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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创作】匠人刘秋朗

 汐钰文艺范 2018-08-27

1965年腊月的一天,天上飘洒着雪花。外婆忙着准备年货,她拿起准备盛放花生瓜子的椭圆形青花瓷罐,用布仔细地擦拭,突然皱着眉头对我说,小珉,你看这罐子怎么有了裂纹呢?我望着窗外的飘雪说,叫巷口头的老李师傅来补吧,外婆马上反对,老李只能扒锅扒盆,做粗活。我这个青花瓷,是你外老太太给我的陪嫁物件,很贵的,老李做不了,你去叫秋朗来吧。

我真的晕了。

修长清秀的外婆,很“气质”天生有仪威,家里的姨、舅都一口一声地“妈”伺候着她脸色。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奎山走去。

刘秋朗以前和外婆同住回龙窝这个巷子里,是隔院邻居。他行止温文尔雅,颇具英气。他的父亲刘奇曾是国民党的少将。抗日战争,杀鬼子不眨眼,解放战争,打共产党依然冲锋在前。1948年,一场战役刚结束就被从战场上直接用飞机送到台湾。从此一家人隔海相思终生。

刘秋朗的母亲姓毕,小学教师,工作勤奋认真,谨言慎行,性静如水,永远地面带温情。外婆说这叫“温容”:无论内心想什么,外表永远是雷打不动的温和。这种做派非一日之功。成人后,我才体会出毕妈“温容”后面的诸多艰心。

由于毕妈长年隐忍藏屈,对儿子前途的担忧,对丈夫的思念,身体逐渐羸弱,精神抑郁,一天天地枯萎下去。

刘秋朗高三毕业那年刚满19岁,自作主张,不考大学,去了山东农村务农。那是1959年。刘秋朗的选择,在当时起到了轰动效应,为他母亲挣来了前所未有的声名和荣誉。

在1958年,天津有个女孩叫邢燕子,父亲在天津市工作,她中学毕业就报名回乡务农,媒体宣传国人皆知。刘秋朗的学校、街道都在宣传他向邢燕子学习,到农村广阔天地练红心。

他和妈妈同时胸带大红花坐在学校主席台上,他作了题为《向邢燕子学习,用知识改变农村的贫穷现状》的报告。报告完毕,他哭了,哭妈妈的命运,哭他的悲哀。妈妈也哭了,哭儿子的命运,哭自己的悲哀。

母子俩都明白,谁能改变六十年代初我国农村的贫穷呢!

此时,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同学和老师都为母子俩因“激动”地落泪而感动地鼓掌。这到底是谁的悲哀!

那一年毕老师因身体不佳请过三天假,这在她的工作经历中是从未出现过的。也是那一年,毕老师却被学校破天荒地评为年度“先进工作者”并颁发奖状。她因儿子选择务农而获得荣誉。她送走儿子,日子却过成了支离破碎。

半年后,毕老师因思虑、忧戚成疾,撒手人寰。

刘秋朗回来奔丧,抚棺恸哭,几近昏厥。

自那以后,刘秋朗回到山东农村一直没有回来过。听他一个要好的邻居说,刘秋朗在山东农村的村支书,是一个祖传手艺颇高的“锔瓷”匠人,支书有两个儿子,都不愿传承他的手艺。支书不甘心祖传的手艺,在他手里断掉。他认准刘秋朗有文化,有才干,人品好,不顾家族的反对,决定把他的“锔瓷”技艺传给刘秋朗。而刘秋朗从小就对瓷器有特殊感觉(他那国民党少将的父亲去台时走得匆忙,家中留下一些较贵重瓷器)。

锔瓷的技艺起源已无从考证,《清明上河图》上曾描绘了锔匠做活的一幕,可见它至少跨越了千年历程。

一个诚意教,一个真心学。从此刘秋朗白天干农活,晚上就到支书家学锔瓷技艺。农村各家有的是破碗烂盆,拿来练习,锔不好,宽厚地谅解,说刚学么。锔好了,低下的满足点让淳朴的山东农民得到了快乐。刘秋朗以他的手艺和人品,落下极好的人缘。高中毕业的刘秋朗,在60年代初的山东农村是个当然的知识分子,被群众选为会计,刘秋朗练习锔瓷技艺的时间更加宽松了,他已经对锔瓷技艺痴迷了。

1965年春节刚过去,老支书对刘秋朗说,你在这里呆了6年没回过家,好样的!回城吧,城市使用瓷器的人家多,就少不了这行当。你的手艺在城市才能得到提高。老支书给他开了回城证明。

临别时,老支书送刘秋朗十斤白面,二斤菜籽油,用自家粮食换了十斤全国粮票。尤其叮嘱他把锔瓷的金刚钻放稳妥了,那是老支书从他父辈手里接过来的。

村民们张家一碗花生,李家半瓢大枣地送给他,刘秋朗都婉拒了。农民的日子过得紧啊,他明白。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刘秋朗离开山东农村,空了半个心,欠了一村人的情债。

刘秋朗返城后,和奎山的一户人家调换了住房,奎山地处城乡交界,那户人家有个小院,他看中小院是个合适的锔瓷场所。

25岁的刘秋朗晨起挑担走街串巷,喊着高亢的老调“扒碗、扒盆、扒大缸……”天将黑返回。随便弄点饭糊口,又趴在桌上,或坐在凳上,继续摆弄着破碎的瓷器,或看一些书籍,直到深夜。

刘秋朗挑担串街巷锔瓷,童叟无欺,要价厚道,从不和女人嬉皮笑脸说闲话。他的锔瓷技艺和声名逐渐得到人们的认可,有要修补贵重瓷具的人家就直接送到他家里来。他挑担串巷的时候少了。

我也曾见过刘秋朗锔瓷。一个周日的早晨,刘秋朗在外婆院里给邻居王老先生修补一把造型古朴的紫砂壶。

刘秋朗捧着那个紫砂壶,细心地用金刚钻打孔、锔钉……神态沉稳,不燥不火。

紫砂壶壁较薄,锯钉眼的深度要控制在壶壁的一半,这种精确到毫米的工作,完全靠工匠的手感。用力稍欠,深度不够,用力稍过,壶壁钻透,前功尽弃。

刘秋朗用了三个金色的锔钉,整齐地排列在壶壁上,让质朴的紫砂壶平添了几分沧桑中的贵气。

刘秋朗完工后,将半杯清水倒进紫砂壶,左右旋转着,不见一滴水漏出。围观的邻居发出一片啧啧称赞声。王老先生满意而回。自此外婆从心里认准了刘秋朗的手艺。

我找到刘秋朗的住处,他正在修复一个仕女图花瓶,我说明来意,他把手中的花瓶一放,挑起担子就和我一起往外婆家走去。

刘秋朗在外婆院子的过道里放下担子,摆好工具,穿上白布围裙,做下后,在腿上又垫块淡黄色的毡布。别的锔匠穿的围裙大都看不出颜色,而刘秋朗的白布围裙总是洗得干净清爽;别的锔匠腿上大都垫块乌漆抹黑的油布,刘秋朗垫块淡黄色的毡布,让硬瓷微透柔软。刘秋朗捧着那个青花瓷罐,仔细地审视裂纹,然后,他把瓷罐倒扣在腹部,小心翼翼地开始修补。

一把约10公分的金刚钻,木制的钻杆,钻头是用不锈钢做成的一个套箍,最前端是钻头,钻头上用铜焊的方法镶上一颗极小的钻石。由于瓷器的硬度非常高,除了钻石,各种金属钻头都无法在上面打孔钻眼。

钻孔时,两根长短不一的木杆,由一根皮绳串联起来,两只手互相配合,拉动钻杆,旋转平稳,对钻头、瓷器都有保障。

刘秋朗钻孔、制作锔钉……脑里、眼睛、手指都是尺寸,一丝不苟,倒像在修补自己的肌肤。我立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看他做人做事。

刘秋朗的内心是平静而安定的。此刻,世间种种人事纷乱都与他无关,唯有对技艺的完美追求。在“品质从99%提高到99.99%的极致追求中努力求索,这就是工匠精神”。

我的思维又跑了。

刘秋朗用蛋清调瓷粉抹在裂纹上,干透后,用绒布仔细擦干净。只见青花瓷罐的裂缝处加了六个无可挑剔的银色锔钉,那个年代,一般都是在瓷器上面用订书钉一样的锔钉修复。而刘秋朗在裂缝的上半部把两个锔钉做成梅花形,顺着破裂的纹路有直有斜,状似自然而生的两朵冷梅,静静地遗世独立。二次艺术生命的注入,从而达到“补而不失其真,修而愈增其美”的化境。

刘秋朗的的锔瓷已上升到艺术。

外婆抱着青花瓷罐转来旋去,眼不离罐,赞不绝口,不舍放下,像是紧抱着美满多彩的生活。

那天,刘秋朗在外婆家吃了外婆专为他包的丝瓜肉水饺。

刘秋朗走后,外婆对我说,秋朗干起活来,面静如玉,神清如水,那气质一般手艺人难能比。

外婆又说,人品正,手艺方能精。读过几年私塾的外婆,识人,眼忒精准。

后来又听说,1966年5月,刘秋朗被分配到一家机械厂工作,生活有了保障,他把锔瓷当做艺术去痴爱。以后有许多外地人经他单位的朋友同事介绍,不远百里,千里来找他修复瓷器。

成人后,我常常想起刘秋朗,从一根铜丝开始捶打,每一锤却要很用心,很用心。锔钉虽小,却蕴含着匠心。极普通的锔钉到了他手里就会变得绝妙无比。他做的锔钉宽厚长短趴在瓷器的裂缝上,毫厘不差。

有些工匠技法也是熟稔的,最终在修复的瓷器上所体现的品质却千差万别。灵性和天分止于一步之遥。刘秋朗,低微的地位,高技艺的求索,一个匠人将尘世谋生升华闪耀出理想的光辉。

我们搬家后再也没见过刘秋朗,不知他是否今安在?

再也没见过像刘秋朗那样年轻,技艺精湛的锔瓷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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