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华平 1965年生于江西南康县。江西省诗词学会副会长。江西师范大学教学名师、文学院教授,江西省古代文学学会会长。 学诗之初需要多训练。为了解诗的作法,即使没有生起诗情、诗意也要写,这就不必追求有多高深的主题或独特的原创,可以采用一些有趣、好玩的方式来练习。拟作、续写和剥皮,就不失为三种早期习诗的方式。 拟 作 中国文学中长期有各种不同类型的模拟。诗史上最突出的现象是拟乐府,一些汉乐府旧题如《从军行》《燕歌行》,被后人反复拟作。晋宋时候的吴歌、西曲,也成为后人模拟的对象,李白拟《子夜吴歌》还成为名篇。 拟诗有多种。有的在主题、情调上一直承袭旧题,如《玉阶怨》一题, 最早的原创现在已难以考明,后世的拟作自南朝一直到清代不断,全都属于“宫怨”类。最有名的两首是 和李白的拟作,谢诗为: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首句的“下”是动词,此句与下句构成反差,珠帘放下,却仍透过帘子看外面的流萤,主人公的内心活动,不言而自明。故末句点出,就水到渠成。再看李白的拟作: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两诗都有“下帘”的动作,都让隔着帘子的外面世界拉进前台,从而把主 人公幽隐的内心活动外显出来。李白拟 ,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李白的拟作又大大超越了一般的模拟,因为末句的“望”字之意,先通过前两句写(前两句不写“望”,却隐含着“望”意),再以第三句“却下”回应第二句的“久”,显露久“望”成空,不得不放弃,下帘而“不望”。这就完成了一个很长的过程。末句又明点一个“望”字,说明刚才的放弃,实际是做不到的,这 样就把主人公内心的望人之情写得特别悠深、缠绵。将它与 的拟作对比,李白此诗大有出蓝之胜。 拟作在形式上既可与原作相同,也可改变原作。如同样的《玉阶怨》, 元末明初的梁寅作有两首拟作,都是六句体,其一为: 团扇且弃置,夕气凉转添。 流萤点鱼钥,陨叶近虾帘。 罗衣旧恩赐,不令珠泪沾。 而清代冯娴所拟则是八句的杂言诗: 夕殿沉沉夜,偏悬明月光。 君恩何处空惆怅,隐隐星河漏正长。 清露凝兮玉阶静,秋风吹遍罗衣冷。 寂寞长门思悄然,含情独对冰帘影。 此外,拟作在主题上也有跳开原题,别立新意的。如《自君之出矣》一题,从南朝至唐,例以写闺怨,但王安石不仅将此题由四句改成八句,而且还将其变成念友之诗,如《怀元度四首》其四: 自君之出矣,何其挂怀抱。 孤坐屡穷辰,山林迹如扫。 数枝石榴发,岂无一时好。 不可持寄君,思君令人老。 我在“诗国江西”微刊有专文讨论“《自君之出矣》诗史”,对徐原创“自君之出矣”出现之后,代有拟作,和拟作的变化作了梳理,可以参考。 续 写 将前人残篇续成完作,或取前人(间有取时人或自己)作品的某句而续写,这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习诗方法。陆游就曾多次用“老觉人间无一欣” 句写诗,如《雨后登西楼独酌》: 老觉人间无一欣,强寻高处看归云。 天空列嶂开图画,水落寒江学篆文。 四海道途行大半,百年光景近中分。 交游赖有曲生在,正向愁时能策勋。 又有《甲辰中秋无月十七夜独皦然达旦》: 老觉人间无一欣,穷阎扫轨谢纷纷。 已凭白露洗明月,更遣清风收乱云。 栖鹊拣枝寒未稳,断鸿呼伴远犹闻。 病羸慵踏梧桐影,倚柱长吟夜向分。 陆游之后的南宋后期诗人刘克庄喜此句,在《喜汤伯纪登第》中取以为首句: 老觉人间无一忻,怪来乾鹊耳边闻。 休嗔穷鬼揶揄我,绝喜春官摸索君。 畴昔先生有高第,即今后死与斯文。 不应也跃看花马,忘却江天树与云。 民国时广东香山诗人李履庵《濠江酒后读放翁诗擢为首句》也取陆游此句续写: 老觉人间无一欣,客居翻喜客来频。 心知垂死形为累,世已多违孰与亲。 坐看风飙惊白日,判教酒泪醉红裙。 明朝归领沧州趣,惭愧天涯作幸民。 续写与拟作不同之处在于:拟作受原创作品笼罩深,一般都有很明显的学习、取法原作的意图,而续写则只顾取来个别句子作自我情意的引绪,无论是主题还是写法,都不必受原作束缚。 还有一种是取前人某句诗为己所用,也可看作是续写的一种特殊类型。如广州大学曾大兴教授曾有一首《食鱼赠邻翁》: 张老荣休久,天晴把钓竿。 有鱼即惠我,三谢不能餐。 此诗把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的末句取为己用,却自然贴切、有如天成。李白原诗为: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剥 皮 剥皮是指取前人经典作品,改动若干字句,赋予全新的意义,一般为一时的调侃戏作。清人戏作《惧内即景》诗: 云淡风轻近晚天,傍花随柳跪床前。 时人不识余心苦,将谓偷闲学拜年。 读过《千家诗》的人都知道,此诗是剥程颢《春日偶成》皮而成,程颢原诗是: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剥皮者只改了六字,程颢这首具有理学意趣的闲适诗,就变成了一首挖苦“惧内者”的笑骂诗。而著名作家廖沫沙同样剥皮,写成: 云淡风轻近午天,弯腰曲背到台前。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拜年。 将“文革”时挨斗的情景以苦笑的方式呈现出来,作意比《惧内即景》要庄 重,但仍不失剥皮的谐趣。 剥皮可能是孩子天性,很多孩子都曾经在少年时爱用剥皮的方式改唱流行歌曲、改写歌谣,一边剥皮,一边坏笑。应该说:剥皮实际上是以嘲弄的方式对经典作品作了解构,这与拟作、续写在性质上完全不同,但从习诗的角度看,仍有训练的价值,所以,我们主张偶尔玩玩剥皮也未尝不可。 另外,正如上引两篇剥皮作品所显示的,剥皮也有不同的境界,剥皮的形式有时也可写出非常有意趣、有韵味的佳作。如宋代诗人张俞《蚕妇》诗是家喻户晓的名篇: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曾大兴教授最近用类似剥皮的方式写了一首《酒醒后赠邻翁》: 晌午入城市,归来日已曛。 开门忘锁钥,解酒赖芳邻。 此诗一扫剥皮诗常有的嬉笑气息,读来只觉一片雅趣从诗后溢出。这种写法是行家里手的偶尔戏作,但一般习诗者也大可借鉴这种做法。 小 结 哲学家冯友兰在创立“新理学”之时,指出研究中国哲学有“照着讲”和“接着讲”两条路径。他有时又认为这两条路径即是哲学家和注疏家的不同路径,哲学家自己必须“有真见”,注疏家则只需要把别人之见“转述”出来。诗的拟作与续写,也正是“照着写”和“接着写”的区别。拟作首先要虚心学习和揣摩原作,最初应追求神似原作,就如习书者学《兰亭序》就要老老实实临得像《兰亭序》,而且不止临到有点像就止住,而是要反复临。前期临摹要老实,也难免拘谨,临到一定程度,则应逐渐扩大规模,更广泛地学习,作出变化。这时就要放胆。可见,“照着写”的拟作,在有了较深的功底后,也完全可以而且应该有创造性的发挥。 续写则从一开始就是以“接着写”的姿态出现,所以,不能求与原作同。续写作品与原作的关系,可以有意义上的呼应、内容上的承续、风格上的相应,但应该脱离原作过深的笼罩,第一不能重复原作已有的主要诗意、主体内容,第二不应变成对原作的简单应和,而务求从原作摘取出来的某个点上生发开来,由此生出新的意义。续写时,别有生发是关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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