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韦德昭|双抢(一)

 古稀童趣 2023-09-03 发布于安徽

韦德昭|  双 抢(一)

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列宁告诫我们:“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

中国当代著名的“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教授说:“中国之所以强盛,是因为农民的贡献……做人不能忘本,是农民让我们长得现在人高马大。”

这世上,最苦最累最磨人的活,莫过于过去农民战“双抢”了。每年的那段日子,他们过的就是炼狱般的生活。

谨以此文献给为能多打根食,甘愿忍受持续的极度疲累,甚至是以命相搏的勤劳而伟大的中国农民。

                                           ——题记

—、备战

家乡——江南水乡当涂县,紧邻我国过去“三大火妒”城市之一的南京市,主要农作物是水稻和小麦。

在生产队时期,为了尽可能多打粮食,多支援国家建设,家乡能栽双季稻——早稻和晚稻的农田都会尽量多栽。所谓“双抢”,就是农民们在早稻基本成熟后的二十多天里,不仅要将稻子抢收回来,还要全力争取在立秋前将晚稻秧全部抢栽下去。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要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其劳动强度之大,过程之酷烈,而且还恰是一年中最湿热的蕴隆三伏的时候,非亲历者是根本想象不到的。

我们生产队包产面积是201亩,每年栽种双季稻有180多亩。全队劳力满打满算也就六十多人。双抢是家乡农民过去每年一次的一场持续的艰苦卓绝的肉搏战,是对农民身体素质、意志力以及对苦难承受力的一种极大的考验。

双抢前,各家都会将大战前的功课做足,比如备好柴米油盐,上山割些野山里红晒干,维修、添置锯镰刀、草帽等必要的劳动物件,准备好防暑的仁丹、十滴水和能抑菌消毒的红、蓝汞等;生产队除检查各种农器具并及时做好维修,进一步落实好耕牛的喂养,要在6月的中旬,在村庄前后各选几块地势向阳、土壤肥沃、给排水良好的农田作晚稻的秧田修“秧亩”播种,并在7月初做好稻场的翻修。

给秧田施足底肥,放好底水,将每块矩形秧亩做平整,使之高度基本相当,宽度一般为一个妇女一庹半的距离;将“秧沟”(即亩沟)的宽度和深度一般挖成水田正常沥水沟的两倍。秧亩上匀撒泡过的稻种后,再薄洒一层草木灰覆盖。待种子基本发芽,给秧田灌水将秧亩浅浅覆盖,且使水位始终大致保持。

稻场翻修颇有讲究。每个稻场必须中间部位略高,四周以很小的坡度均匀下降,边角最低处要有一两个通畅的排水口。缘于当年生产队经济薄弱,原泥土稻场经过一年的使用,表面已是坑坑洼洼,必须翻修。记得我们队当年的稻场有紧临的四块地,每块有近两亩,均为矩形,位于村后地势稍高处。做稻场时,先将原稻场厚约两三厘米的表皮部分全部用锄头翻起,用硬土将明显低洼处填平打实,再用一头牛拉着一个横向匀布着一个个浅浅凹槽的大石磙,将翻起的土逐片碾压,直至全部碾碎。

接着,人工均匀洒水,再一人在前薄撒草木灰,两个劳力拉着外表极其光滑的大青石磙在后面跟着滚压。这样的逐片滚压,每个稻场至少要三遍,直到将其表面做得光滑如凸透镜的镜面。做好的稻场不仅存不住水,方便稻子收晒,太阳久晒还不易开裂。

然后,在稻场的边上再搭起一个四面敝开的临时小草棚。里面高架一张简易的小床,床侧堆放着一些可靠可挂在棚子四周,用竹棍和稻草编制的草帘子,供即将到来的看场人临时休息、堆放农具和晚上看场所用。

二、刈稻  打稻

小暑过后五六天,一个天地仍在深睡的黎明前,全队劳力几乎全都开赴稻田刈稻(割稻,方言刈读zhā),拉开了当年生产队双抢的序幕。这时稻田里的水,只要不是十分低洼,都已基本沥干。大家在整个双抢期间都赤着双脚,妇女们头戴草帽,颈挂汗巾,外套长褂长裤;男劳力们一般都是一顶草帽一条汗巾一件单褂再加一条大裤衩。为了抢时间,特别是早晚相对凉爽的时段,社员们几乎天天“早起3点半,归来星满天”。

双抢时的农活环环相扣,劳作时必须做到前后照应。为减少柴草损失,尤其是为了方便人们后期赤脚劳动、掼(打)稻、耕作和栽秧等,稻桩留浅刈平是所有刈稻人都应自觉遵守的基本准则。刈稻人腰要弯到位,每刈一棵稻都忌偷巧斜割,必须将锯镰刀稍稍用力平拉。

队长根据成熟度确定先后刈稻的顺序。大家来到田头,先开镰刈靠近田埂第一趟的(难度相对大一点),肯定是全队公认刈得最快的人。待他(她)刈了有半米多长,第二个人再开镰,然后依次展开,一人一趟,一趟刈6至7棵。初始的时候,大家劲头十足,一些人为了充分展显个人才能,自然会把大家都带入到你追我赶的比赛中。有过刈稻经验的人都知道,你刈下的稻把子只能自然放在,排在你前面的那个人刈过的稻桩上。如果你追平了那个人,除了手握锯镰刀站在那里空等——误工,多数采取的是换位的办法。如果一个人一再被人换位,只能说明他(她)刈稻的功夫浅,这在集体劳动中若拿同等的工分,说话是要矮人三分的。有的为了不让他(她)人赶上,只能咬着牙少直腰一再硬挺。这种加速疲劳的方式一般即使勉强撑过了第一趟,第二趟往往就会主动让位。但也确有少数极要强的人,后来竟练得好像没了腰,包括往后的插秧,能一趟到头不直腰。这等功夫,说起来容易,要想做到,真不亚于一个普通人想去攀登珠穆朗玛峰,必然要经过多少年长时间一再忍受极限苦痛之磨练,绝非常人所能为!

我20世纪80年代做过几年的中学老师兼班主任,见过一位教师体罚学生的方式很特别,开始很是讶异。上自习课或上午、下午放学的时候,她把犯错的学生(一般是男生)领到办公室,先指出他今天所犯错误的严重性,接着就叫他靠墙站立,手心向下双手臂直直地向前平伸并一直保持,既不打也不说。她就坐在边上静静地批改作业。八九分钟后,她不时地看看这个学生手臂的伸展情况,如发现有弯曲或自然下垂,只是及时提醒其复位。当该生手臂下垂得越来越厉害时,她再走到其身边并就站在那里不断帮其复位。一般二十多分钟,这个学生就会表现得呲牙咧嘴非常痛苦,这时她才开始苦口婆心的语言教育,效果确实很不一般——她所带班的班风班纪很快就成了全校最好的。后来,我回家也试着练习这个动作,开始的几分钟很不以为然,渐渐,前后臂特别是肩关节处酸胀感越来越重,以至痛苦不堪,才深解其味。

我在这里举这个例子,并非是为了赞美这种教育学生的方式,而是要告诉那些没有刈过稻的人,一个不出力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只要持续时间稍长,哪怕只是短短的二十几分钟,就能让人痛苦得不堪忍受,何况刈稻低头弯腰撅屁股,“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戴着闷人的草帽钻在闷蒸难当的稻田里,人除了能偶尔站立原地休息片刻和喝水、回家吃饭的短暂时光,基本上都是直到月亮升起,整天都是一直弯腰持续不断地做着这相同的动作,而且还要稍稍用力。

更受罪的是那过程中,每个人都是一直汗如雨下身如水洗,需要高频次的补充水份;锋利的锯镰刀一不小心就会误伤自己——一般都是从身上的旧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简单包扎了事——轻伤谁都不会下火线;边缘带细锯齿的细长的稻叶和一些碎屑,总是时不时地偷偷沾附在皮肤上,使人防不胜防奇痒难忍,有时稻叶还会报复性地“吃”皮肤,留下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血印子;耳边除了稻棵的碰撞声和“嚓嚓”的割稻声,基本上就是汗珠扑向地面的声音。其中艰辛,怎一个“苦”字了得!问题是,这样的刈稻,他们,特别是那些一直穿着长裤长褂的妇女们,此后都是天天如此,直到开始栽秧。

一般第一天刈稻的早饭后,队里要抽出两组较壮实的男队员,每组正常四人,各带一担空稻箩,其中两人合力扛着一个大掼桶,到已刈过稻的田里去掼稻。第二天早饭后,队长根据劳力情况,在刈稻的人中再抽出(包括后面有新增的农活,也都是从中抽人,但他们都要参加早饭前的刈稻或拔秧以及后来晚饭后的拔秧)一到两组男劳力掼稻。

掼稻时,每人一般一次要抱两三铺(产量不高的稻田可适当多抱),稍作整理,用几根稻草从其下部绕过,双手紧扣,抱到掼桶各自固定的边角处,先抬起双臂,将稻捆抡起来,伴着发自胸腔,低沉而雄浑的“嗨”或“哼”的声音,用力砸向掼桶内侧。“嘭”的一声,稻子纷纷撞落在桶内,然后人抱稻捆抖三抖,再砸,再抖。为使到手的粮食尽可能少丢失,一般每梱稻至少要连砸三次。掼过的稻草有序地横竖交叉着就近摆放在掼桶后的两侧。

前面掼稻的两个人兼顾拖桶扒稻,后面的两个人还要负责把草——扎草把子。待掼桶里的稻子积累到超过一担“歇桶”时,前面的一个人负责用手将掉落在里面的少量稻草和碎草屑等,分拈或稍作归拢移出,另一个人同时将放在田埂上的一担空稻箩挑到桶后侧的边上放好,两人再合力将里面的稻用簸箕装满两个稻箩,再将掼桶往前拖。其间,后面的两个人一直不停地在桶后将已掼过放倒的稻草铺子,扎成一个个草把子竖放在田里晒(在掼稻时,这两个人有时也会在放稻草时顺手扎一两个草把子)。

接着,他们再掼稻,再扎稻草,装第二个人的稻箩,几乎都没有喘息的工夫。直到所有的稻箩都装满,大家才一人一担挑到稻场按要求倒下——每担都有一百多斤,如果是泥泞的低洼田,担子能有两百多斤。

为提高工效,大家正好挑到稻场倒下,歇工回家吃中饭。匆匆扒下几碗(双抢期间,劳力们吃饭都是像打仗一样,狼吞虎咽般快速吃完),再匆匆荷着空担赶到掼桶边,进行下面的两个循环,再依次回家吃点心(由于早餐、中餐吃得早,而晚餐又吃得很迟,在中晚餐之间,家乡的人们都要加吃的一道便餐,虽然美其名曰点心,其实都是中午的剩饭剩菜),吃晚饭。其后,他们几乎天天如此,直到把所有的早稻田掼完。如果因为进度慢,或是因为不可预测的因素影响了进度,队里除了每组勉强再增加两人(多出来的人仍须兼顾扎草把子),晚上还有可能要加班——挑灯夜战。

这种天,人只穿着裤衩摇着扇子都会浑身汗流不止,他们却在发白的阳光直射下一直“滴汗摔八瓣”地用力掼稻,而且三伏天挑着重担,赤脚每一步都很坚实地踏在同样发白的田间泥土路上,就算双脚有厚厚的老茧也总是被烫得生疼。这样日复一日地连续操作,一般两三天下来,多数人的双臂就会酸胀得非常难受,有的还会中暑。能让你惊掉下巴的是,因密匝匝不断飞舞着的稻叶碎屑总有一些会时不时地潜入单衣内,像是被汗水黏住,一层又一层地紧扒在皮肤和衣服上,掼稻时随着大幅度的动作,尤使人觉得奇痒难受,而且更容易划出道道血痕,那些惯稻的汉子在火辣辣的毒日下,绝大多数都是脱去了单褂只穿一条裤衩,戴着草帽在玩命;有的甚至只是跟前面刈稻的妇女们高喊一声:“你们刈稻的不要回头啊!”连裤衩都不穿,裸体上阵。大家皮肤脱了一层又一层,颜色是越来越深。

后来,随着社会的进步,掼桶被脚踏的打稻机所取代。再后来,随着三相电的线杆架到了地头,又换成了电动打稻机。打稻机一般是在生产队全员集中刈稻两三天后才上场,每个生产队一般有两台,每台配男劳力大多是七人,在机上都是两人一组轮流打稻。这种打稻机虽然极大地提高了打稻的效率,有效减轻了打稻人的负累,但由于高速旋转的滚笼表面密布着的是一个个倒扣的U型粗铁丝,人将稻捆摁在滚笼上打稻时,落在机桶里的除了稻子,还有很多的稻叶和稻草等,而且是一群群地不断堆积。如果打稻人稻梱握得不紧,落入机桶的稻草就会是一束一束的。问题是,如果有稻草卷进了滚笼中间的轴,不仅会影响转速,而且卷多了还会崩坏打稻机。所以,每台打稻机后面都必须配一名较细心的专职的扒稻员。

这个人的劳作环境其实是最苦的。他的职责主要是紧贴机身后站立,不时弯腰用稻耙子把机肚里散乱的积草和稻叶等耙到跟前,用手稍作清理,扒拉出机外,再用稻耙子将前面堆积的稻子扒到身边,用簸箕将稻子装入已拿到身边的两个稻箩,再耙草扒稻,直至两个稻箩装满,通知大伙将打稻机前拖。接着,他再重复前面的劳作。这种劳动须要特别留心的地方,除了稻耙子在操作中不能触碰到高速旋转的滚笼,要尽量做到不将机肚里的稻子漏撒在稻田里。过程中,按逆时针方向旋转的滚笼自身产生的热风,总是源源不断地裹挟着稻棵上的尘土和一些细小的碎叶,甚至是少量的稻子等猛烈地扑向他整个上半身的正面,尤其是他的面部。

乡亲们当年对此似乎没有什么防护意识——更有可能是没办法讲究。也就是说,比别人热蒸得更厉害,并没有增加任何防护措施的他,不得不一直在“吃灰”吃碎屑。只片刻功夫,他就成了大花脸,汗水中沾满了灰尘,草屑杂乱地点缀在身上。实在受不了时,他只能利用间隙快速跑向一侧擤鼻子咳嗽几声,再深吸几口新鲜空气。其他人挑着担子上稻场时,他要立马奔向近处的沟塘,把头深埋在水下清洗。这样一天下来,一般人都会受不了。是故,这项劳作,生产队一般是大家轮流做。但在那个抓把稻草都想当人使的年代,我们队一个腿有残疾的社员,双抢打稻时一直干的就是这个活,条件只是享受其他打稻人同等的工分待遇。

好在这样的日子一年中并不多,而且是阶段性的,此劳作当年给人造成的损害并不显见。只是后来,那位社员五十多岁便因病早逝,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韦德昭,笔名林莽,安徽当涂人,曾为中小学数学教员、基层公务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马鞍山市作协会员。喜寄情山水和文字,乐从容平淡生活。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海外文摘》、《作家天地》、《人民日报》、《检察日报》、《安徽工人报》、《安徽交通报》、《安徽法制报》、《马鞍山日报》、《皖江晚报》等纸媒。

【图文编辑】老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