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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很刁 八年前我们编辑部一行人常去寿宁路吃蟹。晚上出完稿样，打车到街窄巷陋的海鲜鬼市，一脚跨进灯火通明的鼎沸人浪。

摊档上的吆喝声、电动马达的突突声、火舌舔锅的嘶嘶声、长勺敲打锅沿的哐哐声、腾挪煤气罐的轱辘声交织到一起，让人发肤筋骨逐段逐节活络开来，毫无疏离感地融进这幅市井卷册。
 
吃长寿面馆的大闸蟹，公蟹三两半，母蟹二两六，35块钱一只。我们双份清蒸，双份盐烤交替点单。上只蟹刚吃净，后只蟹接踵而来，手上温热从不间断。前者在笼屉里蒸出来，配镇江醋，搅一点姜丝白糖，鲜甜得教人心肝发颤；后者是整只埋进炒得滚烫的粗盐和花椒堆里，火盐相生，椒麻入侵只需一刻钟。
 
我们慢条斯理，细吹细打，最后吃到残肢百骸拉拉杂杂铺满整张台面，头上吊扇缓缓悠悠把塑料桌布撩起来，再拂到腿上，一阵酥麻，耳边浮动着街坊四邻嘤嘤嗡嗡的沪生软语，加之三两花雕下肚，大家面红耳酣，感觉当真如《晋书》上所讲：“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鳌，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唯独王梁心粗气浮，只拆了一只蟹，将腿爪弃之不食，肚子部分囫囵略咬，哔哔拨拨吐出一堆，悲愤地说，一个面馆竟然不卖面，我心碎啊。旁边爷叔用余光瞟了他一下，说，去要碗大甲汤，能饱。后来王梁真去搞来了一钵汆大甲，那是十几只蟹鳌丢进高汤，撒点白胡椒和芫荽，再泡上两根切碎的油炸鬼。我们围过去分了几勺，其余全被王梁吃个干净。
 
洗手台上的桶里装着大把翠绿艾尖，搓碎以后再洗手，能去掉凛凛蟹腥。昏黄的灯泡下，陆续过来的人站着仔仔细细碾叶子，逼仄空间弥散着艾叶的幽幽清香，这种朴法在今时今日的寿宁路应是不复存在了，至为可惜。
 
再后来我们这群人江湖一别，四散天涯，唯独不识大闸蟹之美的王梁却在上海落定生根。今年做特刊，大家收到稿约，重新聚在一起连线开视讯会议，王梁在那头拿着镊子和针槌悉悉索索，面前一盆橙红蟹山。众人鸦雀无声。那张悲愤的脸冲着摄像头嚎了一句，我心碎啊。
 
不过就是上海媳妇想吃个炒蟹粉的故事。
 
按传统来讲，蟹季只有两个月。《随园食单》里说，有些东西早于季节食用，滋味更美，如三月吃鲥鱼；也有晚于季节好吃些的，如四月的芋艿；但很多过了时节就不能再吃，萝卜过时空心，山笋过时味苦，鲚鱼过时骨头变硬，眼见秋风乍起，大闸蟹正值膏肥体腴，此番良辰美景，可不就得抓紧吃起来了嘛。
 
视讯会议开了几天，王梁拆蟹就拆了几天。老K进来看进度，吓了一跳，说，王梁你丫跟这儿直播吃饭呢？
 
后来我在成都老房子吃蟹宴三道。
 
第一道，熟醉大闸蟹。

掰开蟹壳，厚实的蟹膏如浓稠的鎏金，透着漂亮的深紫。蟹黄结结实实凝固着，齿间一碰却如冰山溃塌，相当软糯。

这样的腌渍做法，对酱汁的比例要求颇高，容不得毫厘谬差。霜降以后开新缸的头抽，汲取出来为秋油，细致绵密，豆香滋味相当饱满，加上陈年花雕和干橙皮，最后以白兰地收尾封存。事前蒸蟹的水里会掺上黄酒，如此蒸出来的蟹经过腌渍冷藏7小时，方为上品熟醉蟹。浓浓酒香中带有隐约甘甜之气，空口白牙地吃下去，那丝鲜甜直接攫住身体所有感官。
 
我才是在直播吃蟹，王梁看得手都停住了。大飞扶着眼镜说，咱还开会吗？王宝钏说，开屁，竹子你把手机贴近一点。
  
第二道，干烧大闸蟹。

挂汤流油的蟹对剖开来，一只只挤在荷叶深盆里，褐色的酱汁是蚝油，铺撒的酱料是五花肉丁和小香菇仔。蟹被炸得酥脆，五花肉被炒至干身，肉丁焦缩成迷你骰子，渗出来的油脂把小香菇仔和大闸蟹浸润得闪闪发亮。
 
蚝油的鲜甜和蟹相得映彰，盆底只余一层浅浅薄油，想来应是大火收汁，逼迫锅里所有滋味悉数被食材吞噬。蟹肉裹满酱汁，烧出来极香，出了四川地界，估计没有这样大开大阖的吃法。舀出满满一勺五花肉丁和香菇丁淋到热腾腾的长粳米饭上，蟹油和猪油立刻顺着每一颗米粒的间隙浸润下去，晕染出一圈淡淡的棕色。
 
视讯里所有人集体大呼，四川人真是够劲！王梁更是目瞪口呆，这干烧蟹太他妈绝了，太适合我了，媳妇吃蟹，我还有得锅边菜吃啊，或者拌面，对！拌面，竹子，你快叫份阳春面。
 
第三道，咖啡豆焗大闸蟹。

如果说干烧蟹够劲，那么这道焗蟹就够嗲。用烤箱来焗烤，和咸烤蟹捂锅的工序异曲同工，只是焦香味会更加突显。青背白肚的蟹趴伏在满满一层咖啡豆上，如同在湖底碎石上爬行，豆子馥郁的气味拨开蟹足的每根绒毛，袭过蟹腹的每条罅隙，直到每丝蟹肉都缠绕上咖啡香气。
 
四川人要矫情起来，那也是人中龙凤啊各位。

我把蟹爪两端咬开，吸出完整的蟹肉，一一吃完，再揭蟹盖，除去蟹腮、挖去蟹心，直接吞完蟹黄，再细细地剔出莹白蟹肉，最后把壳在盘里还原成一个完整的螃蟹。那些年跟上海东家爷叔西家姆妈学的拆蟹功夫也不是花拳绣腿，要个屁的蟹八件。

大家可能想起来吃寿宁路的日子，都有点热泪盈眶的意思。大飞、王宝钏、王梁、老郑在那头举起马克杯、盖碗茶、随手杯、易拉罐，我举起温温热的一盏黄酒，对着摄像头碰了碰，祝大家青山常水流，前程似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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