洁无华,一看便知是知识女性。


她在屋中堆起的留给我收购的书确实有限,仅一百余本,且有少量复本。老太太称自己是退休中学教师。攀谈中,她了解到我曾在民国书刊库整理旧期刊多年,话题便转到新文学。当时我只知老人家为退休中学教师,惊讶她居然可以对新文学之人和事如数家珍。


自始至终,老人家都面带笑容,十分慈祥。临走,她在收购单上签名“姚自珍”,此刻我方知晓老人家身份乃是著名的女作家姚自珍。只因我曾在书业前辈陈玉堂家中负责整理过《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的书稿卡片,对近现代文化名人之信息有过记忆,所以才能反应过来。而身为名家,姚自珍处世却十分低调。



一日,有位年近七十的老者,用自行车驮来两大捆线装书进入收购处。这些古籍多为文史类的,品相很好。我出价后,他欣然接受,当即成交。老者在交割单上签名“龙厦材”,并说家中还有许多书要处理。我见此人背脊已中度弯曲,便说若行动有困难,我们可以上门服务,但他婉言谢绝。之后,龙先生隔三岔五便带些书来。多次见面后,我们之间已熟识,交流渐多。我问他为何每次卖书,从不还价。龙先生倒实话实说,因为他第一次送来之前,已到过其他好几处地方,而我出价最高。当我再问,为何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自己搬送,却不接受上门服务时,他迟疑片刻,道出缘由:其父为词学名家龙榆生,他需要在家细心整理父亲藏书,选出带签名、题跋或钤印的,捐赠给相关机构;将未落手迹之书,悉数卖给收购处。


有次,我谈到龙榆生编杂志,推出过《词学季刊》和《同声月刊》,均为词学专刊。其质量之高、内容之丰,罕有出其右者,广受各界敬重。上海书店出版社还重新影印了一整套《词学季刊》,销路很不错。不过龙先生说起他的父亲曾在汪伪政府担任过文职,抗战胜利后被押入监狱,好在陈毅元帅在1949年接管上海后十分优待龙老,不仅落实工作,还安排了他同毛主席的会面。


龙先生还提到过他的姐姐龙顺生,称赞姐姐能干。在龙老服刑期间,年仅二十多岁的龙顺生经常独自去苏州探监,处理相关事宜,并顺便给周作人送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值得一提的是,龙先生还帮我们联系去他的胞弟龙英材家收书,龙英材是复旦大学化学系的教授,家中有一部闲置的同文书局版《二十四史》,因而,我们得以顺利登门收购。




某天,嘉业堂藏书楼主人刘承干的三位孙女前来,要求我们上门收购。我和同事到达后,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古旧书。这里是刘承干的儿子生前住过的居室,那些书也是他留下的。我们按照经史子集分类,收拾了有四五个小时。从聊天中得知,这些古旧书除少量是嘉业堂所藏线装书外,大部分是她们的父亲自己所购,虽不见孤本善本,但门类齐备,碑帖亦较多,其中有一部珂罗版碑帖,此外还有不少京剧书。


我随手从桌子上拿了几本民国时期的出版物,看到有《京剧锣鼓入门》《京胡实习法》《评剧汇刊》等,便说这是我的父亲陈伟仑撰写及编辑的书刊,由上海戏学出版局出版。这也引得她们夸起自己的父亲来,说她们的父亲一辈子喜读书、好书法、爱京剧。作为票友,唱腔为谭派老生,还结交过梅葆玖、张中原等京剧演员、名票,与这些人常有来往。说到兴头上,她们还取出了刘老先生的书法作品,我认真欣赏,自觉这字迹笔力厚实、墨气流畅,堪称佳品。


刘老先生的女儿们均已退休,以前从事的职业与藏书毫不相干,但性情都很开朗。我请她们每人留下几册旧书,以作念想。不意,她们在认同之后说想让我做主进行分配。于是我便选了一些品相较佳的书籍共十余册,分成三份且价值相当,每人拿一份。离开时,三人表示对我们此次收购相当满意。






陈克希,笔名虎闱。祖籍湖南长沙,1950年出生于上海。先后工作于旧书刊库、古旧书收购处、《博古》杂志社。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