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屠格涅夫《评歌德<浮士德>及其俄译本》摘抄

 昵称58226886 2018-08-10
《评歌德<浮士德>及其俄译本》摘录
屠格涅夫
(翻译:张捷)

    如果一个人决定要理解他不由自主地迷恋的东西,并认清其价值,认清其赏心悦目的原因,那么半途而废对他来说是不可饶恕的失策;无所畏惧地认真探究下去,彻底清楚——这是广义批评的主要优点,尽管这种批评的敌人喧嚣反对之声不止,但是它还没有做过危害任何人的事……我所说的不是人们的过于自尊的、怯懦的或者眼光狭小的批评,这些人不愿意简单地成为天性率直的人,同时要让他们得出自己思考的结果他们又觉得可怕和困难——这些人终生只是重复二加二,但是永远不会说四,或者最后说是五,且挖空心思并罗罗嗦嗦证明事情只是这样。

    歌德在他的笔记中为我们描绘了上世纪70年代前(他本人生于1749年)德国文学状况的一幅正确详细的图画……每个民族都有其纯粹的文学的时代,它逐渐为人的精神的其它方面更为广泛的发展做准备。对于德国,这样的时代是在大约70年代之前来到的。当时在法国,社会已经衰老,已经经受了外部和内部斗争的考验,没有留下一个未解决的问题,同时又对任何一种解决方法都不满意,——正当这个社会迅速走向自身毁灭的同时,更正确地说,正当它走向自身的复兴时,德国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民族性,意识到自己本身——不是作为社会,而是作为说同一种语言、以及没有一篇用这种语言写成的文献的民族。在17世纪之前,所有的德国学者像莱布尼兹一样用拉丁文或法语写作。诗人作为丑角,受宫廷供养,为各种庆典写颂诗,但也有少数例外,例如汉斯·萨克斯派的诙谐作家——菲沙尔特、格吕菲乌斯等人,他们虽然证明德国社会思想中和善的讽刺倾向的存在,但是不起特别的作用。德国君主们,甚至其中的优秀者(请回想一下腓特烈二世)都轻视本国语言。只有路德时代以后的神学家才说德语和用德语写作。接着进入了上世纪前半个时期,哲学家沃尔夫放弃了拉丁文,还比较年轻和并无独特性的德国文学,踏着法国文学的足迹前行。很快,作家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这些人已经不能像戈特舍德一样被归入平庸模仿者之列。柏林出现了拉姆勒与格莱姆,对语言本身开始进行批判性的研究——这些研究还很肤浅,但对当时来说异常重要。最后出现了上述优秀人物(克洛卜施托克、维兰德与莱辛)。但是,真正的转折,歌德称之为德国文学革命的事情,完成于上世纪70和80年代之间,完成于德国批评家们(更正确地说,是文学史家们)称之为“狂飙突进”的时代。

    每个人在其年轻时代,都经历了以天才自居、忘乎所以地过于自信、喜欢交朋结友和聚会结社的时期。……他相信直接来自自己天性的力量,想的是自己而非他人……他随时会谈论社会,谈论社会问题、科学,但是社会以及科学等等都是为他而存在的,而不是他为社会与科学而存在。——这样的时代必然在每个人的发展中重复出现……许多人希望直接成为莎士比亚。维兰德与艾森堡已经把莎士比亚介绍到德国,读者贪婪地读他们的译本。对莎士比亚的爱好激发了对中世纪的爱好,而对中世纪的爱好,只有在人民实际上已经脱离了它之后才可以感受到,而这种脱离在德国实现得相当晚。法国思想家的活动(伏尔泰、卢梭、百科全书派)——后来在全世界引起如此深刻、强烈的震动的一切,当时在德国只得到极少人的认同,诸侯们仍然在不动声色地继续把自己的居民卖给同不听话的美国人打仗的英国人。

    正是在这个“狂飙突进”时代,在北方一个遥远城市,康德教授毫不张扬和不知疲倦地创立着批判哲学。这种哲学逐步渗入我们的整个现实,并且甚至将对我们以后的各代人起决定作用。

    并不是他第一个想到要利用这个典型(指浮士德这一形象):莎士比亚的前辈之一马洛写过剧本《浮士德》——这是一部异常出色的作品,在适当的时候我们还要谈到它。除歌德之外,他的同时代人和朋友(如果歌德能有朋友的话)克林格和伦茨都写了《浮士德》……这两个人都死在俄国:克林格死在彼得堡,死时是将军;伦茨死在莫斯科的一个鞋匠那里,贫困而且精神失常。

    《浮士德》是一部纯粹写人的——更正确地说,纯粹写利己主义的作品。当时德国分裂成为一个个小的部分,每个人都为一般的人操心,也就是说,实质上为自己个人操心。浮士德从悲剧的开头到末尾,都只关心自己。……在《浮士德》里,如同在拜伦的作品里,我们找不到调和,找不到真正的调和,找不到那种能够解决在这之前的不协和音的最后和弦。老年歌德想出来的解决悲剧的讽喻的、冷淡的、牵强的办法,大概没有使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感到满意,而且也不会使他自己满意。读完《浮士德》时,我们没有感受到那位傲慢、令人喜爱、有局限性的天才拜伦的每一部作品在我们心中激起的那种痛苦和难以名状的不安,因为所有矛盾都在歌德那标准的平静心态中先验地调和了,他的心可以在不破碎、甚至不觉得痛苦的情况下忍受梅非斯特这个魔鬼。的确,歌德没有达到完全调和,不过他也不需要这样做,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就满足了……在第二部中,浮士德的那种傲慢的冷漠,是所有未解决的问题和疑问真正的、彻底的调和的表现。歌德没有给天生不能达到先验的平静的人以任何回答。歌德不承认纯属于人的领域之外的任何东西,然而使浮士德不安的,是那些不是在这个领域所产生的问题,歌德不能找到这些问题的满意的解决办法。

    浮士德是自己的过去的产儿。但是在他身上同样有力地表现出了矛盾因素,现代的因素——人的理智和批判的自主的因素。在人的意识的发展史上,可以认为《浮士德》是把中世纪和近代分隔开的那个时代(在文学上的)最充分的表现。由于任何原则,甚至包括肯定的原则在内,在刚开始出现时应当带有否定的性质(否则它永远不能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因此很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伏尔泰的同时代人歌德那里,这个原则通过梅非斯特的形象表现出来。梅非斯特是近代的象征,他代表那个受到头脑糊涂、眼光狭小的人幼稚而起劲地咒骂的18世纪。不论这个否定与批判的精灵躲藏在什么名字下面,他到处受到自私自利的或者眼光狭小的人们的追逐,甚至在这个否定的原则最后得到公认,逐步失去它的纯粹破坏的、讽刺的力量,充满新的、肯定的内容,变成一种合乎情理的和并非偶然的进步时,也是如此。但是我准备同意批判原则的反对者的下列意见:确实,它在进入(不是进入人的活动的领域,因为它一直是这一活动的组成部分之一)欧洲社会发展的领域时,的确是片面的、冷酷无情的和带有破坏性的;确实,梅非斯特并不是什么可喜的现象……但是浮士德本人这个中世纪的不太健康的产儿——难道他就能站稳脚跟吗?难道我们不能在他的身上看到破坏的所有特征吗?由于徒劳无益、过分自尊地钻研那些根本无法弄明白的空洞学问,而把自己关在沉闷书斋里的浮士德本人,不是想走出书斋到现实的、健全的世界中去吗?而他由于是一个幻想家,只会幻想这个世界,不是希望通过与活人的交往过一种健全的生活,而求助于……月光。

    歌德写他的《浮士德》时没有任何计划,他随手把一行行诗写在纸上,如同写下一个有思想和热情的利己主义诗人的自白一样。在他的时代,在那个过渡的、不明朗的时代,诗人可以只是个一般的人。当时在德国,旧社会尚未崩溃,但是在这个社会里已经感到沉闷和不舒服;新社会还刚开始形成,但在其中对一个喜欢只靠幻想生活的人还没有相当坚实的根基;每个德国人各走各的路,或者出自自私,或者毫无意义地屈服于现存秩序。请看,平民百姓在《浮士德》里扮演何等微不足道的角色!这些人物(请回想一下浮士德与瓦格纳散步的场面、以及奥艾尔巴赫地下酒馆的场面)类似特尼尔斯与奥斯塔德画中的平民百姓;梅非斯特想让浮士德了解民众快活的生活,给他看了许多愚蠢的学生,他们二人像“大贵人”一样取笑了这些学生。在歌德作品里,平民百姓不作为古典悲剧中的古老歌舞团,而是作为最新歌剧中的合唱团员在我们眼前经过。民众照例是客观地、甚至象征地呈现的(在上面提到的浮士德与瓦格纳散步的场面,各个阶层的代表一个接一个在读者面前出现),他们为人们所理解,他们得到了应该给予他们的东西,“给了他们位置”,——他们还要求什么呢?他们这些愚蠢的群氓有什么权利打破某一位天才人物的庄严的平静,或者干扰这个人物单独一个人的快乐,或者他的单独一个人的痛苦呢?而对那个可怜的年幼的孩子,那个恭顺地来向浮士德求教的学生——歌德是如何以一种贵族式的、漫不经心的讽刺态度拿他取乐,拿整个不能上升到天才的高度、居于眼光狭小的群氓之上的整个年轻一代取乐的!梅非斯特的所有嘲笑、所有辛辣的讽刺落到作为单个的人的浮士德头上,他了解他的弱点……上面不止一次地说过,浮士德是个利己主义者,只关心他自己一个人。此外,梅非斯特远不是一个“大恶魔”,他更像“最没有头衔的小鬼”。梅非斯特是每个人身上的魔鬼,反省就是从中产生的;他是那种在完全充满怀疑和困惑的心中出现的否定的体现;他是孤独的远离现实的人的魔鬼,这些人碰到自己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矛盾就惊恐不安,却在看到靠手工艺生活的一家人快要饿死时,会以一种貌似达观的冷漠而无动于衷。梅非斯特并非他本身使人觉得可怕;他可怕之处在于他平常的活动,在于他对许多少年的影响。这些少年由于他,或者直截了当地说,由于自己胆怯的和利己主义的反省,走不出自己可爱的自我的狭窄圈子。他好挖苦人,恶毒,喜欢嘲笑人,用普希金的话说,碰到这个恶魔的人就会感到痛苦;但是他们的病态的痛苦没有引起我们的深刻同情。同时,有多少这样的受苦的人,他们谈论一阵痛苦像谈论一件“无谓的事”之后,突然变成了和善而健康的庸人!……就是他们之中的终其一生都像折断的树枝那样蔫萎干枯的人,也只能引起我们一时的惋惜……再说一遍,梅非斯特之所以可怕,是因为至今认为他是可怕的……他对那些认为自己的幸福比世上的一切宝贵、同时想要弄清为什么正是他们享有幸福的人来说,是非常吓人的……而这些人任何时候都很多,多得使我们想起他们的人数时,又想承认歌德笔下的恶魔的伟大,而在这之前我们对他是相当没有礼貌的。但是我们应该承认,我们不止一次地提到“另一个巨大的形象”,在它面前梅非斯特显得苍白无力,不再存在,——这就是个人的有限领域内的批判因素的化身。

    (格蕾辛的歌)是热切而又羞怯的苦闷的吐露,这种苦闷尽管其内容简单幼稚,然而大概任何时候都很难有人能够令人满意地表达出来……在浮士德对格蕾辛谈论了宗教之后,格蕾辛失身了……于是一切结束……格蕾辛被这个压垮了,而浮士德则到了布罗肯山,在那里他将和具有各种寓意的人物谈话。当他从梅非斯特那里得知格蕾辛已经处于死亡边缘时,他的诅咒令人厌恶:他责备别人,而过错首先应在他自己;或者说,也许他没有过错,但是当时他用不着发火。而最后那个在监狱里的场面……谁没有读过它而不记得它呢?……这一场里,格蕾辛这个被欺骗了的傻孩子,不是远远高于聪明的浮士德吗?浮士德在匆忙慌乱中要她和自己一起逃走,虽然他清楚地知道,与格蕾辛的那场喜剧已经演完了,用歌德自己的表达方式来说:全部的爱情已成为他的过去。是的,“他完成了他应该完成的事”(was er gesollt,hat er vollendet),但他没有预料到会有一个流血的结局。他吓坏了,想要救她,但是如果他真的救了她,使她免于一死,她也一样会是不幸的!……不过这一次庸俗没有占上风:格蕾辛得到了一个悲惨的结局,整个悲剧以她最后的一声可怖的叫喊结束。
    很多人说过而且至今还在说,歌德恰恰这样结束他的《浮士德》,说明他并非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意图;但我觉得,《浮士德》的整个这第一部是直接从歌德的心灵涌出,他在着手写第二部时,才开始“考虑”、“整体设计”和以高超的技术“结束”自己的作品。
    ……不论是个人的信念还是另一个人的亲近,不论是知识还是爱情,都不能迫使他对某一瞬间说:“停一停!你真美好……”。比浮士德低得多的人,不止一次想象自己最后能在比玛加蕾特高出很多的女人的爱情中找到幸福,——读者,您知道,所有这些变奏曲是以什么样的和弦结束的……格蕾辛可以同奥菲利娅相比,但是哈姆雷特毁了她之后,他自己也毁了。与此同时,在歌德的悲剧第二部的开头,我们看见浮士德在春天的草地上,在妖精的歌声中宁静地休息,完全忘记了自己过去的一切。他现在顾不上格蕾辛那样贫穷普通的姑娘……他幻想见到海伦。

    ……他从他那包罗万象的、但是极其利己主义的天性深处取出了《浮士德》。……我曾把《浮士德》称为利己主义的作品,但是它还可以是另一个样子吗?歌德是人的、世俗中的一切的捍卫者,是虚无缥缈的理想与超自然事物的对立者,他第一个出来维护人的权利,不过不是一般的人的权利,而是单独的、热情的、眼光较为狭小的人的权利。他说,这样的人身上有着坚强的力量,能够在没有任何外部支撑的情况下生活。他说,一个人尽管他的疑问完全无法解决,尽管十分缺乏信仰和信念,仍有权利和可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且并不以自己的幸福为耻。浮士德并没有死。我们知道,人类的发展不能停留在这样的结果上。我们知道,人的基石不是作为一个不可分的个体的他本人,而是人类以及具有持久的、固定的规律的社会。人对艺术中的超自然性提出的抗议,必定带有局限性和片面的利己主义的明显特征。歌德在他的笔记里说:“我们既没有愿望、也没有要求去学习神学或哲学的课程……”。

    他(指歌德)感到自豪的是,他周围发生的所有重要的社会变革,都没有搅乱他的内心平静。他像悬岩一样不被波涛带走,——结果落在自己时代的后面。虽然他善于观察的头脑力图认清和理解所有当代引人注目的现象,但是要知道只是有头脑还不足以理解所有正在发生着的东西。他在自己面前是正确的,他没有背叛自己。他的同胞,甚至包括年轻的德国人,对他很欣赏,聚集在他周围,谄媚地重复这个老人的谈吐。对他来说整个人类的生活是个寓言,于是他写了他的很大的(更正确地说,是很长的)寓言——《浮士德》第二部。如今,对于这第二部的评判也已经最后做出了。所有这些象征,这些人物,这些经过周密考虑的集团,这些神秘莫测的讲话,浮士德在古代世界的旅行,所有这些寓意人物和寓意事件的经过精心安排的错综复杂的联系,这些花费了很多心思才找到的解决悲剧的毫无意义的简陋方法——这整个第二部只引起了今天的老头们(包括年轻的和岁数大的)的同情。……在这种满足于不能令人满意的事情的能力里面,隐藏着《浮士德》第二部获得成功(虽然是一时成功)的秘密。有哪个认真的读者会相信,浮士德由于他实用主义的活动获得了成功,可以真正享受到“瞬间最大的快乐”,后来却根据与魔鬼签订的契约而被迫告别人生呢?歌德只在一个方面始终如一:他没有迫使浮士德在人的范围之外去寻找幸福。但是他想出来的“调和”是多么简单和庸俗!弗隆契柯先生责备歌德第二部的结尾不佳,但是我不能同意他的责备。他说:“浮士德在生命即将结束时意识到,他是与妖术魔法(?!)搅在了一起,从而诅咒了自己本人和周围的一切。他害怕一切,同时认为不应该把目光转向这里的世界以外的地方。他希望通过实用主义的方法获得自由,在临死时还幻想达到自己的实用主义目的。死后浮士德得到了宽恕:什么时候他才停止卖弄聪明呢?(请读者注意这个词,下面我还要谈到它)什么时候能找到正途呢?这里无需夸夸其谈,剧本明显不过地和显而易见地没有以应当的方式结束(即浮士德对他与妖术魔法搅在一起没有表示后悔)……作者看到了这一点,他为了进行补救在最后一场说:宽恕只有通过‘不断的努力’才能得到……”,对这一点弗隆契柯先生不能同意。我也对“悲剧的解决方法”不满意,但不是因为这个解决方法是错误的,而是因为浮士德的任何解决方法都是错误的。因为能知道我们自己不知道的事的,不是刚从旧社会内部产生出来的浪漫主义。因为浮士德在人的实际生活之外的任何“调和”都是不自然的,而对另一种调和,我们现在还只能想望。有人会对我们说,这样的结尾未必有些凄惨,但是,第一,我们所关注的不是愉悦,而是我们观点的正确性;第二,那些谈论没有解决的疑问会给人的内心留下可怕的空虚的人,从来不会真诚而热情地投入秘密的自我斗争,他们应该知道,在各种体系和理论的废墟上只留下破坏不了、消灭不了的东西:我们的人的自我,这个自我之所以不能消灭,只是因为它自己不能消灭自己。那么就让《浮士德》如同它所表现的时代一样,仍然保持未完成和不完整的样子吧,对这个时代来说,浮士德的痛苦与快乐就是最高的痛苦与快乐,而梅非斯特的讽刺则是最无情的讽刺。

    ……恶魔与人的斗争的情节只适用于斯克里布先生之流的歌剧。如果认可对歌德的悲剧作出这种解释,就无法理解梅非斯特的话为什么会在浮士德心中激起强烈共鸣。如果只用魔鬼对人所施的魔法来解释这种共鸣,就意味着把这部伟大的悲剧变成庸俗的传奇剧了。浮士德就是那个梅非斯特,或者更确切地说,梅非斯特就是浮士德整个人的一个抽象的、人格化的成分,用弗隆契柯先生自己的话来说,是“否定的化身”。每一个不“卖弄聪明”的人不能不感觉到,那种把浮士德与梅非斯特结合为一体的内在的、不可分割的联系……我不想迷恋于“解释”,正好相反,我打算用最简单、素朴的方式讲述我对歌德悲剧的意见:不论浮士德还是梅非斯特,都是同一个歌德……请允许我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能比任何论据更好地证明我这些话的正确性。在歌德第一次与施托尔贝格兄弟一起旅行瑞士时,两兄弟之一正在热恋一个不能与之结婚的女性,歌德本人也正处于他的莉丽的影响下。在某处进餐时,这些年轻人谈到了自己的“爱人”,开始为她们的健康干杯,但是大家异常兴奋,于是施托尔贝格建议把用过的所有酒杯都扔出窗外,使得以后任何别人都不能用平淡的嘴唇来玷污这些他们曾经用来为“心爱的人”干过杯的杯子。于是杯子飞出了窗外,歌德也扔了自己用的那一个……“但是在这时候”——他后来说道——“我觉得好像梅尔克站在我背后并看着我……”。读者大概都知道这个人的姓名,他是歌德的梅非斯特的原型,在五十二岁时开枪自杀。否定、“反省”的因素的存在,成为每个活人身上当代现实生活的一个特点。反省是我们的力量和我们的弱点之所在,是我们的祸根与我们的救星……

    ……与席勒比较,歌德的主要优点之一在于他的笔法的热情有力和简朴:在《塔索》、《伊菲格涅亚》中,尽管诗句经过更多打磨加工,但是其中的古词要比席勒最晚的作品少得多,因为歌德的才能是直接从他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成长起来,完全地充满着现实感,其热情与特别细致的、很强的自我观察能力并存。

    对德国人来说,已该是停止过于绝对地崇拜《浮士德》的时候了。德国人浮士德应该很早就走出他的书斋,但是他还在那里与瓦格纳一起坐着,如同民间传说中的腓特烈皇帝在地上坐着并打着瞌睡一样;他应该不再研究那些先验的问题。但是对我们俄国人来说,《浮士德》不会产生这样的影响,我们根本没有固定不动的观点;相反,倒是应该担心《浮士德》在我们这里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会不知不觉的消失。

                                                                              (初次发表于1845年)



(2008年出差西藏三个月,在拉萨时无聊中读完了一本屠格涅夫的文论,其中最好看的我以为就是这篇,那几天陆陆续续把这文摘抄给朋友看,没有抄的是文中关于俄语译文的技术问题的部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