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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日记•学而篇》08

 花间一酒壶 2018-08-07

《论语日记》




作者:孙中兴


学而篇08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这章是孔子对于君子该有的心态、学习、交友,和改过等方面的教诲。除了第一句之外,本章和《子罕篇》重复。


孔子说:“作为一个君子,视听言动都应该自觉表现出庄重的神态,这样才能让人感受到自己的威望;学习天下事也应该抱持着开放的心态,不要固陋在一种过时的想法中。平常就要尽一己之所能,对朋友说话算话,要知道每个人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如果自己犯了过错,要当机立断改,不要畏首畏尾,企图掩饰。”


“君子”,刘宝楠说“凡已仕、未仕、有君师之责者也”,也就是包含了有位者和有德者两方面的领导人。


“重”,朱子说是“厚重”,黄怀信说是“庄重”。刘宝楠引用扬雄《法言·修身卷第三》的“四重说”:“重言、重行、重貌、重好”,颇能照顾到多方面的“重”。他还引用《礼记·玉藻》“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坐如尸,燕居告温温”说法,详细列出君子在身体技艺方面的自我要求。“威”,朱子说是“威严”,戴望说是“畏”。


“固”有两说:一说:孔安国说是“蔽也”,皇侃认为是“当也”,杨树达引用《广雅·雅言》说是“陋也”;一说是“坚固”,朱子采用此种解释。


“主”,郑玄和邢昺都说是“亲也”。“无”,朱子认为和“毋”与“勿”相通,是“禁止辞也”。《说文解字·毋部》说“毋,止之也”。“惮”,郑玄、皇侃和邢昺都说是“难也”。


这章的“重”,很多人爱开玩笑说是指“体重”,好像孔子要开“增重训练班”似的。朱子之前的古注都没有解释这个字。朱子率先说是“厚重”。《论语》中还有其他两处提到“重”:曾子说过“任重而道远”(《泰伯篇》8.7),所以这里的“重”有“自觉责任重大”的自我要求在内;尧给舜的“导国心法”中就特别提醒“所重:民、食、丧、祭”(《尧曰篇》20.1),这是强调君子“任重”的具体内容。许仁图学长的《子曰论语》引用毓老师说法是“庄重、自重”,算是比较贴切,虽然我觉得应该还要加上“慎重”,就是前面提到过的“谨”“敬事”,或是“虑深通敏”,或是“戒慎恐惧”。这样在言行方面所展现出来的“重”,才能让人觉得有“威”。自觉有“威”多半是自欺,欺不了人。这也是《礼记·中庸》一开头就提醒的:“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说得白话一点就是:大家都知道、都看到,就只有自己不知道、看不到。就像外国童话《国王的新衣》那样。可见中外智慧如一。


“威”字在《论语》也另外出现过两次,都是以“威而不猛”(《述而篇》7.38、《尧曰篇》20.2)四个字一起出现,也就是“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尧曰篇》20.2)。从这里来看,“威”是“威严”“威仪”或是“敬畏”,是从服装仪容的恰如其分开始,让人产生尊敬之心,继而感受到其人的威望。不过,我觉得像是德国社会学家韦伯所说的Charisma(卡里斯玛),意思比较接近“威望”,这是从信徒心中发出对宗教领袖的“真心信仰”,而不是宗教领袖本身所具有的特质。这种“威”不是让人望而却步,而是让人能感觉到温暖的威望。


再来说“固”。古人都爱解这个字:一说是“蔽”,这也是有“依经解经”基础的,可参见“六言六蔽”之说。《阳货篇》第八章提到过“六言六蔽”:“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也有人引申说是“不达于礼”,这和解释《为政篇》“无违”是一样的。一说是“坚固”(朱子说)。《子曰论语》引用毓老师说是“固陋”。其实,“固”并不是太坏的事情。读过《论语》的许多人会记得孔子希望能避免的“意、必、固、我”(《子罕篇》9.4),而忘掉孔子也说过:“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述而篇》7.36),这里的“固”可以解释成“顽固地守着礼制”。总之,我觉得“固”就是走不出既定的框框,困死在一个想法走不出来,思考方面而没有弹性。在一般情况下,当然要避免“固”,但是在最不得已的情况下,“固”还不是一种最坏的选择。


接下来是“主忠信”。除了此章之外,孔子还有两处提到“主忠信”(《子罕篇》9.25 和《颜渊篇》12.10);在其他脉络里,“忠信”有时是合起来提的(《公冶长篇》5.28、《颜渊篇》12.10和《卫灵公篇》15.6)有时则是“忠”和“信”分开看(《学而篇》1.4 和《述而篇》7.26)


“主忠信”经常被解释成“亲近忠信之人”。可是“忠”是对己而言,“信”是对朋友而言,是考虑到“人我”的关系。所以“主忠信”应该在“亲近忠信之人”之前,自己也要做到是个“忠信之人”才是,并不是只要求别人“忠信”。这样下一句话才可以说得通。


“无友不如己者”的“无”常被解释成“勿”,就是说“不要和不如你自己的人交朋友”,也就是怕“被坏朋友带坏了”。刘宝楠的《正义》引用周公的话说:“不如我者吾不与处,损我者也。与吾等者吾不与处,无益我者也。吾所与处者,必贤于我。”这种“自我中心”的思考,对后世人际道德的影响实在很大。宋朝的苏东坡早就看不惯这种解释,回呛说:“世之陋者乐以不若己者为友,则自足而日损,故以此戒之。如必胜己而后友,则胜己者亦不与吾友矣!”这也是当年在毓老师课堂上大为震撼我的一句话。我记得毓老师说过,每个人,就算是鸡鸣狗盗之徒,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这才是这句话的“正能量”。这也是跟着前面说的“学则不固”。其实孔子说过类似的话,包括了此句和下句(过则勿惮改):“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篇》7.22)所以“无友不如己者”,是要“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篇》4.17),这都是一种人我互动中先要求自己,向他人的贤能面学习的一种交友观。


可是孔门弟子当时对这句话就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怪不得后人。君不见《子张篇》的记载:“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在这里,子夏就是抱着“毋友不如己”的信念行事,子张则是学到“无友不如己者”。妙的是汉朝刘向《说苑·杂言》记载孔子生前预言过:“丘死之后,商也日益,赐也日损;商也好与贤己者处,赐也好说不如己者。”这里的“商”是子夏,“赐”是子贡。这虽不一定是历史事实,但也可以从此看出“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韩非子·显学》说过孔子死后,“儒分为八”由此可见一斑。


最后讲到“过”这个我们都碰到过的“道德难题”。“过则勿惮改”的关键在于“惮”。“犯了错别怕,改了就是”,言外之意就是犯了错别掩饰。如果这样一错再错,最后累积起来的麻烦更多,不如早早认错。也就是“不贰过”“寡过”“改过”,就是不要“文(wèn,掩饰)过”。《论语》中有关孔子提到“过”的章节甚多:有说犯错有团体的因素(《里仁篇》4.7);有说犯错的人很少会自我反省(《公冶长篇》5.27),大概都是“怨天、怨地、怨政府、怨别人”,总之,“都不是自己的错”;他建议过弟子仲弓在当季氏的家臣时,有三个要点,其中之一是采取宽恕的政策,赦免人民的“小过”(《子路篇》13.2);他甚至将“不贰过”当成是“好学”的指标(《雍也篇》6.3);他对于别人能指出他的过错,也很虚心接受(《述而篇》7.31);他也夸赞蘧伯玉的使者替主人辩解说主人“希望减少自己的过错而还不能完全做到”;他认为知错而不改,才是真正的“过”(《卫灵公篇》15.30)


前面提过两个对“友”有不同看法的弟子,对于“过”的看法却不是针锋相对,而是可以互补:子夏指出“小人犯错”时都会尽量掩饰(《子张篇》19.8);子贡则说“君子犯错”,就像日食或月食那样,犯错的时候,大家都看得见,可是他们改过的时候,就会让人产生景仰的心情(《子张篇》19.21)


最后顺便提一下这章的“解释脉络”的问题。“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是呼应《学而篇》首章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人把“不重则不威”当成“前因”,把“学则不固”当成后果。我觉得这应该是两件对比的平行叙事。“学则不固”不是“不重则不威”的结果,而是君子要学会“重”的反面表述(所以说“不重”),也要正面表述的“学”(所以没说“不学”);“不重”则有“不威”的恶果,“学”则会有“不固”的善果。毓老师常说“不学无术,所以反过来说,学就有术”,这是“学则不固”的最好注解,正能量满满。此外,“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应该当成一句来看,可以呼应《学而篇》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从自己做到“忠信”,大家相互学习别人所长,如果在言行上犯错,也要在道德上彼此砥砺。


能修己,能安人,从身、家、国贯彻到天下,大同才会有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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