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茑萝

 心静自芬芳 2018-08-26
茑萝(散文)
  
  文/刘春红
  
  茑萝。
  
  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她出生那天,茑萝在母亲菜园的篱笆墙上盛开正艳。深红色的小花,一朵紧挨一朵,互相缠绕,五星状的花瓣煞是好看。我站在篱笆旁看得出神,那朴素的花朵有着寂静之美,这静仿佛可以直透人心,弥漫一生。
  
  当母亲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生了,是个女孩,可是……我看到她擦着眼泪,声音哽咽,无法言语。这时大哥也出来了,一脸沮丧,抱着头,蹲在墙角叹息。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好兆头,心揪的一下,马上跑到房里。
  
  我清楚记得,那个时候,大嫂虽然刚产下宝贝,却靠在床上抹眼泪。接生婆洗着手,自顾摇头说着,接生了这么多孩子,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到。我揭开盖在孩子身上的小棉被,她没有哭,闭着眼安静的躺着,柔弱的小手微微伸展。上嘴唇几乎没有,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我低下头,先是惊讶然后心情沉重。我把她抱到怀里,茑萝乖乖,情不自禁的就喊了出来。这一年,我刚刚高中毕业,我知道,有些事既然出现了,就必须面对,就像当年父亲突然离开我们一样。
  
  在这闭塞的乡村,人们茶余饭后无非是家长里短。我们家有了茑萝的消息并不稀奇,只是她出生时是唇腭裂,这在我们村里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出现,就显得奇怪了。有人说是出生前动了土的,有人说是孕妇吃了鳝鱼的,还有人说遭了什么诅咒了,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这爆炸性的事件着实让人们谈论了好久。
  
  十岁前,茑萝一直跟着母亲。大哥大嫂为了挣钱给她动手术,还有给我上学,不得不外出打工。茑萝乖巧懂事,却没有朋友。我知道,她怕别人的目光,自卑而敏感。她很多时候都不说话,可以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呆上很久,母亲带着她时干活时,完全不用担心她跑远。母亲靠种菜贴补家用,偶尔抬头看一下茑萝,她始终安静的蹲着或者站在篱笆旁。
  
  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如同这茑萝,无须打理,默默无语地在无人的寂静中生长,蔓延,然后凋谢,轮回。她父母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医生说她的上唇裂开太大需要两次手术才能修复。这巨额的手术费对于一个清贫的家庭压力确实不小,更何况还有我在上大学。父亲过早的离逝,让担子全压在哥嫂身上。借钱,还钱,再借,然后再慢慢还,好在乡亲都知道我们家难处,并没有急催还钱。茑萝在三岁时,做了第一次手术,她好像天生不会哭笑,也不会疼痛寂寞。她总是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曾无数次想她的世界里是不是有一大片忧郁的土地,包括南飞的雁,欢快的小朋友,父母,奶奶,人群,村落,旷野和我这个小姑。这些早已存在她的生活中,在日光的照射和岁月的磨砺下,亘古不变,可她却似乎从未察觉。只是我们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就像我能触手可及掠过田野的风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就这样长大了。
  
  母亲的病逝让本来可以早些完成债务的哥嫂,把茑萝留守和第二次手术的日子更加无限期的延长了。而这时我已经回到家乡,在村小学任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帮他们照看茑萝。
  
  我曾问茑萝喜欢吃什么,得到的回答是沉默和低着的头。在母亲离开后,她更加沉默无言了。很多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你给她什么,她就要什么,从来不拒绝,也从来不要求。
  
  我们住的是学校宿舍,单间。当我和茑萝挤在一张床上时,我会在她睡着后,把她搂在怀里,抚摸她紧蹙的眉头。慢慢的,看她舒展开眉头,我想她一定在梦里笑了,我喜欢看她笑。与其说是我在照顾茑萝,不如说她在陪我。
  
  成长,总是伴着别离或伤感。我和茑萝总会在星期天时,回家看看。母亲的菜园早已荒芜,只有篱笆上的茑萝还是原来的模样。我牵着茑萝的手站在黄昏里,晚秋的原野荒芜一人,正是日落的时刻,风夹杂着寒凉吹过。时光在枯草间渐渐凝固,门口那株银杏,叶子晃晃悠悠地飘零。我们都沉默着,候鸟耐不住冷寂,早早离开了深灰色的天空。满目苍凉,一大片怆然的灰黄余晖铺在天边,犹如落寞的身影,慢慢隐去。收拾了一下屋子,我原打算留在这里过夜,但想想茑萝,怕她会害怕,就又拉她离开。当我关上门的刹那,茑萝突然转过了身,我眼晴也开始湿润,仿佛听到母亲在呼唤,转身,却是一地枯黄。我们都目睹了生离死别,却束手无策。
  
  就在那个凌晨,突然雷声阵阵,巨大的轰鸣,震得人心发怵。惊醒的我,想拉开灯,却怎么也不亮。黑暗中,我摸到茑萝的脸,冰凉的一片。原来,她也有眼泪,她的泪固执地流在黑暗中,流在心里。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在想离别的亲人,她不是没有情感,是怕把脆弱的内心展示时,而收到怜悯或是嫌弃。她拼命掩藏自己的情感,只是一种自我保护,坚守着那一点点自尊。我把头靠在她肩头,她蜷缩起身子,漫漫长夜的荒寒中,我们彼此温暖着,我庆幸有她陪着我。
  
  冬天还是来了,天空颤抖着深寒,灰色低矮的村落在迷雾中轮廓模糊。我裹紧身上的棉袄,小心翼翼地走在校园里。茑萝还没有放学,她每天自己起床,自己洗漱,自己去上课,甚至自己洗衣服,她固执地不让我帮她。就像我固执地回到家乡小学任教一样,只有我们自己明白内心深处的疼痛。哥嫂在外,我只想离家近些,再近些,可以随时照顾生病的母亲,还可以照看茑萝,好让他们放心在外。可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不会两全其美,诸如亲情和爱情。
  
  冬雨过后是无尽的寒,耳边回响着无意间听到的对话,我不同意,她又不留在城里,而她家又那个样,保不准也会生个残疾孩子……我推开那个金碧辉煌的大门,他在身后喊对不起。我的爱情已经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我头也不回,抱着沉沉的箱子回家,越走越远,越走越难过。在家门囗那株银杏树下,我累得走不动了,蹲下来,抱着双膝,好像从此再也不愿意站起来。茑萝放学回来,她看看我,把我的手拉出来,固执地把我握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用她的小手把我的手握住,拉我起来进屋。
  
  人总是不能置身度外地回忆过去,而回味一旦被记忆篡改,最不能失去的是时光的尊严。用以描述旧时光的那些字眼,诸如分手,诸如离别,诸如忧伤……都不过是个人感情过于浓重的色彩。
  
  茑萝一岁岁长大,我也一天天成长。冬去春来,终究生出了一片花海。我们似乎都感到了生命的韧性,明白了季节不会厚此薄彼。就像这茑萝,顺应着时间在春天发芽长叶,夏天开花,秋天结籽,冬天老去隐藏。可是春天一到,它又会如期的生长,没有抱怨,没有特别要求,一如既往的爬上蓠墙。似乎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它的种子掉到地上生根发芽的结果。
  
  茑萝又一次绽放了,我们一家围坐在银杏树下。这天,温热的阳光从银杏浓密的枝叶间洒下斑斑点点。哥嫂终于可以静下来享受轻松的午后。他们悠闲地躺着,望着蓠墙上密密麻麻红艳艳的茑萝,神情满足而快乐。茑萝坐在我腿上,她拿着镜子一直看着自己,因为她从来不曾认识自己,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相视一笑。我以为生命是残缺的,我们会失去很多东西,就像那些大于生命的欲望;然而生命也是美丽的,我们也拥有许多,就像这些关怀,微笑和爱。许多事走过,才发现,生命其实是如此美好,因为我们从不曾放弃过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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