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钊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中国的文人和武士最远大的目标。所谓“货”,其实是文人们精心选择的字眼,用意不过是在标榜自己还有一点“穷不失志”的平等与独立,掩饰的应该是“献”与“呈”,而且是满脸堆笑地张着渴慕的双眼。唐太宗开科取士之后,看到各样的文士们鱼贯而来,曾高兴地大叫:天下才士尽入我彀中了。对此,读一读《儒林外史》便更加明白。
帝王们收罗武士,其目的如秦皇收天下兵器铸成铁人。当然也还有收之为我所用,用来制服还未收罗上来的民间武人的心思,这是“买卖”双方都极明白的。但文士们投到帝王家,表面上却就没有这样赤裸裸,用文人的话说,而是为了“治国,安邦,平天下。”仿佛人主用了刀枪,砍了无数人头所得的天下,就是为了让文人来们来“治一治”一样。
就算是“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的罢,我们现在不妨来看一看文人们扛在铁肩上的“治法”,那不过是幻想着做“帝王师”,一面引古喻今地提些“建设性”意见,一面则是想尽法子劝谏人主不可将天下当作一时兴起的玩具,一味不安分地胡闹,玩散了架子。而他们所想出的法子,归纳起来却只有三样。
其一是以“天”来威吓。人主乃“天之子”,是代天牧民。如此神化人主的目的,一面是在借以威服小民,另一面则在于幻想着给天子戴上一个笼头。倘天子胡闹,但可拿了“天意不可违”来作法。但这法子要应验,必是人主也相信天、敬畏天才行,像天子治下的小民,一听了天子来了,或是天子的“谕旨”到了,便立马吓得半死,俯伏于地。
而这里面似乎又有一个悖论,即,假使这天子真是敬天畏天的,他相信“天”正瞪了太阳一般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是否合乎其意,这哪里又需要别人来劝谏?相反,他如是不畏天的,明白所谓天子不过是他收罗来的文人们,给他定作的金外套,慑服小民用的,这法子便不灵了。再倘若这天子像殷代的帝王武乙一样,非但不信天、敬天、畏天,反而还喜欢玩“射天”的游戏,这法子就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当然,文人们还有第二样法宝,就是要天子为子孙后代想一想,不要留下历史的骂名。这似乎是很有历史眼光的法子,可现在的我们正是远去了的历史的后人,对于史籍中的人主,的确是时常提起的,但细细一想,奉为圣世明君的,与骂为一代昏君恶主的,其实是一个价钱,丝毫无改于他们的“贤明”与恶行。更何况后来做王的,如是一位推崇“争斗理论“的,便会要他的臣民褒扬秦皇汉武;而自以为自己是”仁爱君子“的,便又要传扬康熙乾隆。人类的历史就是如此无情,即便是恶魔,也有其拥趸。所以,还是法国的路易十四来得实在:“我死之后,纵是洪水滔天,与我何干!”文人的“以史为谏”也就只好破产。
文人们最能打动民心的第三个法子,是要人主“敬德保民”,告诫人主们“民贵君轻”,且“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亦载舟,水亦覆舟。”“自古至今,与民为仇者,有迟有速,民必胜之。”这确乎是在“为民请命”和“为民谋利”,但其根本,则还是希望人主不要将小民榨尽杀完,使其没了作威作福的材料,像杀光了羊的羊圈,空荡荡的,手中的牧鞭就没有了用场,根底还是希望人主的“王运长久”。
奇怪的是,现代总有人从中嗅出了“民主”的味道,我真怀疑他们的鼻子是否有些失灵。可惜,就是这样的苦口婆心,也常常不为人主所赏识,因为人主的欲望实在是难以遏止,何况还有梁武帝萧衍那样的主儿,一面痛快地享用着天下,一面大叫着“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所以,用了这法子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读有数千年未曾中断的中国史书,发现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们所钻研、使用的就是这些的法子,虽屡用屡败但仍然屡败屡用,其中倒也不乏理想的真诚,也使人有一些无奈的敬佩。
时移势易,历史终归是正在穿越唐德刚先生所说的“转型三峡”。于这样的历史时期内,文人们如果还要把这“三样法宝”,换了时髦的学术名号,视为祖传的宝贝,要么是还未睁眼的愚腐汉子,要么就是精明的将这“法术”卖钱的生意贩子。前者还让人同情,而后者,就是无耻了。因为从“劝谏人主的法宝”的内在逻辑来看,他们用来压称盘子,讨价还价的还是万千小民。而所谓走出“历史的三峡”,我的理解是,惟万千民众从那个用了数千年的算盘子跳出来,各求自利,各算得失,才得成功。如此之时,也才是“法宝”失灵之日。
2018年9月5日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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