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 绘画杜甫诗意册 陆俨少艺术院藏 陆俨少(1909—1993),名砥,字宛若,上海嘉定人。自幼即拜前清翰林王同愈为师学习诗文书画,后拜在海派名家冯超然之嵩山草堂门下,专习山水。无论是在战火纷飞、颠沛流离、体弱多病、携眷流亡的年代,还是在“四害”横行、政治上受到委屈的岁月,他都未曾放弃过对艺术的追求,为艺术“殉道”的精神始终贯穿他的人生旅途。他平生好爱山川,足履遍及大江南北,以自然为师,印证诸法。入蜀八年,后又赴新安、井冈山、雁荡山、黄山……以求心物同化,从而形成了自己既有传统功力、又有鲜明个性和时代气息的艺术面貌。20世纪80年代初,陆俨少在全国高等美术院校率先招收山水画研究生,培养了一批高水平的专业人才,并建立了一整套科学的山水画教育体系。他具有深厚的传统文人的修养,寓诗、书、画于一炉,其艺术成就斐然。 陆俨少书法论 陈振濂 作者按:这篇写于1988年的旧稿,时隔28年,大有恍若隔世之感。由于原文曾经陆俨少翁审定,本想改写充实,但斟酌再三,一则也改不好,写文章讲究文脉文气。当时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现在再去改造它,也许会画蛇添足,佛头着粪,反而阻断了原有的流畅与绵密,变得不伦不类。二则当时陆俨少翁曾经提到,写他是名家、大师、泰斗的文章如汗牛充栋,不计其数。但连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印象,形容词堆砌,雷同之处甚多,希望我能写出有印象的、独特的,他自己也无法忘怀的好文章。为此,我们爷儿俩好几天聚在一起,看他家藏的历年积累的得意铭心之作。比如他画的十余卷长江三峡手卷、众多20世纪60年代完成的册页,还有他那雅致的小行楷手卷,从画谈到书法,谈到杜诗,谈到文人画。有一段话我今天依旧印象极深:陆俨少翁的尊师冯超然有一次慎重对他说,文人画从苏东坡、赵松雪、董其昌一条线一直传下来,到我这一代,你们有希望作为传人传下去。这种对文化承传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是今天许多唯利是图的所谓“名家”所不能望其项背的。记得说这些话时,陆先生目光炯炯,有一种慷慨赴义的英雄气概——文人士大夫引天下兴亡为匹夫之责的恢弘气概。在一个中国画家群体中,很少有人有这种胸襟与气概。以我的印象,我所熟悉的前辈大师如沙孟海、陆维钊、陆俨少,都有这种强烈的“士”气,不随波逐流,不俯仰尘世,独立不迁,堪称精神贵族,而艺术之高迈,反而是第二印象了。 于是我向陆翁汇报我的想法:我希望站在历史与当下两个方位去审视、观察、判断与定位他老人家的艺术功绩。不单单谈陆翁山水画的伟大和人的伟大,而是把他放在历史平台上与宋元、与董其昌、四王与师门冯超然等比,当下的并世山水画名家大师如黄宾虹、李可染、博抱石比,显出他的必要性与存在的独特性乃至风格技法形式建树的唯一性。在书法上,则他从作为偏师的五代杨凝式出发,既不是“二王”唐楷式正宗路线,又不是民间书法毫无章法可循,而是以绘画练就的炉火纯青的线条功力,发而为书,遂造就一种新的样式与路径,从而为当代书法史的成才模式与风格样式,提供了一个极有价值的参考与成功样板。 文章成形后呈陆俨少翁批评,他大为满意,我正等着他退回来再作修改,殊不料他已经转给《新美术》编辑部,一个月后,编辑已经把打样送来校对了。对于我的粗浅幼稚的评论,能获得老前辈如此高的认可,实在是喜出望外,信心油然而生。以后一直在研究生涯中关注评论的学术性,试图与一般的评论方式拉开距离,提升品质,应该说与这次人物评论的际遇分不开的。陆先生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赞语,曰“一字不改”。 后来,陆俨少先生因哮喘严重移居深圳,托人带口信来,还念念不忘这篇评论文章。数次托人提及。长者慈祥,专门记住后辈为他老人家做过的好事,至今想来,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人生有幸,少时得遇这么多名家大师,亲接音容笑貌,言行举止,学习之,模仿之,真今日青年人不可有再的难有机遇也。 陆俨少旧照 陆俨少与林散之 陆俨少与李可染 陆俨少与沙孟海 陆俨少与启功 陆俨少和学生 陆俨少在当代书法领域中无疑是个突出的人物。 似乎,在这一方面很少有人去发掘他的价值——当我们把目标对准当代书法家以求得出书法的大致格局之时,却忘了去注目一下这位书名为画名所掩的奇特人物。也许,说陆俨少同时又是书法大师,就像同时说黄宾虹、张大千、潘天寿是书法大师一样,未免有故意吹捧之嫌。他们的成就在总体上当然也还不如吴昌硕、沈寐叟及当代的陆维钊、林散之、沙孟海等人。术业有专攻,也不必如此牵强地去作比。但是,陆俨少的书法却具有一种十足的历史价值:他不是以个人成就的绝顶高超去上攀大师的宝座,但他却以独特的审美追求成为书法史上一个有趣的类型。换言之,他的价值并不在于为后人楷范,却在于起到一个转换审美定势的历史作用——我真不知道这两种作用哪一种更重要些。我以为它们都不可或缺。 学画者必学书,陆俨少又是地道的文人画家,那么他对线条的精神所在——书法艺术的一见倾心显然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在《陆俨少自叙》中发现了他儿时的学书刻印,初学龙门二十品,后学《张猛龙碑》,再学汉碑,后到《兰亭序》……完全是一个流传有序的学习过程。如果再考虑到他遇到的第一位老师是王同愈(曾为前清翰林,学富五车,曾教陆俨少作诗论文,攻读古籍),而王本人能写一手非常纯正的大王行草书,其水平远出当时号称书家的诸公之上;是则陆俨少的书法自时兴的魏碑再入正统的“二王”,应该是与事实不侔的判断。 陆俨少 行草古诗镜心 (选自《陆俨少全集5·书法卷》) 不过,仅仅这样是成就不了陆俨少的。无论醉心于北碑还是崇尚“二王”,充其量也不过能到清道人或沈尹默的境界。单线继承的弊病正在于它缺乏比较对象,于是它所能汲取的是一种没有经过整理加工的原始营养,它构不成一个大师所需要的起跳板。吴昌硕、沈寐叟绝不仅以此自囿;我们知道沙孟海、林散之、陆维钊也绝不仅以此自囿;我们知道沙孟海学北碑,但无法判断他的风格有多少来自《张猛龙》,有多少来自龙门造像;同样地,对于林散之与怀素之间,也绝难作此按图索骥式的对照与寻源。陆俨少的努力与上述几位大师稍有不同,他撇开在二十年代成为风尚的北碑和四五十年代成为风尚的“二王”,从一个画家的形式敏感出发,寻找到一个独特的风格启示:杨凝式。 很难说杨凝式应当属于碑学还是帖学。按阮元的标准:秦汉碑版六朝墓志他自当例外;魏晋风度“二王”正统他也未必能顾问。或者更确切地说,从王羲之到米芾再到赵孟頫、董其昌,杨凝式的《韭花帖》也许可位列前班,但《卢鸿草堂十志跋》却实在不能与之同列。但陆俨少醉心的,正是这篇寥寥数十字的《卢鸿草堂十志跋》。因此,他是既非碑学又非帖学的。这固然可窥他对书法不那么专业的探求态度,但却明晰可见他的独特出发点:在正规的书家看来是奇诡欹斜、难以成法绳的《卢鸿草堂十志跋》,在书法史上绝难有颜柳苏米的地位,而对于陆俨少这个有着先天的形式敏感的艺术天才而言,却显示出一种难得的潜力——它应该预示着一种新的格局的崛起。 说这是一种崛起,未免有危言耸听之感,故尔还是要回到比较的立场上来进行深入的探研。从陆俨少的立场看当代书坛,我们会发现如下几个可供比较的层面,它们各可以提取出不同的风格结论: 陆俨少 隶书临武梁祠堂画像题字横幅 20世纪60年代 (选自《陆俨少全集5·书法卷》) (一)书法发展到近代,清代碑学在经过了邓石如、伊秉绶、赵之谦、何绍基之后,已如江河日下,再也无力振作。吴昌硕与沈寐叟、康有为虽然力图复兴,但或是如吴昌硕廓而大之,或是如康有为松而散之,作为魏碑一系自身的成果都已有日暮西山之感。李瑞清居然能以其锯齿型的线条自称传人,陶濬宣则还以平板整饬的结构使海内翕然相从,至少证明了靠内部自身的动力已难再重鼓雄风。而帖学虽有沈尹默在一力提倡,初期也有白蕉、潘伯鹰等人的灿烂夺目,但很快也陷入平庸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沈尹默作书竟至如此疲软,邓散木在赴京后格调卑羸,这些都不能看作是个人原因而是帖学本身的先天营养不足的缘故。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帖学传统的诠释角度一成不变出了问题。王羲之并非如此疲弱,他的那些尺牍书札,还有王珣的《伯远帖》等等,其精髓所在有目共睹,但沈尹默们却都未进行准确地捕捉与把握,书法也就在如此氛围下走向了它的衰落。依清道人对北碑的承传与沈尹默对法帖的承传,说到底,都是一种人为的“歪曲”,离他们应有的本意大相径庭的。 如果说,由于沈尹默的文化地位——由于他的后起、还由于他事实上成为恢复建国后书法活动正常化的一代功臣,他的历史贡献使他所努力的一切都被无止限地放大。为了普及书法所提倡的对书法技巧的整理与研究(它本来是十分必要的),在他的追随者身上却变成了技巧至上,于是什么腕平掌竖,笔笔中锋……在一时之间甚嚣尘上,技巧成了书法唯一的内容,成了束缚书家五体心态情感的紧箍咒。陆俨少当时身居沪上,我想他面对的应该正是这样一种局面。这是一种与书法艺术真正目标相去甚远的不正常局面。 陆俨少 行书明人随笔扇面 1955年 (选自《陆俨少全集5·书法卷》) 《卢鸿草堂十志跋》在技法至上的书家们看来显然乱头粗服,不登大雅之堂。他们宁愿看《兰亭序》《圣教序》,至少也只能看到杨凝式的《韭花帖》为止。并且从技巧上说,他们也不会去学习它,时风所强调的如中锋、顿挫、节奏优美……在此帖中都有乖戾悖谬,扞格难合的表现。因此,他显然不合“二王”审美规范。而陆俨少钟情于它,我想也正是看中了它的这些特点:针对时风的靡熟,此帖“生”;针对时风的轻巧,此帖“拙”;针对时风的故为老到,此帖“稚”。当然还有,针对时风的刻意技巧不敢越雷池一步,此帖天真烂漫,绝不以某家某法自囿。此帖是有着充沛情趣,而不仅仅苛求技巧过程的。 学《卢鸿草堂十志跋》固然十分困难。还是那句老话,非超凡入圣者不能。初学者对它可能丝毫不摸门径,写来村气满纸,但一旦有睿赏者得其奇气,却可以在风格上石破天惊。陆俨少是后者。如果我们在他的山水画中提取出一个“骨”字,那么在他的书法中却提取出一个“趣”字,它们似乎略有牴牾,但却都见出陆俨少本人的大才气:“骨”相对于山水画同行而言,是一种异军突起;而“趣”相对于书法同行的注重技巧而言,则是一种独标新帜。 陆俨少 隶书八言联 1977年 韩天衡美术馆藏 陆俨少书法的趣是历历在目的。即如他的署名,能在“俨少”两字中搞出如此变形,欹侧颠倒而不失正,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就他的存世书法而言,我以为小行书胜于大字中堂对联,特别是他的几卷手卷,早期的有散僧入圣之态、晚期的则有跌宕磊落之概。而在种种字形结构中我们也还是发现了一种信手拈出的构成意识:他特别注重线条的平行效果,但又特别忌讳字形的四角方正位置;结构的多变为其表,而线条的并列为其里;前者表明他希望变幻,希望在视觉上展现其稚态生趣的魅力;后者表明他注重秩序,注重内在的书理(画理)的不遭损害;当然,前者使他在风格上一新耳目,后者则使他仍不失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书家。记得有一次我与他闲谈,陆老曾提到,有人称他的书法为“画家书”,他表示大谬不然:“我的书法如果用书法标准衡量,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未必画家书的评价标准可以与书家书有所不同?”这自然是陆俨少对书法的一种评价意见——有如我们不能在中国画中另列出一类“书家画”来一样,只要是画,就只有一种标准,符合的都是佳作, 不符合的都是劣品,不存在另一个标准。 但这种讨论却使我更留意于他的书法的技巧。如前所述,《卢鸿草堂十志跋》本身在技巧上并非是面面俱到的。陆俨少要以书法自立,技巧对他就是一个无法轻视的领域。那么他的线条功底如何?我以为,陆老的书法(特别是一寸见方的小行书),笔锋甚健、骨气洞达、线条圆润而有立体感,虽偏侧时出,却无丝毫扁薄软靡之态。以他的线条控制能力上攀沈尹默毫不逊色,因此,即使是以沈尹默的笔笔中锋去衡量陆俨少,他也是当之无愧的。区别仅仅在于他既掌握了这一技巧之后,不以之为唯一的内容而转向结构、情趣等新的内容罢了。 以陆俨少的山水画线条与书法线条作比,他的绘画线条比较理性,比较收敛,这可能是山水画必须以线现形,不能太自由的缘故。而他的书法线条则比较放任,轻松自如,潇脱雅健。这也许还因为在山水画中他追求“尚骨”,因此线条着力求紧密无懈;而在书法中他追求“尚趣”,因此线条有意追求无所拘羁;当然也还可以引进不同的背景:山水画中时人对线的注意力稍有转移,故他着力拈出,意在存一丝脉息;而书法中时人刻意中锋,为线条设置了种种枷锁,故他有意狂放,旨在冲破藩篱、提示新境界。两种不同的线条语汇中,不但可窥出书画不同的横向对比与区别,亦可悟出书画各自的纵向系统的发展需要。我并不认为陆俨少在最初的尝试中已有如此成熟的思考,是时势使然,造就了他的煌煌业绩,但不知我的归纳与总结,会被指为牵强附会否? 陆俨少 绘画洛神图并书法题跋轴 1944年 陆俨少艺术院藏 (二)陆俨少的“尚趣”,并不是孤军奋战,而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代表了一种时代潮流的走向。在绘画上,我着意将他与当代山水画家的主流加以区别相反,在书法中,我打算把他的努力作为一种共性现象来对待。他的努力与当代一大批书家的努力一起,构成了当代书法走向新体格的十分重要的一翼。 陆俨少也许不是正统营垒里的人物。他的画家身份使他即使想在书法上有所作为也很难为人承认——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山水画的黯然无光,当然没有人会去这样做。不过,正统的观念在现代艺术历史上已缺乏意义,崇尚“二王”或崇尚北碑在清末民初的反响就很说明问题。只要陆俨少用独特的眼光去诠释他心目中的书法史,只要他的融合与生发具有创造价值,他就可以成为正统,成为书法界的代表人物。那么不言而喻,既然他的努力沈尹默不能替代,他就能与沈尹默并驾齐驱。站在他的角度看沈尹默如是,看康有为、沈寐叟如是,看陆维钊、沙孟海也复如是。反过来,以陆维钊、沙孟海为出发点去看他,也同样能证明陆、沙二老的价值。 陆俨少 楷书柳宗元小石城山记并跋镜心 1973年 (选自《陆俨少全集5·书法卷》) 陆俨少 楷书柳宗元小石城山记并跋镜心(局部) 从广义上说,陆俨少与当代书坛的领袖如沙孟海、林散之等人是站在同一层面上的,他们都不是囿于古法者,他们都有自己的诠释历史的方法。不过,陆俨少的努力还是更具有个性色彩,亦即是说,他是与沙老、林老等人取不同的途径走向一个相近的目标。陆俨少的“趣”,在专事书法不涉绘画的纯粹的书家来看,有耳目一新之效。他对形式的纵擒自如太令人着迷了。也许,我们很难叫他像一般书家那样去写碑版、墓铭,动辄千言,恭楷端书;或者,也很难叫他下笔家法明晰,今天“二王”、明天东坡,朝习颜柳、暮取篆隶,而路数丝毫不乱。但他的尚趣却使人烂然心目,心骇神移。在日就窠臼、审美感受日趋狭窄的书坛来说,所缺少的正是这样一种立场:从更广泛的书画一体的视觉艺术立场上对书法进行重新观照。沙孟海对古法的破旧立新是立足于书法传统的内部,具体表现为对传统的重新认识,而陆俨少对古法的破旧立新却是立足于书法传统的外部,具体表现为对传统的重新观照。前者重在诠释对象的涵义,后者重在诠释立场的移位。一般而言,前者的努力较易受到重视,能收速效;后者的努力易被淹没,难以获得确认。当然更进一步的分析则是,前者一般不出外行之论,后者却鱼龙混杂、非有火眼金睛者难以在其中披沙拣金。 陆俨少 行书鲁迅诗轴 20世纪70年代 (选自《陆俨少全集5·书法卷》) 陆俨少的“尚趣”正是一项待拣的“金”。作为尚趣的共同特征,我们还看到了有这样一支艺术大军:如李叔同的尚古淡、潘天寿的尚险悍、陆维钊的尚老辣、齐白石的尚尖利、乃至徐悲鸿与鲁迅辈的尚平腴。严格来说,他们大都不属于正统的书法中人,但他们作为书法在当代不可忽视的一翼,又是戛戛独造,成绩斐然。其实,即使是地道的以书闻名的陆维钊,与所谓的以唐楷晋行为奉的书家们相去又何啻霄壤?陆俨少的尚稚趣,不正是这股潮流中的一个重要构成么?严格来说,他们都很难说是上承古代某家路数,但他们匠心独运,对于能以技巧法则规范学书者的诸公而言,其意义岂在于一个简单的风格提示而已! 注重趣味、崇尚自然而不故为做作高深,这是陆俨少在书法上的过人之处。他在一个最易被讥为非正统的立场上,以自己超人的才情,为书法开拓提供了一个成功的经验模式。针对近代被奉为正宗的书法技巧论者提出了反叛的契机,而他的“尚趣”努力也早在上一辈或同一辈人中得到反响——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以艺术家的形式敏感,又以他在山水画方面的构成意识积累,接过了前辈们筚路蓝缕的尝试,把它变成一个有一定格局的审美新思潮。他与陆维钊、潘天寿都是书坛的骁将,而他们的努力又丰富了书坛的多元格局,尚趣与尚功力、尚学识者携手并肩,构划出当代书法的基本风貌。只不过他以绘画大师的身份,很少有余力去参与书坛活动,因此其影响不如陆维钊先生而已。对他,对潘天寿还有齐白石等人的书法,皆可作如是观。 我们在此中看到的还是文人意识。细笔皴点的宋人山水无以为此,斤斤点画的唐人楷法也无以为此。书画虽然不处在同一发展方向之上,但要有所突破,也还是有赖于共同的文化模式的提携与积累。陆俨少的山水画尚“骨”、他的书法尚“趣”,看起来是两个不同的追求,但统一在他这个人身上却无丝毫牴牾,因为它们都需要一个文人式的主体。陆俨少是个文人画家,又善嗜文,有极好的旧学功底,那么他在书法上的努力必然符合“文人”的基本格局,而他一旦才华过人,对古典洞察至悉,那么他的突破与对书法界的创造性贡献,本来也是意料之中的。 陆俨少 行书庐山揽胜图题跋 1980年 (选自《陆俨少全集5·书法卷》) 后记:关于《陆俨少艺术论》这篇评论文章,其实可引为话题的还有很多。比如我认为,在常态下的文艺评论,如果没有方向性问题,那么不应该多作褒贬优劣的判定,而应该是追溯来源、寻找理由,提示出之所以如此的学理来源、时代依据。尤其是针对具体人物具体作品进行评论时,既不流于泛泛的千篇一律的捧杀的赞美词,也不是棒杀的哗众取宠式的骂大街。寓褒贬于有理有据的分析之中,甚至在大家习以为常的现成结论中找到新的解读、理由与依据。此谓之相对于“感性批评”的“学理批评”也。我在1988年前后,写过陆俨少、潘天寿、沙孟海、陆维钊等的人物评论,虽然都是师尊关系,但从不赞成以一大堆廉价的泛泛不着边际的形容词来歌颂“大师”“巨匠”的空疏派头,而是把前辈们当作一个个对象来做客观冷静的学理分析,论长说短,皆从逻辑严密的合理性出发。 评论本来是月旦臧否,针对的不是纯理论的史学与美学,而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作品与人物。因此文艺评论,就事论事易,宏观观照难。就事论事导致今天很多文艺评论变成技法分析,过于个体化又琐碎繁杂且严重缺乏理论思维高度,而宏观观照又习惯于以一个抽象的理论思潮流派主义为先题,无视画面(作品)形式的艺术语言的重要性与根基作用,盲目套用,空洞疏阔,不贴心不扎实,而为艺术家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要解决这个难题,第一是要重视“历时”,以历史为坐标。不仅仅是五千年,也可以是一百年的座标;第二是要抓住“共时”,书画家所处的同时代有什么特点:同辈书画家、师长、同一流派与不同流派的其他表现,还有书画家对象在其中的合理性、必要性与不可或缺、独一无二性。《陆俨少艺术论》就是当时对这一文艺批评理想的努力实践。在其中,没有华而不实的藻饰和不知所云、人人皆可套用的颂扬语句,目前时隔二十八年回头看来,它还是具有典型意义的。至少在我自己的几十年晨昏寒暑的文艺评论生涯中是如此。 陆俨少 行书杜甫入蜀诗册 20世纪50年代 (选自《陆俨少全集5·书法卷》) 任何优秀的文艺评论,都会牵涉到对象人物作品的历史定位问题。比如陆俨少的书画,在当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高度?为什么说他在山水画中是正宗的代表而在书法上却是“偏师”得正?说他“偏师”,是否有贬低之嫌?“偏师”可否被理解为出奇制胜?比正宗更见难度与高度?需要艺术家有超大的才情与襟抱?落脚到陆俨少先生,具体的表现又有哪一些?其背后的理由分析能不能成立?是想当然的、感情偏执的溢美之辞?还是令人心悦诚服的客观结论?它和就事论事的琐碎技法形式分析也不可同日而语。因为它有宏观大视野,心怀天下,上下五千年,纵横一万里,讲究研究对象存在的历史含义。只有敏感的批评触角而没有史学、美学理论的雄厚积累,非学术家难以胜任这样的要求。1988年时的文艺评论缺少方法的穷窘状况,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文艺评论界“红包评论”唯钱是从,不负责任、感性批评信口褒贬者不少,而有学术背景的批评家却如凤毛麟角。反过来,高校科研院所的教授学者们又以文艺评论是快餐,不是“学术”而鄙视之、拒绝进入之。即使有进入者,也是空疏浮泛,充斥不少连自己也整不明白的空头理论、概念解释而极难衔接于血肉丰满的作品本身。 以此看当时不无稚嫩但虎虎有生气的《陆俨少艺术论》的重新刊载发表,对比二十八年之间文艺评论界的时空阻隔、前后反差,其实它不也正是一个完整的文艺评论的样本,是对“文艺评论”进行“历时”“共时”检验的一次独特的实践样本? 陆俨少 行书学书所得贻学凯册 1979年 (选自《陆俨少全集5·书法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