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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打场

 yangtz008 2018-08-06

大小月亮口形似上弦月,一大一小,搁在山尖尖上。不同的季节,月亮便会出现在不同的位置。春天的时候,月亮从小月亮口升起;夏天的时候,月亮从大月亮口升起。山高,月亮升起的晚,但只要一跃出山尖尖,整个山川便会浸在牛乳似的月光之中。秋收后的田野,寂静的村庄,还有明明灭灭的河流,村头庄重的老柏树,都马上赋于了生气。山高,月光先是照射到远方,随着月亮渐渐地升起,浓浓的月色才慢慢地铺到山脚下。那月光像一道分割线,光与影,在村庄的上空缓缓掠过。

这时,我正在生产队的稻场上“打稻”。

老水牛拉着石磙,以我为中心,一圈又一圈地在场子上打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在场子上划了一个又一个圈。新鲜的稻草气息,甘甜中带着一股青草的味道,弥漫在牛乳般的月色中。稻场边的大柏树上,不时有乌鸦惊叫着飞到后山的背阴处——分明是月亮打扰了它们的美梦。

石磙悄无声息地辗过,稻谷在重压下不舍不弃地离开。等到辗了一两圈后,我将老水牛牵到一边,让它抓紧拉屎拉尿,我则和吴三一起,用扬叉将稻草翻个个儿,再让老水牛带着石磙,在稻场上继续画圈儿。如果老水牛不听招呼要在稻场上“方便”,我们要眼疾手快,抓起一团稻草,侍候老水牛拉出的“粑粑”。


乡村打场示意图(石磙、杨叉、翻草)


 打第一场稻谷时,时间还早,塆子里的孩子们便来凑热闹,他们在稻场一角软绵绵的稻草上打滚,竖扬叉,翻跟头,玩逮羊、卖狗的游戏。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打烧酒。

走一步,喝一步,

我问月亮买酒不买酒。


孩子的童谣声溅湿了月光,也溅湿了我儿时的记忆。几年前,我还在余子店镇上的街头,与伙伴们玩这样的游戏。现在,我已经下乡当了一年多的农民。

第一场稻谷还没有辗完,家长们就陆续地来叫孩子了。二头、三毛、猴子、狗娃、招弟,在父母一遍遍地催促下,孩子们磨磨矶矶地离开月光下的稻场,等到最后一个孩子回了家,稻场上就渐渐地安静下来。这时,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上。

打完第一场稻谷,我们用一种木质的杨叉,将脱掉稻谷后的稻草叉到一边去。稻场上,就露出一层金灿灿的稻谷了。月光下,那稻谷散发着金属的色彩。吴三拉着绳子,我扶着刮板,将谷子送到稻场的一角。明天,队里就能按人头先分一批新谷子了。有了新谷子,就可以到镇上的打米厂去加工新米了。新米做的饭很软,有一种稻花的淡淡香味。


稻垛示意图(家乡的稻垛比这要高很多)


从田里收割回来的稻子,一捆捆地码在稻场旁边,堆成一个个馒头样的稻垛。这些稻子,是从村庄四周一块块的农田里收割后挑回来的。挑稻虽然没有什么技术,但需要的是力气。收割后的稻子用稻草拧成的草葽子紧紧地捆在一起,用一种两头包有铁尖的冲担,扎进一捆稻子中,然后高高地举起,将另一头再扎进另一捆稻子里。托举稻捆凭的是力气和爆发力,在瞬间完成所有的动作。无论田野离稻场有多远,挑稻中途是不能歇息的,否则稻子会洒落一地。稻子挑到稻场后,要送到稻垛上去。这时,凭的是耐力和勇气——肩上是上百斤的稻子,脚下是一级级的木梯,没有可攀扶的支撑物,只能屏着呼吸,咬紧牙关,一步步地踩着木梯登上稻垛的顶层。尽管那时我的腰身还很柔弱,但爬上稻垛子的过程,让我完成了从学生到农民的洗礼。

 等到第二场稻谷碾完,已是半夜时分,我们将稻草叉到稻场一边,将谷子拢到场子中央,等待明天有风的时候,再来扬谷子。


扬谷子示意图


打稻尽管多是夜里,但比起打麦来不知要舒服多少倍。

队里当时没有机械,打麦主要是靠古老的连枷敲击:一种用牛皮筋扎起的可以旋转的小竹排。夏天的时候,队里将收回的麦子铺在稻场上,等到中午毒辣辣的阳光吸收完麦穗上的最后一丝潮气,队里的男女劳力们便顶着灼热的日头开始打麦了。

打麦时男人们站一排,女人们站一排,面对面地敲击地上的麦穗。左边的连枷落下时,右边的连枷刚好扬起;右边的连枷落下时,左边的连枷又扬起。那会儿男人们和女人们就像钢琴师,用自己的双臂击打键盘:啪——啪——啪——啪——,村庄四周的山峦,有节奏地回荡着连枷击打麦穗的声音。今天回忆起来,那简直不亚于一场盛大的乡村音乐会。



连枷使用示意图


麦穗整体拍打了一遍后,要迅速地翻个个儿,然后再依序将上面的麦穗拍打一遍。饱满的麦粒兴冲冲地脱离了麦穗的怀抱,来迎接夏日的阳光。

有时,一个中午,阳光好,要打两场麦。铺新麦的间隙,正是喝水的当口。队长准备好绿豆汤,放在老柏树下,大家仰着脖子,骨骨嘟嘟喝个够。

除了麦子,队里的黄豆、碗豆和油菜,也是用连枷来敲击。 

在那个年月里,尽管我只有十几岁,但我没有示弱,生产队的一应活儿,我全都参加。有一次,十分疲劳的我坐在田埂上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队里的会计恰恰听见了,他问我:变泥鳅还怕泥巴糊了眼睛?

那些日子里,我足足是一条泥鳅。

我家在稻场旁边,那里是生产队过去的牛棚,尽管是草房,夏天比瓦房要阴凉些,但地势低,这会儿依然闷热。我和吴三抱着一堆稻草,到塆子旁边的山岗上去过夜。

这时月亮已经移到了西边,山岗的东边是余子店小镇,月光下的小镇安详而又宁静。小镇的前方就是高高的金刚台:锯齿般的山峰,刚好被从西边照射过来的月光雕刻得一清二楚。平顶铺、菊花尖、大月亮口、小月亮口......

新鲜的稻草气息很浓,青草甘甜的味儿刺激着我的鼻翼,从南边庄家山上吹来的夜风,从山岗上无声地掠过,抚摸着我年轻祼露的身体。

五年后,我的小脚姥姥去世,就葬在我当时躺着的山岗上。姥爷早逝,姥姥生前照顾着我,死后也在山岗上日夜守护着她的外孙。

月光渐渐地淡了下去。

木梓花的香味和着夜露不知何时浸入了我疲倦的梦中。

这年,我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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