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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记忆

 Ayanever 2018-09-07
霍炳印(1938-2018)

这篇回忆其实并不完整,是年过80的母亲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将下面的内容敲进电脑。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下面的篇幅了,只是就文字格式进行了略微的调整。全文大概5258个字,是母亲晚年时的回忆,我经常是一边读一边流泪,从没有听母亲讲述童年的艰辛,对比我们的生活,难以想象母亲的童年是那样的艰辛。生活中的母亲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从不抱怨,留给我们的永远都是乐观向上,对未来、对我们的国家充满信心。很可惜,母亲已经离开了我们,我再也没有机会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只能看看这些文字,感受母儿时的生活。




跑日本

噹 噹 噹一阵急促的锣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随即传来老村长一遍遍的喊声:乡亲们,鬼子进村了,大家赶快跑,鬼子从村东进来,大家赶快向西跑吧!刹那间全村的人都涌向大街,迅速向村西跑去。要在村西的庄稼地理,壕沟里等待,直到村长再次招呼:乡亲们,鬼子走了,大家回家吧!这时疲惫不堪的村民才扶老携幼慢慢回到被日本鬼子洗劫一空的家。

这就是跑日本。自从我记事起,跑日本这件事一直充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萦绕在脑海里,挥不去,忘不掉,给了我太多痛苦的记忆。

1937年阴历815日我出生在河北省南部邱县西孝固村。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的村子非常美:村外由树林环绕,从村外远远望去,就好像一片森林,穿过树林,才能发现是由三条东西走向的大街组成的村庄。村庄的东北面是一个终年积水的水塘。夏日来临,好像有几万只青蛙在水塘内争相鸣叫,现在想起来,青蛙的鸣叫真像一曲动听的交响乐。池塘东面就是小学校了。村里的乡亲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过着平静的生活。

但是到了一九三七‘七七事变’后,一切都改变了。日本帝国主义开始对华北进行大规模扫荡。对农村实行残酷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经常突然袭击一些农村。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乡亲们每晚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即使在寒冬腊月,也要穿着棉衣棉裤睡觉,只能把鞋脱掉,和准备好的干粮仔细地放在自己床前,一旦鬼子进村就能迅速逃跑。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45年鬼子投降。

鬼子进村后把每家都翻个底朝上,把值钱的东西全部拿走,家中的鸡,猪都被他们杀掉,煮煮吃了。那时村政府号召大家搞坚壁清野,粮食都埋在地下,鬼子是拿不到的。

尽管村里有组织,但有时也有村民逃不出去。有一次鬼子进村,我四婶和她妹妹及近20位村民被鬼子抓走。在路上四婶趁鬼子不注意躲进路旁半米深的苜蓿地理,逃回来了。四婶的妹妹和20位村民全部被杀害了。

那时有一天夜里,村民们都在睡梦中,突然听到街上嘚,嘚,嘚的马蹄声,全家人害怕,都起来了,不敢出门,从门缝向外看,只见穿着黄色大衣的日本鬼子,骑着马在街上来回跑着。过不久就平静了。村民们出门观察,发现村里四个村干部在打麦场上被杀害了。至今我不明白,鬼子为何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村干部的家?肯定有汉奸带路。

听我哥哥讲,那时候我家是个大家庭,父亲兄弟6个,全家有近二十口人。有一次跑日本家里套了两架马车,全家人分别坐在马车上。我那时刚刚几个月大,在车上不停地哇哇大哭,引起众人的担忧。有人让我母亲把我扔掉,否则大家不安全。我母亲不肯,大家说,那你抱着孩子下车吧!我母亲毅然抱着我下了车,跟在马车后面走,很快马车消失了,我母亲就随着逃难的人群艰难前行,好在鬼子没追赶,最后总算找到了大家庭的住地。

这是我母亲的选择,我想也肯定是天下所有母亲的选择,我每想到此事都热泪盈框,感谢母亲给了我两次生命。我并不记恨家里成员的决定:那时全家人的安全应该是大大超过三个月孩子的生命吧。

今天我们的祖国已经强大,再不会受帝国主义铁蹄的蹂躏。看到儿童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在明亮的教室里学习着,在阳光灿烂的操场上运动着,没有饥饿,没有逃难。而我们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已。把苦难的经历告诉年轻人,是我们的责任。否则随着我们的逝去,老一辈的苦难经历,也将永远消失。

个人的幸福苦难酸甜苦辣,是和祖国的盛衰兴退紧密相连,只有奋力把祖国建设好,才能使我们的后代永远幸福安宁。

 

卖衣衫

    1943年我的家乡发生了大灾荒。冬天过去,人们的粮食都吃完了,单等麦子能有个好收成。可正在麦子要灌浆时,一场瓢泼大雨夹带着鸡蛋大的冰雹倾泻而下,把即将成熟的麦子全淹死了。夏天到了,没有麦子接济,村民们没有一点粮食吃,饥饿难耐的人们开始吃树叶充饥。最早吃榆树叶,没发生负作用。榆树叶光完了,剥榆树皮吃。很快榆树叶和皮都吃光了,开始吃槐树叶,但是吃完槐树叶后,人们脸都肿了,不能再吃。在走投无路情况下,有的乡亲们带上一家老小背井离乡逃难去了。有的人实在忍受不了饥饿,卖掉自家的地,买几斤玉米面窝窝头大吃一顿,结果撑死了。实际上由于常期吃不着饭,肠胃已经没有消化能力了,猛然吃多,肠胃受伤,其实是饥饿而死的。那时吃一口窝头真比现在吃蛋糕还香甜。

我家也是同样的遭遇。没粮食吃,母亲把撵过米的糠烝窝窝头,可是糠没粘结性,不成团,于是把能出粘液的榆树皮泡水,用粘水和糠搅拌,就做成了。看到黄橙橙的糠窝窝,我口水都流出来了,拿起来就吃了一个。哥哥看见了,赶忙阻止,不让我吃,说会吃坏肚子的。饥肠噜噜的我那管得了这些,一连吃了三个,才算罢休。可到了晚上出事了,肚子胀痛,根本大便不下来,我在茅房大哭起来。

母亲实在没办法,想起姐姐历年来拾麦子赞钱买绸布作的小衫。小衫是姐姐好几年赞的钱买的绸布,自己精心缝制的,从来不舍的穿,想的时候拿出来欣赏一遍,再仔细折好收起来。姐姐是懂事的孩子,当母亲和她商量卖小衫买粮时她居然同意了。于是哥哥拿起绸布衫到五里地外的集市上去卖。

13岁的哥哥拿起小衫到熙熙攘攘的集市。找了个地方,铺一块包袱皮,小心放好绸布衫等待有人来买。居然有人问津,有人给了个价钱,哥哥嫌太便宜,没卖。眼看已到中午时分,烈日当头,饥渴难耐。正在此时,一个卖黑枣的小车被撞翻了,黑枣洒了一地,饥饿的人们蜂拥而至,捡到黑枣就吃,哥哥也加入到捡黑枣的行列,边捡边吃了几个。可当哥哥回到自己的摊位时,绸布衬衫没有了,只有包袱皮还放在原处。哥哥大喊:谁看见我的衣服了?喊了半天也没找到绸布小衫。哥哥伤心极了,想到家里人还等着卖完衣服买粮食吃呢。天已经很晚了,哥哥不敢回家,在集市大哭。幸好一个好心的邻居将此事回家告诉我母亲,母亲听到此事万分心痛,赶紧跑到集市,此时集市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哥哥还在那里大哭着,母亲说:傻孩子,丢了东西也得回家呀。说着把哥哥接了回来。

 

二两红糖

这是发生在1945年,我8岁时的事。

815中秋节快到了,母亲买了二两红糖准备蒸月饼,把糖放在桌子靠里边的一个玻璃罩里。等待中秋节的到来。

    有一天我用小手指蘸了一点,放在嘴里,真甜哪!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从此每天我都用小拇指蘸一点吃。每天享受着吃糖的快乐。一天天过去,等到815中秋节到来的这天,母亲拿红糖准备烝月饼时,红糖已经只剩几粒了。

母亲很生气,但是没骂我,只是说:“要能烝红糖馅月饼多好啊!”母亲只好拿枣代替红糖烝了一锅枣月饼。

我知道自己错了,赶快检讨,从此再也不随便吃母亲准备好的东西了。

 

会移动的草垛

      我父亲1938年参加革命,抗战胜利后把哥哥和姐姐接到离我家90里外的山东临清市去上中学。家里只剩我和母亲两人。

历来年纪大的妇女都被裹成小脚,我母亲也不例外。所以家里挑水拾柴之类的事都由我来干。那时做饭烧的全是用晒干的草。因此割草拾柴是家常便饭。我经常割一大堆草,用绳子捆成方方正正的一捆,然后背回家。因为个子小,背一大捆草,人在草捆下,远远望去,只见草堆移动,看不见人,好像会自行移动的草垛。经常背负太重的东西,那个个子很低,乡亲们都说你被压得太厉害了,今后不会长高了。

 但这不是事实:后来我身高长到1.62米呢。     

 现在我回想往事,那时我才拾多岁,一个拾多岁的女孩子,能够把满满一木桶水从深井提上来,把一担水挑回家,我那时太能干了。             

过年

    以前 农村生活其实非常苦,多数情况下都是糠菜半年粮。但是平时再苦过年也要吃顿饺子!

 

姐姐

姐姐1927年出生,比我大整整拾岁。1946年姐姐在山东省临清市上中学。不知为什么突然生病了。当学校派三个女同学乘一辆马车把姐姐送回家时,姐姐已很糊涂了。

姐姐回家后,不吃饭,不睡觉,成天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姐姐得了精神分裂症。农村人讲迷信,认为姐姐中邪了,他们害怕,每天下午太阳一落山,整条街的人都把大门紧闭,不敢出门了。

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南下,哥哥在前线和国民党军队打仗。都不可能回来。只有母亲和我照顾她。

我和母亲紧紧跟着她,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发生意外。有一次,姐姐捡起一个驴粪蛋就吃,我眼疾手快,一下枪下了。我说,那时粪能吃吗?她说,啊,我还以为是点心呢!母亲以为她想吃点心,马上去买了一包点心,打开纸包递给她,说这是点心你吃吧。她拿到后双手捧起猛地洒向空中,就像天女散花。她还会趁我们不注意,把炒菜油抹在自己头上,有一次把我刚挑了两担水的水缸推倒,水缸破了,水流了一地。

就这样,闹腾了几个月,母亲和我已经精疲力竭了,长辈的爷爷来了,说:大媳妇(我父亲排行老大),情况我们长辈都看到了,这样下去你们都会累死,把孩子锁起来吧。我们长辈替你做主!我母亲立即说:“只要我有一口气,都不能锁她,锁上她不到三天她就会死掉!。”此话在当时我因为小,没什么感觉,长大后,每想起此事,内心都非常震撼:这是母亲用自己的命来换取姐姐的生命啊!

姐姐的病一年来没有好转,那时的农村缺医少药,乡亲们不断送来各种偏方。其中有一个方子是这样的:把一个土坯中间挖一个坑,往里倒半斤醋,再用芝麻杆把醋烧干,用它烘烤姐姐的胸部,可以通窍。我们照此办理,把烧干半斤醋的土坯用布包上,让姐姐趴在上面。怕姐姐不听话,找来大姑,舅妈,六婶我和我母亲把姐姐压住,不许她动,一心想这样会治好她的病!刚过一会姐姐说烫,要起来,我们为她治病心切,哪能让她起来呀!有五六个人压住她不让动,我姐姐声嘶力竭哭喊烫,最后嘴唇都咬破了,我们也没让她起来。不知烤了多久,大家感到土坯不热了,才让她起来。起来后才发现,糟了,姐姐被烧伤了:胸口大面积烫伤,碗口大一块肉被烧焦了,疼痛使姐姐大喊大叫。家人都害怕了,赶紧去县政府请求帮助。县政府立即派了马车把姐姐送到十里外的县城医院。

大夫看见姐姐说:年轻轻的, 满面红光,有什么病?当看到姐姐烧伤时痛心的说:“这些老迷信,差点把人烧死。”

经过医院治疗,姐姐的烧伤治好了,精神也好了。经过一段调养,她的病全好了,神志也很清醒,后来参加了县里的工作,还当上了副县长。现在离休在家,身体还很健康。

土地改革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村的土改大约在1947年。土改工作队进驻我们村。 他们召集乡亲们开会,调查研究,准备给全村划成分。

      我想我家是全村生活最苦的一家,虽然有合乎土改标准的土地,但是家里没有劳动力,土地都是村政府代耕,收成不好。在我记忆中,好年景里,我家常年吃红高粱面窝窝头,可能因为高粱好管理吧,每年都种红高粱。菜就是盐。经常吃窝窝头蘸盐。有一次邻居伙伴找我一起上学,看见我们把盐当菜,很吃惊说:你们怎么那盐当菜呀?第二天她母亲给我们送来一大碗咸菜,我心里十分感激。

工作队经过一番调查评定成分开始了。是由工作队和村里的贫下中农组成的小组共同评定。该评定我家时,是我母亲去听工作组评定的。我母亲很快就回来了,她说评定组一致认为我家是中农。

很快全村成分都评定完了,一张淡黄色大纸上,用墨笔写的全村成分表贴在村里最高的墙上。

村里人们蜂拥而至,来到贴成分榜的墙前,大家都急切的希望看到自己家的成分。我和一群小伙伴挤在最前面,查看自家的成分。我在中农一栏里找哇找,咦,怎么没有我家的名字啊?还是小伙伴告诉我你家的名字在“地主下降中农”栏里。我一看果然不错,是地主下降中农。我内心极其愤怒:我家怎么和地主联在一起了?我迅速回到家,拿了毛笔,墨盒,搬了高板凳,走到村成分表前,站在板凳上,刷刷两笔把我家的名字从地主下降中农一栏里彻底消除了!

回到家里正是吃午饭时间,家里吃的仍然是高粱面窝头,高粱面糊糊粥,菜仍然是盐。边吃边和母亲讨论成分的事,母亲也很生气:讨论时一致认为是中农,没提任何异议,怎么成了地主下降中农了?

正吃着饭,工作组一行六人来到我家,解释说,地主下降中农就是中农。我说我家怎么和地主联在一起了?地主是有剥削的,我家没有。村政府代耕土地算剥削吗?工作组长说不算剥削,但是你家的土地房屋都是从地主家庭继承来的,所以这样评定。组长再次说明:地主下降中农就是中农。

后来我查了土改成分表,根本没有地主下降中农这个成分,所以我一直填成分都填中农。

 

离开家乡

照顾姐姐这段时间,母亲累的精疲力竭。休息一段后,反而病了。农村缺医少药,得不到治疗,很快病情加重了。

那时我父亲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不断从“桐柏山区,”和“大别山区”发来信件,但始终没能回来。不久母亲最终离开了人世。

 

母亲走了,姐姐在县里工作,哥哥参军了,家里就剩下十多岁的我。那时父亲南下已经在武汉站住脚,听到信息,立即回到家乡,准备把我接走。听姐姐讲母亲走前有遗嘱:不用姐姐哥哥管我,把我交给我父亲。

离开家乡的前天晚上,我到姐姐住处嚎啕大哭了一场:我想念母亲,舍不得离开生我养我十几年的家乡,舍不得伴随我一起成长,一起劳动的小伙伴。我必须孤独一人去一个我当时认为可怕的环境去生活。看到我如此伤心。姐姐说:“你可以不走,我可以养活你!。”但这话我根本没去想:有父亲在,我有什么理由让姐姐养活我呢。

第二天我只能跟着父亲乘上火车去武汉。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去生活了。

在我的记忆中,离开家乡前的那场大哭,是我一生中最酣畅淋漓的一场哭泣,自此之后,学习生活中再也没有大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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