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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PICU医生讲述:24小时直面生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渐近故乡时 2018-08-03

我是张医生,是深圳市儿童医院一名PICU(儿童重症监护病房)总住院医师。


我不记得有多少孩子被急匆匆转进来直接心肺复苏,也不记得有多少孩子突发呼吸暂停或者心率骤降紧急插管。




儿童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孩子病情复杂、紧急、多变。厚厚的一扇隔离门,将我们与外界隔开,门内是同事们在进行紧张的救治与护理,门外是家属们在焦急等待。


随着技术的发展,医学的边界不断在被突破,但是我们依旧与未知相伴。这里时刻发生着生命的奇迹,但是时而又充满了无奈。



日子过得真快,

今天是我“荣登”PICU总住院医师的第15天。


02:10

午夜的一个电话



枕边的手机响起熟悉的音乐,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凌晨2:10,没有犹豫,按下接听键,电话那边传来急急的声音——


老总,脑外科急会诊!

知道了!


没有废话,挂断电话,迅速起身,穿好外出服,拿上电梯卡。打开ICU的门,几步冲进电梯间,迅速刷卡直达脑外科。


叫会诊的是个脑肿瘤术后的孩子,半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刚做完肿瘤切除手术,由手术室送来PICU监护,待意识恢复,生命征平稳,1周后就转到普通病房了。


当时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12岁,腿长脚长的躺在病床上,像个大人的样子,头上还包着纱布。今天再见,她已经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圆润了,面色死灰,一双脚瘦骨嶙峋,露在被子外面,旁边围了一圈脑外科医生和护士正在给孩子球囊面罩通气,她的妈妈在旁边低泣。


外科医生一看见我就说:“肿瘤是恶性的,复发了,压迫脑干,她妈妈不愿意再次手术了,孩子刚才抽搐一次就意识丧失了,可能是脑疝”。我分开人群走上前,掏出瞳孔灯看了下瞳孔,心下一片了然。

我:

谁是家属?


我转身喊了一声。她的妈妈抹了下眼泪应了声,


妈妈:

张医生,是乔月(化名),我是她妈妈,你不记得了吗?

我:

记得的!孩子现在很不好,瞳孔不等大,可能是肿瘤生长压迫脑干了,已经影响自主呼吸了,不手术的话,根本没有机会…….

妈妈:

做手术就有机会了吗?


她红着一双眼睛看着我。我沉默了下,看着她的眼睛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

我:

是啊,手术也不过是多熬些日子,但如果不手术,今天就熬不过去了


她妈妈放声哭起来,拉着孩子的手贴到脸上,孩子妈妈止不住哭了起来。



张医生,她没有自主呼吸,需要依靠球囊通气,已经快半小时了,她妈妈就是不想去PICU。

脑外科医生焦急地说


我:

乔月已经不能自己呼吸了,需要气管插管上呼吸机


我还没说完,她妈妈一下站起来——


妈妈情绪激动地说:

不,我月月不插管,不去PICU,去了又能怎样,我只想陪着她,呜呜……


不管我怎么劝说,母亲坚持不让孩子插管不让孩子进ICU,因为孩子有段时间没见爸爸,进了PICU就很难见到,她想等她爸爸过来再做决定。


为了成全这一家团圆相见的心愿,我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

这样吧,我先帮她把管插上开放气道,球囊通气省点劲儿,如果你改变主意要手术或继续维持,可以转PICU上呼吸机


孩子妈妈同意了这个折中的办法。


选喉镜、选导管,润滑,停止通气,喉镜挑开口腔,暴露声门,置入导管,通气两次确定导管位置合适,退镜,胶布固定。插管成功后,我把她妈妈叫过来。


我:

你看,这个球囊捏一下,孩子胸廓就抬一下,相当于呼吸了一次,一分钟大概捏15-20次就可以了,不过一直捏会很累

妈:

我可以的,我会一直捏,我们不去PICU,我就这样陪着她


03:30

默契 奇迹 被需要



回到科室已经凌晨3点半了,看见我回来,护士妹妹问


护士妹妹:

老总,要备床吗?什么病人?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我:

不用备床,病人不来,肿瘤终末期的

护士妹妹:

哦!


我俩再没有下文,该干嘛干嘛,见惯了重病人,见多了生死,大家都有了一种默契。


我习惯性走到ECMO病人的床边,看看机器运行良好,各项参数正常,生命征平稳。


这个孩子是科里最重的患者,暴发性心肌炎。来就诊时已经发生休克、严重心律失常,如果没有ECMO治疗,估计现在早就不在人世了。而经过心外科、麻醉科、PICU的多学科配合抢救,紧急置管安装ECMO,她现在心功能正在慢慢恢复,再有一两天就可以撤机,以后仍然可能上大学,成家立业,拥有美丽人生。


父母给了孩子第一次生命,而我们PICU的医生延续了他第二次生命,这多么奇妙。


虽然在PICU每天都要经历危重病人地救治,与家属谈话,不停地巡视,不断调整治疗,有时我也累到麻木,但每次看到濒死的病人能被救回来,心里的成就感还是会油然而生。坚持,让我感觉到被真实地需要着。


04:00

刚有睡意,电话铃又响了


回到床上快4点了,大脑还在不断反复回想一天的工作,机器的参数,孩子情况,治疗的调整,有没有什么不足。


朦朦胧胧刚有了点睡意,5点左右,电话又响了。



05:00

她需要我给她力量度过漫漫黑夜


护士(娜娜):

老总,那个18床家属按门铃问病情

我:

18床?告诉她孩子病情稳定夜里不讲病情,告诉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还没等我把下一个“告诉她”说完,已经听到娜娜无可奈何的声音


护士(娜娜):

说啦,可她已经按过两次门铃了。


18床,是个1岁多的孩子,刚会走路,在家里溺水。家长发现的时候,孩子栽倒在盛着半桶水的桶子里,捞出来已经没有反应,脸色青紫。救护车到的时候据说已经没有心跳了,心肺复苏20分钟才恢复自主心律,转来ICU已经2天了,仍深昏迷。


三更半夜的,真不想起来讲病情,可我想了想还是披衣起来,拉开谈话间的门,叫了声“某某家属”。


孩子妈妈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小跑过来。“张医生这么晚打扰你”,说了两句,感觉这位妈妈又要哭了,我赶忙说:“没关系,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小孩醒了吗?”,我其实想直白告诉她:“能醒过来的几率很小,就算醒过来,也会因大脑缺氧时间太长,留下严重后遗症”,话到嘴边,看见一双期盼的眼睛,想起今早探视时她拉着孩子的手一遍一遍呼唤,不断重复着说:“都怪妈妈没有看好你”。


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开口

我:

恩,今天是第2天,一般溺水后会因为脑缺氧导致昏迷、脑水肿,高峰期一般在第2-3天,如果她能度过这几天,后面生命征平稳了,我们还会评估脑功能,现在说能不能醒,后遗症之类的话有点早,这几天我们会好好看着她的,有什么问题也会跟你说的.....

妈妈:

谢谢张医生,我也知道大晚上打扰你不好,可我睡不着,我……


说着,又要哭了。


我不确定我刚才的话她有没有理解,其实在白天探视时管床医师已经明确跟她说过孩子愈后不好了。可是在我看见她那双眼睛下的黑眼圈和说话时浓重的鼻音,我知道现在的她需要的是我给她力量度过漫漫黑夜。


此刻已经近凌晨6点了,天已泛白,我已经没了睡。意。


08:00

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上8点准时交班,忙碌的一天就又开始了。先参与呼吸科会诊,将呼吸衰竭病人转回PICU,插管上机。出去带病人做检查2趟,回来还没坐下,就听到昨天转来科里一个严重感染的孩子,出现多脏器功能衰竭,需要上血滤(CRRT),我赶忙帮着置管、做超声。


 11:50 

一家团圆后她还是走了



临到中午,想起昨晚那个肿瘤末期的孩子,掏出手机给脑外的医生打电话。得知昨晚大家一直捏球囊捏了一夜,家属、护士、医生轮着捏。劝了几次家长就是不同意去PICU,也不放弃。


一直到上午8点半,爸爸才终于来看孩子了。家属哭了一会儿,就同意不捏球囊了。2分钟不到,孩子心跳就停了,可能孩子心愿了了,就不愿意遭罪。


走在生命的尽头,普通病房觉得病情太重了,要转PICU,可是家属又想在孩子最后的时刻陪着她,可偏偏大多数的PICU是无法陪护的。


我知道昨晚我的举措,让我的同事很为难。但如果我不给她插管,她可能等不到爸爸,心跳就维持不住了。


虽然她已经深度昏迷,不可能有什么反应,但想到她在生命的尽头能有父母陪伴,也算是一种成全,对中年丧女的母亲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吧。


后来的一个中午,孩子的母亲给我送来了锦旗,上面写着乔月家属敬赠“医德高尚,体贴入微”。虽然对于医学的空白,我们无能为力,但是我们能给予的,也是一剂良药,抚慰哀痛。正如那句话所言“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下午,急诊科没叫会诊,转运回来的病人生命征平稳,收入普通病房。几个术后回来的病人病情好转,我来到18床那个溺水的孩子旁边,刚刚接上脑电图。


护士:

老总,这孩子还有希望吗?怎么感觉这脑电图这么差。

我:

“恩,还不算太差,至少没电静息,但也很不好了。

护士:

就说还有希望喽,那我更要好好护理,没准哪天她就醒了


看他信心满满的样子,突然想起一句话:“如果医生还没有放弃你,你就还有希望”。就是这么简单而又纯粹,因为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所在。


21:00

今夜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夜



晚上9点钟,正当我感觉甚是安静的时候,就听见护士站的电话响起,那边放下电话喊:


护士:

老总,急诊科急会诊,车祸伤,失血性休克,叫你赶紧去


急诊会诊要求10分钟到场,我马上放下手中的活,一路小跑,穿越两栋楼。平底鞋拍打在夜间空旷的长廊上哒哒作响,白大衣被风带起,衣角翻飞。要不是情况紧急,没时间多想,还真是像盖世英雄出场。


今夜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夜,在沉沉夜幕下,我一路想,一路跑。我不知道待会儿我看到的孩子是个什么情况,不知道待会儿哪个外科主持手术,待会儿是直接进手术室还是先拉回ICU,如果要输血、做检查可能要走绿色通道。



这样每日奔走在各个科室之间,会诊、带病人做检查、协调其他科室一起抢救,找家属谈话...


PICU老总的每一天都不知自何时开始,更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我们追逐的,正是我们不想失去的。


哪里有重患,哪里就有我们的身影,虽然并不一定妙手回春,但凭着一腔勇,抓住生命,不让它轻易自指尖溜走,抱有善意,敬畏死亡,让它在来临时也有温情。



作者:张蕾,硕士,毕业于广州医学院(现广州医科大学),深圳市儿童医院PICU主治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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