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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巢】李卓吾与耿定向及耿氏家族(随笔)3

 hcmhmy 2018-08-12
【雀巢】李卓吾与耿定向及耿氏家族(随笔)
   “天窝”自是待不下去了,离开“天窝”去哪又成了问题,李卓吾妻黄氏和家人再次苦劝李卓吾回泉州,周柳塘却邀请他到麻城去,李卓吾毅然选择了后者。他打发妻子女儿女婿回泉州,自己迁到麻城去。李卓吾决然不愿回泉州,但若无周柳塘的麻城接着,就不是愿不愿意的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耿定向还算厚道,但李卓吾做出这个选择,除了以友为命决心求道外,留下来可以继续和耿定向论战也是原因之一。麻城是黄安邻县,周家(周柳塘、周友山等)在麻城的地位和势力与耿家在黄安的地位很相似,且一样家资富饶,这现实地可以保证李卓吾生活,李卓吾谴妻女等一家老小回泉州,其宦资全部留给了他们,他自己也只能“以友为命”了,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在李卓吾眼里,麻城有周柳塘、周友山等,学术氛围自然不差,但更关键的是耿定向一切动向,周柳塘作为其得意弟子不会不知,那李卓吾就可以和他“战斗”到底了。
   离开“天窝”时,李卓吾给耿定向写了一封信,简单得只是道别,耿定向也没计较,两人闹成现在这样,分开对彼此都好。万历十三年(1585),李卓吾离开生活了五年的黄安迁去邻县麻城。要说李卓吾离开了黄安,耿定向不再那么担心,两人总可相安无事了,现在却轮到李卓吾不依不饶。一日耿定向做了个梦,以为悟到了“致良知”的秘诀,写了一篇《纪梦》印发给他的弟子朋友,主旨是说如能淡然忘怀“名利爱好心”,即可致良知。李卓吾见之,写了篇《答耿中丞论淡》,说他“于寐中作白昼语”,把耿定向驳了个体无完肤;接着耿定向又写了篇《二鸟赋》,李卓吾再次写信批驳。
   也不好说就是李卓吾非没完没了,耿定向与李卓吾战端已开,其所著文字也难免不夹枪带棒,这二人现在就是都丢了斧头,谁都怀疑是被对方偷了去,怎么感觉都是。李卓吾就更直接了当,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这让耿定向很是尴尬。不久,他又给耿定向写了封著名的长信《答耿司寇》,把耿定向的学术病根和人格缺陷一股脑来个大汇总,有些在“天窝”时还不好说的话,现在毫不避讳,直言耿定向学问虚伪,为人口是心非,李卓吾一吐胸中块垒,耿定向恐怕就怒火中烧了。
   朋友之间是可以批评对方错误,但要讲方式方法,不能从根本上否定对方,也不能在人格人品上攻击对方,否则也就做不成朋友了,李卓吾做得非常过分,事实上两人已不成其为朋友,再这样做等于就是直接挑衅了!便是耿定向先前有错,到底曾于己有恩,又何必如此不依不饶?
   不过黄麻(黄安、麻城)毕竟是耿定向的天下,其弟子朋友开始有为其不平站出来说话的,也有与耿李二人都是朋友出来调停的,但在李卓吾眼里,这些人都受了耿定向指使。耿定向弟子吴少虞在“天窝”时也算李卓吾朋友,此时出头为乃师不平,说李卓吾就是异端邪说误人子弟。对这种苍白无力的指责,李卓吾气愤但懒得搭理;邓石阳现为麻城县令,算得李卓吾当头父母官,他与李卓吾是老朋友,同时也是耿定向弟子,此人在李卓吾初入官场为河南辉县教谕时即与之结交,还曾经与李卓吾同是“白云六友”,更对李卓吾妻女有过活命之恩,此时站出来意欲调和耿李关系,但因其学宗程朱理学且学问有限,所言更多不认同李卓吾,李卓吾认为他也受了耿定向指使。念着邓石阳往日恩德,李卓吾多次耐心解释,总也说不通时,李卓吾竟也直言:“如依旧横此见解,不复以生死为念,千万勿劳赐教也!”等于是要绝交……
   就论辩而言,耿定向尚且不是李卓吾的对手,这些小人物就更不可同日而语了,可以说来一个放倒一个,李卓吾战无不胜,不过现实却因此严峻。一个人每一次与每一个人争辩都胜出,结果就是惨败,因环境如镜反照自身,在众人眼里这就是固执己见,在为人处世上这是个绝对的错误,这甚至与道理本身无关。李卓吾其时处境正是这样,尽管他每次争辩都有道理,但争辩的人多了,众人眼中他就是好与人争了。争辩人中如耿定向与邓石阳,还曾经对他有过莫大恩惠,争到对方下不来台,不是以怨报德忘恩负义是什么?比较道理,社会还是更讲人情。
   李卓吾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太“较真”了,这也难怪,他的学问就是“求真”,但道理与人情绝不调和,也就陷入了自身理性极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病态,必要付出惨重代价。世俗社会纯粹讲理的人能有多少?情理并重都很难得,更多人是讲情的,李卓吾如此作为,在社会上势必惹得众人非议,他的生存环境因此越来越恶化。我说的明明是心里话啊,何以这么多人不理解?李卓吾心里也陷入极端痛苦。
   痛苦催生思想,尤其是内心滴血的折磨,李卓吾最终成为中国近代思想的先驱,其主要社会学思想正是从这时开始成就。
   在与耿定向的论辩中,李卓吾需要缜密自身观点,这使他的思想更加深刻;面对世俗社会的“无端”责难,李卓吾更要从社会层面来思考问题,他思想的广度也因之要扩展到整个社会……慢慢地他的对手就不止于耿定向了,他甚至在与整个社会为敌,论战成就了李卓吾社会学思想,也最终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剧。
   在耿定向《里中三异传》中,李卓吾感悟出非狂狷不能成圣的治学之道;在被论敌围攻时,他提出了“士贵为己,务自适”(《答邓明府》)的社会学主张。这后者正是李卓吾近代思想的典型论述(参见拙作《李卓吾思想深度剖析及理性评判》)。因为论战,李卓吾的很多观点越来越尖锐、深刻,因为对本能的直观,他的某些观点甚至振聋发聩,因而也赢得一些更紧密追随者,以至“一境如狂”,这已是后话。
   李卓吾从黄安迁居麻城,耿李论战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愈演愈烈,如果按照这个进程不断发展,大概用不了十年双方就会爆发冲突,说是学术争论只限于学术层面,现实中人可都是有血有肉,何心隐与张居正的悲剧已经发生,谁敢说耿定向与李卓吾不会重蹈覆辙!以耿定向在黄、麻的实力,若忍无可忍,李卓吾一样性命堪忧。好在耿定向对李卓吾一直没真起过杀心,否则一样可能像张居正杀何心隐一样冠冕堂皇地处置李卓吾,我们应还历史人物以公正,耿定向没有大家风度总是有相当度量。
   这个观点肯定会有人反对,要说耿定向有度量,有一件事似乎可一票否决,那就是万历十六年(1588)初春,耿定向回乡为耿定理举办葬礼,他遍请朋友弟子及地方官员,却有意不请李卓吾,多少人哀求劝说都没用。这件事出乎李卓吾意外,也出乎很多人意外,李卓吾是耿定理生死之交,他的葬礼怎么能不邀请李卓吾?耿定向这么做,不是自找天下人说他小家子气吗?耿定向却是故意而为,他是想以此向李卓吾表明,我们不再是朋友!言外之意还有一种警示:再若得寸进尺,别怪我不客气。
   耿李论战自万历十三年至此已有三年,战况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耿定向不甘示弱,李卓吾更咄咄逼人,发展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一旦情绪失控难说耿定向不起杀心,耿定向以此表明一种态度,一方面现实地更孤立李卓吾,一方面也是希望李卓吾能够识相些,这看似小家子气的做法,实是企图控制事态发展,这其实对双方都有好处。耿定向此番深意,很多人都不会明白,他也很难对人明说,更不能落在文字上,真可谓用心良苦。由此我们却更能看出耿定向的精明务实与善良,他无法战胜李卓吾,不能容忍又不想伤害,那就只能用这个办法来警示他了。至于李卓吾明不明白,只能靠他自己的悟性,一时可能不明白,时间长了自会明白。
   果然,这次事件发生以后,李卓吾感觉愈发孤立,但一开始他还收不住战心,他又给耿定向写了封信,挖苦讽刺一如既往,但耿定向既已表明绝交,这信已不好再直接送到人家手上,只好托周柳塘代转。周柳塘似乎已谙此中奥妙,这事拖着不办,李卓吾当面责问,周柳塘一笑置之,既不生气,也不照办。在老师耿定向与好友李卓吾之间,周柳塘自此一直保持中立态度,不再搀和他们之间的争执。李卓吾还不死心,读到当时耿定向与弟子公开的论学信件时,也加入进来,对耿定向冷嘲热讽,如说他“终日言扶世,而未尝扶得一时”“终日言立教,未尝教得一人”(《寄耿大中丞》)……这种论学书信不直寄对方手中,等于隔空打空半自言自语,耿定向也不搭理。
   李卓吾争辩找不到着力处,现实环境又愈加孤立,心情苦闷只能读书著述。是年夏天天气闷热,一日李卓吾见侍者剃头,突发奇想也把头剃光。剃光头在古代是一种刑罚,当时只有下人或出家人才可以这样,李卓吾剃头在士人眼中是个非常事件。剃发一事因此闹得沸沸扬扬,地方官员来过问劝说,朋友弟子大惊失色,甚至李卓吾老家都来人干预了……李卓吾本就喜佛,这剃发难道是要出家了?
   李卓吾对各人的解释都不一样,他剃了头却还留着胡须,给人感觉不伦不类。一个就坡下驴的说法是要“和光同尘”,意思是不想再过问世俗凡事。李卓吾此举看似荒唐,是否明白了什么不得而知,但这个结果耿定向肯定乐意见到。麻城有个耿定向弟子叫周二鲁,见李卓吾已经“示弱”,便写信给耿定向,说希望老师别再弹射李卓吾云云。耿定向乐得借此下台阶,借回弟子信,对李卓吾戏谑出言:“卓吾发愤如此,计必当透此一关,透此一关,便是人天师矣”。(《耿天台先生文集》)言无恶意。不管李卓吾剃发究竟有心还是无意,叛逆抑或屈服,耿李论战的激烈程度总是因此缓解。
   万历十六年秋,李卓吾自麻城县城又迁到了城外三十里的龙湖芝佛院。这芝佛院也是周家私产,不属正式寺院,却又有一些出家人。李卓吾现状,很适合这里,这里远离闹市嘈杂环境清幽,更远离世俗是是非非……李卓吾早就知道这个地方,是以一次闲话,李卓吾借机提出意向,周柳塘顺水推舟,李卓吾就迁了过来。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天地,李卓吾在此可以更安心地读书著述,凡俗之事扰不到李卓吾,李卓吾也不容易招惹是非,真是主客两利皆大欢喜。
   换了环境也就换了心情,李卓吾迁来芝佛院之初,读书著述感悟思考,果然也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泉州老家念李卓吾无子,过继其弟之子贵儿在李卓吾名下,贵儿携妻、子来芝佛院侍候,李卓吾甚至享受了几天天伦之乐。
   谁知好景不长突生变故,养子贵儿一日竟在龙湖溺毙!接着又传来其妻黄氏亡故、同道罗汝芳去世等消息,噩耗接二连三,李卓吾又陷入了痛苦深渊。对于一位思想家,痛苦更是激励,李卓吾由此再悟生死。他以为人应为知己而死,文死谏、武死战都是“不智”,但由此得出的结论却是“既无知己可死,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焚书·伤逝》)情绪再度逆反。
   不过芝佛院相对封闭,李卓吾的逆反也只能局限在圈里,他在芝佛院是“太上皇”,戒律僧众却不自律,别说吃斋,连动手杀生都不避讳。李卓吾虽剃发却未入佛门,自述“夫卓吾子之发也有故,故虽落发为僧,而实儒也”(《初潭集序》),但既为儒又剃发,住在寺院还不守戒律,李卓吾也真是闹得有点出圈儿。
   论辩找不到对象,李卓吾就针对身边人,芝佛院主人周柳塘本是他以为知己的好友,却写了篇《学孔编》尊孔子为正统,李卓吾以为这又是受耿定向指使冲着他来的,竟令人在芝佛院佛堂里挂起孔子像,意为若说道、佛是异端,那儒也是异端。周柳塘还是不与之争,也不生气,李卓吾感叹知己难求。万历十七年(1589)焦竑中得状元,李卓吾大喜,以为这样就可去就知己焦竑了,结果却被焦竑婉拒,李卓吾写信直怨焦竑,焦竑一如周柳塘,不与之争,也不生气,反正就是不答应。耿定向这两个得意弟子对李卓吾态度如此一致,偶然凑巧还是有意为之?不得而知。
   李卓吾万般无奈只能在芝佛院里自己折腾,折腾之外还是读书著述,其《初潭集》《说书》《焚书》等都是在这段时间著成。经历过与耿定向的论战,李卓吾更放开了思想;连续遭逢痛苦与不幸,也使他思想更为尖锐、深刻;芝佛院能限制他的交游,却禁锢不了他思考……李卓吾具有哲学深度的观点,这一时期开始形成。
   《初潭集·夫妇篇总论》中,李卓吾明确了自己二元哲学本体说;《说书》仿效孔子《论语》,以答弟子问体式另立自己的思想;《焚书》则收录了李卓吾的一些论文和与人来往的信函(包括与耿定向论辩的私人信件)。尤其这后者,《焚书》之所以叫《焚书》,李卓吾早有说明,此书“所言颇切近世学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故欲焚之,言当焚而弃之,不可留也”。
   自万历十六年迁芝佛院,李卓吾貌似安静了两年,谁成想这两年他一点没闲着,与耿定向的争议也一直没有忘怀,大张旗鼓不行,他就改为悄悄进行,这是要整出更大动静!万历十八年(1590),李卓吾的《焚书》付梓出版,果然如他预料那样,此书一出就引起了巨大波澜。这一年耿定向正好自礼部尚书任上辞归,在黄安见《焚书》一读差点背过气去!李卓吾居然把自己和他两人之间的私信公之于世,让他的败绩尽人皆知,这不是揭人之短让人当众出丑吗?那个年代没有什么个人隐私权,但李卓吾这么做,显然也太过分了!耿定向当时大概真有杀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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