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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注】老舍的《四世同堂》是本百万字的宏著，但直到1980年才正式出版，之前都是单行本。1949老舍完成了第三部《饥荒》，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发行全本。文革中第三部中文稿遭毁，当最后合在一起出版的时候，第三部分是根据英文版《黄色风暴》（The Yellow Strom）翻回来的中文稿。可惜的是，当老舍在美国时，虽然是和翻译艾达·普鲁伊特（Ida Pruitt）面对面，逐字逐句翻译，但在出版的时候，为了适合美国读者，出版社把第三部分做了大量删节，最重要的是删掉了结尾。老舍自己一直对第三部也不是很满意，一直有重新修改的念头，但却由于当时身体状况和各种形势所迫，没有如愿完成。 一个偶然的机缘，大陆学者赵武平发现了在哈佛图书馆珍藏的原版英文翻译打字稿，还有部分老舍笔迹、小羊圈示意图和与赛珍珠、夏志清之间的书信。赵先生花了两年时间翻译从21章到最后36章的文稿。让我们看到“恢复版”里面人物更丰满的心理活动。最主要的，是结尾完整性。虽然翻译语言也许并不完美，但这种责任和心情我完全理解并表示钦佩。 因为对老舍先生的敬意，也因为图书馆工作便利，我向哈佛图书馆同仁要来了全部英稿。看着半个世纪前的文稿，我的心砰砰直跳，好像艾达和老舍就在我身边谈话，我穿越了时空和他们在一起了。 老舍先生是我开始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的启蒙老师。作为北京人，实在忍不住，这里我把结尾第36章——《钱默吟的自白书》用自己的理解和功力翻译如下。这个结尾非常重要，它是一篇檄文，是钱先生对战争的反思，也是全书的总结。可以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四世同堂》主题思想，也是为了表达自己对老舍先生致敬。
作者：老舍 英文翻译：Ida Pruitt 中文翻译：枫雨
几天以后，报纸上登出了钱先生的“自白书”。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所以每个人都应该——时常承认自己会犯错。承认自己有错没什么可羞耻的，反而应当值得钦佩。就拿我自己来说——我自己能看到——我必须承认自己时常犯错儿，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但是我在这场战争中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会让我后悔。是你们发动了战争，你们应当为此负责，你们应当承认做错了事，而不是我。” “战前我是一个连蚊子都不会打死的人，是你们逼我反抗。你们杀了我的家人，使我家破人亡。我会对我的反抗后悔吗？就是一个小虫被逼急了也有反抗的时候吧？因为这个——说真的——我得或多或少地感谢你们。你们的迫害让我的生命得以完全。对战前我的生活我并不是看不上。说实在的，写写诗啦，做做画儿啦，养养花儿啦……这些个都不能说有什么可耻的，但自打你们迫害我之后，我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变得更深远和丰富。我遭受了最残忍的酷刑，然后下定决心去反抗——去撕破你们的皮，打碎你们的骨头。我开始懂得去尽力忍受巨大的痛苦折磨，我便可以得到反抗带来的欢乐。痛苦深入我的内心，但是欢乐却可以从心底涌出来，且不受任何束缚。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发动战争的人总是用折磨人的手段去摧毁，但是他们不知道，折磨可以坚定反抗到死的决心。假如折磨人的愿望和反抗的决心可以僵持，那么到底谁能赢得最后的胜利还真难以预料。谢谢你们给我成为一个完人的机会，一个反抗到底的机会。” “我也想感谢我们这一代人。假若你们是五十年前发动这场战争，而我也提前五十年出生，那样的话也许在我家破人亡的时候我就只会想到自杀而不是反抗。你们的侵略还是照着五十年前的想法。你们不会认识到你们的思想停滞，赶不上中国人了，而中国人一直在摸索中进步。你们的武器比中国的先进五十年，但中国人的思想比你们先进五十年。这个你们没有看出来。要不是这样——拿我自己举例来说——我就会想不到我的国家和我的同胞，只会在遭受痛苦后自行了断。当我被迫思索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把这五十年来为我准备好的思想找出来。所以现在我会想到比为自己报仇雪恨更大的事情，我会用心灵的安宁愉快地投入到反抗的战斗中去。” “我得说明一下，刚才我写的那些话，不是要你们为发动战争而后悔，而是想提醒你们，任何以为用战争可以解决人类所有问题的人，其实都是思想上的倒退。战争是最野蛮最原始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总自夸人类文明，我们有文化——但是假若我们不放弃战争，我们的文明和文化又体现在那里？这是你们和我们都该认真思考的问题。” “这的确值得你们好好想想。战前——尽管我对国家大事不怎么关心，也不懂什么国际事务——但我认为你们是有礼貌且懂规矩的民族。作为邻国，我也对你们的文化有些了解。但当我自己的身体遭受了你们的折磨，也听到你们在南京和其他城市做的禽兽不如的事情后，我心里不仅是愤怒，充满仇恨，而且也十分震惊。为什么这样一个民族——有礼貌且守规矩的民族——突然变成野兽，甚至猪狗不如？这个问题让我心惊胆寒。” “我不想絮叨讨论那些细节——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们有时礼貌守规矩，有时又变成凶恶屠杀的样子——是政治？宗教？教育还是其他原因？一定非常错综复杂。这也是让我心惊胆寒的原因。人类一旦穿上军装，就会莫名其妙地变成野兽。这的确非常恐怖。我从没想过人类可以如此轻易地转变。相反我一直以为人类的尊严可以让他们对一切恶果有免疫力，也可以始终保持住人类自尊。” “既然你们无法保持住人类的尊严，而且可以突然从人变成野兽，这也就无法让我不想到我们的所谓文明和文化都只不过是谎言罢了。我们用此欺骗自己和别人。这些的确值得深思和反省。” “你们作为人类，并不感到变成禽兽有多么可怕，那些被你们迫害的人们，不管他们有多么热爱和平，就只有起来反抗，因为那才是唯一的出路。因此战争让交战双方的人们丢掉了所有的理想而彼此间用残忍相对。这成为在所难免，也成为发起战争方最主要的罪行。你们应当——为这个罪行——忏悔。” “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战前我遵循圣人的教诲——我从不轻易发脾气，从没打过孩子们，也从没骂过谁。有些人看我这么斯文就叫我诗人，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天赋。只不过因为读诗，自己也写诗，我就似乎变得更斯文些。直到你们的皮鞭抽打在我身上，我才知道其实我还有那么多愤怒和仇恨。我的身体不再是只有骨头和血肉，而是成为愤怒的火焰。我忘了自己的斯文，一心只想到报仇。报仇从来都不是我的理想，但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成为我行动中最现实和坚强的动力。你们的野兽行径造就了我的反抗意志。你们想强行让我也成为动物，这是多么愚蠢的企图！我不是夸口自己有硬骨头和高贵精神，可我敢说——被你们鞭挞之后，我的皮肤裂开，我的血肉模糊——我现在敢于和你们针锋相对！我只是可怜你们的愚蠢。在你们嘴里，满口都是为东亚共荣，甚至为了全世界的圣战，但实际上你们只为了折磨一个只想要和平的学生，直到有一天他起来反抗。你们的手段让你们根本不配做任何人任何国家的主人，你们只配到动物园里去，让人们在那里观看你们。” “有一次我小儿子带我去看电影。我不喜欢看电影。那个电影既不好看，情节也索然无味。黑暗的电影院和闪烁的白光也让我们感到非常不舒服。那天除了放映正片，还放了新闻纪录片。其中有一个就是西方国家的拳击比赛。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西洋人要付钱买票去看两个人打架，直到打得鼻青脸肿。难道举行一场唱歌比赛，或者看场菊花展不是更漂亮，更文雅，也更可敬吗？那个时候——因为我不想让儿子不高兴——我没说什么——但在我心里我非常不喜欢看这种炫耀肌肉的‘展览’。” “然而你们所作的，比拳击比赛还要野蛮得多得多！你们拿枪炮和刺刀闯到别人家里，强迫人家和你们较量。难道你们不也是一个有着诗歌、绘画和其他艺术的民族吗？为什么你们还不满足，硬是要用刺刀戳进别人的胸膛？为什么？！你们在自己身上实行剖腹自杀的行为已经够残忍了，为什么还要叫别人也剖肠破肚？我们人类难道不该和平友好相处么！” “假如你们非得要用武力才能得到满足，那么就让我们来进行拳击比赛好了——为什么你们非要坚持杀戮？拳击最多只能让你鼻青脸肿，但是至少不会让你肠子和脑浆子都流出来，可惜啊，你们竟连这点智慧都没有！” “你们说你们国家小，人口多，所以必须侵略中国。让我们反过来想想。中国难道不也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吗？我们的粮食都不够自己吃，再加上你们日本人的话不是更不够了吗？连小孩子都能看出来，你们这是个多么愚蠢的想法呢！” “设若你们把在战争中用在飞机和战舰上的脑力和人力资源，都统统用于科学研究和实验，友好地和中国人民一起在学问上通力合作，我想我们不仅可以互相帮助，还可以成为全世界人们的楷模。我们应该用相互帮助和精神上的支持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武力。” “我得老实地告诉你们，我不懂政治、经济和诸如此类的事情，包括理论和实践上都完全是门外汉。所有这些想法都是我在监狱里和小庙里思考出来的。也许你们会笑话我，说我的想法就像个老妇人。但是我不能因为怕你们笑话就压制自己的真实想法。即便我的想法不够实际——毕竟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思维，再说一个所谓高贵的思想一般都是不切实际的。我的意见想法只有在我们互相帮助的动机下才有用，必须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那么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们也是人，我们都是人类。我们也都有兽性的一面和自身的困难，设若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推心置腹地——谈谈我们的问题，我们就一定可以想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否则在这个世界上，我怕就没有其他寻求和平的可能性了。” “你们最根本的错误，就是不拿中国人当人看，因此你们收起好的举止和礼貌，用兽性对待中国人，想着中国人会因为惧怕而投降。我必须承认我们中国人不是很讲卫生，也不是很有秩序，而且大多数人都很穷，但是我们毕竟是人。就比方我自己，我最好的衣服就是一件蓝布长衫，但是我总看不起有些人虽然身穿绫罗绸缎，但胸无点墨——那纯粹是不学无术的绣花枕头。而我虽然很穷，也看不起你们，不管你们有多聪明。最基本的哲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人。假如你们不懂这个基本道理，你们就愚蠢得不如条虫子。” “假如你们能够清楚地明白妓女之所以成为妓女，乞丐之所以变成乞丐的全部原因，你们就会懂得，有时候一个妓女比一个贵妇人还纯洁坚贞得多，一个乞丐也许会比一个富人高贵得多。我的这个观点并不是特别新奇微妙，而且可以很好地解释——因为假若我们仔细想想——在这世界上，没有人生下来就低人一等或者是天生的贱命。假如你们可以这么想，就不会认为你们是天生的当主人的民族，也不会去打人，还逼迫其他人承认自己天生是奴才。” “想想看——八年了，你们遭到中国人的反抗，这反抗来自肮脏、穷苦、没有文化，被你们看不起的中国人。我自己呢，除了能读点儿书以外，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区别。你们伤害了我的自尊，也伤害了他们的自尊。你们侵害了我们国土的完整。因此他们和我，一定要反抗到死。对你们来说这好像是奇迹，其实就是一只小猫被逼急了也会挠人的。” “诗人、艺术家和思想家，都在寻求普遍的人性真理。人与人之间的相似性比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更重要。假若我们伤了皮肤，流出的血都是红的，不管你皮肤是什么颜色，白的也好，红的也好，黄的也好，我们的血都是红色。假若你们看到这点，就不会以为只有你们自己是上天拣选的民族。你们的身体没有什么特殊的功能是别人没有的，假若真要说出什么不同的东西来，那就是你们的偏见。偏见是人自己产生的，不是从上帝来的礼物。” “你们的偏见让你们认为中国人是另外一种动物——是一种让你们用皮鞭随意驱赶的动物。于是你们杀了我们，我们也杀了你们。没人从中获得什么好处。战争就是如此。你们杀了很多很多人，让活着的人受苦。” “请不要以为我在对你们说教，我不会说教，也不喜欢那些喜欢说教的人。我从不用我自己那点儿浅薄的学识去说服别人。因为我觉得，只有大家都认为是对的事情才是真理。真理是大家一起思考出来的。一旦我们停止思考，我们就会上当受骗，这种欺骗不仅来自别人，也来自我们自己信奉的圣人。智慧和聪明人的想法——在我看来似乎——必须是建立在他们自己时代的基础上。时代变了，智慧的话语也就打了折扣。假若我们盲目跟从古代教诲而忘记了我们也有思考的权利和责任，我们就一定会被欺骗和自欺。对英雄或偶像的崇拜就是我们自己懒于思考和行动的恶果。” “你们日本人很聪明，但是你们只看到你们自己的本事，不愿意承认其他民族也可以思考。因此你们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也许你们不认为你们的一面之见是片面的，而认为只要照此执行就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一方面来说，你们放弃了自己思考的责任而开始一味相信你们英雄和领袖的话；另一方面你们想迫使其他民族接受你们所相信的东西。这样做你们怎么能不遭受失败呢？” “我才疏学浅，但即使是我也不会向你们的主张和想法低头。对你们来说我是个傻瓜，因为我不服从你们。而对我来说你们才是傻瓜，因为你们强迫别人服从。再说我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幼稚，毕竟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觉得我比你们稍微好一点儿，因为你们的想法是借来的——是从你们的天皇、首相或者什么大将军那里借来的。而我愿意用我自己的脑袋思考，而且我也尊重别人的主意。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由思考的权利。你们尽管用天皇，或者首相，或者大将军的想法作为永恒真理，可这些只能愚蠢地拿出来欺负别人。这就是你们和我的区别。也许这也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区别。” “当然，说到你们的思想，是从上而下的，从上面来的思想成了给予你们的命令，你们也只能说‘是’。但是中国人——虽然没多少人识字——松散地在结合在一起，每个人却都有自己的想法。你们可以组成一支正规的军队，但我们在战争中更擅长打游击。假若失去指挥官，你们就溃不成军，而我们，设若需要，都可以独立作战。我们可以适应环境而行动，组织松散也许是我们的短处，但有时候却表现出我们的独立精神。拿我自己说，我是最懒散也最独立的一个人，可是假若必要，我的懒散和我们组织的松散并不妨碍我用自己的大脑思考。” “我讨厌照相，也从来不照相。我没有我父母的照片，也没有那些伟人或者英雄们的。不过假若我必须挂一张照片的话，我想我要挂上我孙子的——就挂一个孩子的相片，而不是什么圣人、英雄、军阀或者什么重要人物，孩子是一个天真无邪和成长的象征。每当我看到我孙子的相片，我就会想不久之后他会长大成人，可以为自己思想，晓得怎么去寻找幸福。假若你们拿下你们皇帝或者将军的相片，也挂上你们儿孙的，那么也许就可以给自己增加一些人性，少一点刻板。少些刻板也许会让你们的军队作战效率不那么高，可那很重要吗？人类最伟大的成就难道不是在思想和福利方面，而不是打仗吗？” “我还有很多话，但是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尝过了战争的滋味，而我选择反战。你们发动了战争，所以我会一直诅咒你们，一直到你们放弃战争而开始想到和平，真诚地维护和平为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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