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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钊|“感谢贫穷”,一剂文化麻药

 风雨花sd2mbux4 2018-08-07


图片说明:福州,做修补生意的手艺人。摄影:约翰·汤姆逊(1837-1921),英国人,十九世纪后期,用照相机记录中国社会的外国摄影师之一。


文|理钊

 

近日,一篇“感谢贫穷”的文章,引起了人们的热议,赞赏者有之,批评者亦有之。仅就那篇文章而言,我觉得倒也值得一读。比如作者说:因为贫穷,自小没有玩具、零食、游戏之类的富家子弟沉迷于其中的东西,使自己只能去田野活动(你让我能够零距离地接触自然的美丽与奇妙)——这里可能还有要帮大人做一些农话的田野活动,使自己明白只有好好读书,才是惟一的出路。(你让我坚信教育和知识的力量……生生不息的希望与永不抵头的气量)(括号内为引文)读这些文字,会觉得这是一位很聪明、很清醒、有毅力、能自控的女孩。我觉得,有如此品性的孩子,即便生在富贵之家,也能够脱颖而出

 

假如作一份人才成长的社会抽样调查,看看成功与出身的关系,贫穷与成才,一定没有必然的关系。相反,如果统计一下成才与好学、自控、毅力、坚持等个人品性之间的关系,倒可能是呈正相关的。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上来写自己的经历,倒也是一篇不错的文章。

 

可她还是用了“感谢贫穷”这个大的主题。之所以如此,我想,大约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成功地脱掉了贫穷的锁链,进入了北大,这个标志着通往“富贵之乡”的大门。——以后是否真的如她所愿,恐怕也未必是确定的。假如这位女生,未能考得高分,仍旧像她在贫穷中生活着的,成千上万的姐妹一样,依旧“没有玩具、零食、游戏”,就不会对那“贫穷”二字,道一声谢谢的。这正如现在的一些作家,提起笔来便写乡村的美好,也缘于他们已脱出了乡村的缘故一样。

 

用这样一个“感谢贫穷”的主题,可能与她生活、学习的文化环境有关。或者说,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外在,耳染目濡地给了她一个强烈的文化观念:苦难出才俊,或曰:自古寒门出贵子。毕竟是一位涉世未深,又读着修饰过了的史书长大的孩子。如果她生在1976年之前,又有出身于“黑五类”的标签,贫穷固然是极贫穷的,但成功恐怕是与她绝缘了的。

 

那一套“苦难出才俊”的理论,其实是有两个版本的,一个是对个人,即困苦出人才;另一个则是“苦难兴邦”。对于后者,青年学者羽戈先生曾写过专论《“多难兴邦”错在哪里?》,(公众号《羽戈1982》,20160508)论说得逻辑清晰有力:苦难未必兴邦

 

羽戈先生的论证,其实同样适应于“苦难出才俊”这一断语。抛开逻辑上的论证,仅就事实而言,则同样具有说服力。位于鲁南苏北交界处的郯城,1640年时有人口约20万人,至1668年发生大地震时,仅有约6万多人了。据当时修县志的前县长陈可参估计,地震,又使郯城约9000人遇难。在这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郯城人在土匪、旱灾、水祸、蝗灾的轮番揉躏下,又岂是贫穷二字能够言尽的?“兄食其弟,夫食其妻,辄相谓曰:与其为人食,不如吾自食,稍延旦夕之命。”如此贫穷之下,纵有天才,也会饿死,甚或是被吃掉了。自1646年至1708年的五十多年间,郯城县未人一人考中举人。(史景迁著《王氏之死》,广西师大出版社,20119月第1版)

 

然而,正如羽戈先生所言,就是这个既无因果关系,更无必然性的论断,却在中国有着久远的文化力量,上升为“苦难美学与哲学”。孟子就曾对此言之凿凿:“故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亚圣也。所以,他这一番“苦难出人才”的大论,也就登堂入室为“圣人之言”,晋身于儒家学说的生活美学、人生哲学论断之一。而儒学又是不可更易,更不能质疑的官学。于是,这种“苦难美学与哲学”,也就成为“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诲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

 

这种明显违背人性的论断,何以被捧上如此高位,享受着中国人的膜拜与遵行呢?以现实角度而言,它有绵延不断的生活基础,因为自古以来,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就一直生活于贫穷困苦之中。对于一代又一代挣扎于贫苦生死线上的中国人来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如无尽长夜里一点微弱的荧光,使他们不至于在永久的黑色中绝望而死。倘以政治学角度来看,它又有着两面的用处。一面是权贵者为“永掌权力、永享富贵”立根。崇祯死时,最大的不甘心,是祖上历尽困苦挣得的这份家业,毁于自己之手。而清朝中期而下的历代帝王,心里想的也是不能让祖宗千辛万苦得来的产业失掉;另一面的用处,则是暗示仍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尽可安于苦难,慢慢地等待“天将降大任”于你。由这一论断出发,再推一步,还可以导出,不论是天然的灾害,还是人造的祸端,都是必然的锻炼,“富贵的起点”,不可不必有半点的质疑

 

不论是贫苦中人们的自我安慰,还是权贵者用于保富贵的心安理得,抑或是对于生活于贫穷中平民的政治抚慰,这一个看上去很美,也偶尔“显灵”的“苦难美学与哲学”,其实是一剂十足的文化麻药。正如鸦片,偶尔吸食,也有疗疾的功效,可食之过多、过久,必定是跌入中毒的深渊不能自拔,反飘飘然以为正在奔向天堂的路上。时至今日,不能看清“苦难美学与哲学”的本质,反而仍然“感谢苦难”并以此“励志”,那就真的是无可救药的愚昧了

 

201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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