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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学堂|知味说:元好问词学思想的核心

 lm70cc 2018-09-08



知味,乃是元好问词学思想的核心。在他的词学论述中,始终把“知味”作为词创作和鉴赏的重要标准。


一、知味说的含义


遗山词在历史上有着独特的风格和地位。他的词继承了苏、辛一派的豪放风格,又兼容吸收了南宋的婉约词风,形成自己的独特的词风。雄健而不粗豪,蕴籍而不媚弱。他的词境界开阔,老到成熟,深具大家风范。由此,他就成为熔铸两宋词风,集两宋之大成的金元时代的文坛领袖,亦成为词学史上的一座高峰。刘熙载《艺概》中说他的词:“疏快之中,自饶深婉,亦可谓集两宋之大成矣!”陈廷焯在《词坛丛话》中也说“元遗山词,为金人之冠。疏中有密,极风骚之趣,穷高迈之致,自不在玉田下。”

那么,我们应当如何认识遗山词学思想及其词风呢?本文认为,遗山词学思想的核心是他的“知味说”。他以知味作为词创作的原则和标准,以知味与否,来评论历代词人词作。形成了他以知味为核心的词学理论。

元好问在《遗山自题乐府引》:“世所传乐府多矣,如山谷《渔父词》:‘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陈去非《怀旧》云:‘忆昔午桥桥下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三十年来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高阁赏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又云:‘高咏楚辞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如此等类,诗家谓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古有之: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譬之羸牸老羝,千煮百炼,椒桂之香逆于人鼻,然一吮之后,败絮满口,或厌而吐之矣。必若金头大鹅,盐养之再宿,使一老奚知火候者烹之,肤黄肪白,愈嚼而味愈出,乃可言其隽永耳。”

所谓知味,就是词要有言外句,词能“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要求词作者在写作和阅读时,要正确地了解词体的特有情感风格。料要好,须金头大鹅;情境要好,须盐养之再宿;制作要好,须知火候者烹之。如此制成,方能有味。

知味者:即要有情味,要有境味,要有韵味。而且不仅三者皆须有味,而且要三味调和,方能成为好词。



二、遗山词风与苏、辛词风


词味与词风的关系是:风自味出,味以风传。所以,要了解和研究词味,即须从词风入手。

在《新轩乐府引》中,遗山一方面肯定了东坡、稼轩改变宫词风格,写出新的词风。另一方面,又批评东坡、稼轩词,过分直白,缺少词味。“唐歌词多宫体,又皆极力为之。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虽时作宫体,亦岂可以宫体概之?人有云:乐府本不难作,从东坡放笔后便难作。此殆以工拙论,非知坡者。”他认为东坡词放笔而作,因了东坡自己的经历与环境,其词更加旷达。如果以工拙论东坡词,那是不会了解东坡的。他认为,东坡词以境味胜出,并不以韵味胜。“自今观之,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

同时,他认为苏词中的那些“鄙俚浅近”的词应该不是东坡的作品。而实际上这些词确实是东坡的词作。那么遗山对于这些词的批评,就成为对于东坡这一类词作的批评了。“如‘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妙年。有胸中万卷,笔头千字,臻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之句,其鄙俚浅近,叫呼衒鬻,殆市驵之雄醉饱而后发之,虽鲁直家婢仆且羞道,而谓东坡作者,误矣!”(《东坡乐府集选引》)

同时,他批评道“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性情,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认为苏以后的诸人,虽有不少作品能起人妙思,但也有一些是“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这都是因学苏所致。

《白雨斋词话》称“东坡心地光明磊落,忠爱根于性生,故词极超旷,而意极和平。”“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东坡神品也,亦仙品也”。总上可知,东坡词虽以豪放为世所称道,而实在是以旷达为胜。

辛弃疾的词,与苏词不同,他是以愤为显著特征的。

元遗山对于他的朋友新轩张胜予的词给出了批评,认为他多愤而成作,也缺少词味。“近岁新轩张胜予,亦东坡发之者欤。新轩三世辽宰相家,从少日滑稽玩世,两坡二枣,所谓入其室而啖其炙者,故多喜而谑之之辞,及随计两部,作霸诸彦。时命不偶,仅得补掾中台。时南狩已久,日薄西山,民风国势,有可为太息而流涕者,故又多愤而吐之之辞。”

其实,愤而成词者并非仅有新轩,即如辛稼轩亦多是因愤而成词者。《蕙风词话》:“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但看梦窗何琢,稼轩何尝率,可以悟矣”。又说“情性少,勿学稼轩。”“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风格遒上,率意而发,是稼轩词的一特色。

《白雨斋词话》亦称:“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论者遂集矢于稼轩,稼轩不受也”。“稼轩词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浪淘沙[山寺夜作、]瑞鹤轩[南涧双溪楼]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稼轩水调歌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虽未能痕迹消融,却无害其为浑雅”。“稼轩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水龙吟[过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稼轩词于雄莽中饶隽味”。“于悲壮中见浑厚”。“稼轩‘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愤激语而不离乎正”。“稼轩求胜于东坡,豪壮或过之,而逊其清超,逊其忠厚”。“稼轩豪品也。”可见稼轩词“才气虽雄,不免粗鲁”,“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多“愤激语”,他的词不仅在境界上不及东坡旷达,而且在情感的抒发上,也失之于愤激,他的词是愤而有作。

遗山对于自己的词风,虽无明确表明,但曾借屋梁子之口,申明“衡门之下,自有成乐,而长歌之哀,甚于痛哭”。这正是他自己词作的词风特点。这种“长歌之哀,甚于痛哭”的词风,自然与他所处时代,及他的境遇有关,但更主要的是反映了他对于词学的深刻理解和把握。

总上,可知东坡之词,以旷而胜。稼轩之词,以愤而显;而遗山之词,则以哀为宗。虽然可以大而慨之地把他们划为豪放词风一派,但三人之间的区别,仍然是明显的。

下面,举东坡、稼轩及遗山词,试析之。

苏轼一生波折不断,多次被贬。在黄州谪居时期,他的词风逐渐走向成熟,在经历了“乌台诗案”后,又一次死里逃生,他经历了人生旅途中的风风雨雨,深切体验到了人生的艰难。对于他的词,人们常以豪放概之,其实在他现存的340馀首词中,那种象“大江东去”一类的雄豪词作并不多。更多的则是表现他旷达情怀的词。如:“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西江月》),“白发千茎相送,深杯百罚休辞”(《西江月》),“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青衫破,群仙应笑我,千缕挂烟蓑”(《满庭芳》),如此等等。

苏东坡《满江红·东武会流怀亭上巳日作,城南有坡,土色如丹,下有堤壅却淇水入城》

东武南城,新堤就、却淇初溢。微雨过、长林翠阜,卧红堆碧。枝上残花吹尽也,与君试向江头觅。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坐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

北宋熙宁八年(1075),苏轼时任密州(包括诸城、胶西、高密、安丘、莒县等五县)知州时,三月三日与友人修祓禊之礼,写下此词。将东武会流怀亭一事,比之于晋王羲之兰亭修禊,全词情旷神逸。

他常用风雨意象:表达自己不畏坎坷、旷达超逸的胸襟和情怀。苏轼一生波折不断,多次被贬。在黄州谪居时期,他的词风逐渐走向成熟。他经历了人生旅途中的风风雨雨,深切体验到了人生的艰难。在他的词作中有鲜明的“风雨”意象,“风雨散,飘然何处”(《鹊桥仙·七夕送令举》),“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在这首词里的“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对于表达他旷达超逸的胸襟和情怀,则颇具代表性。

辛弃疾在在两宋词人中,是一位高产者,现存尚有600馀首。他的词,人多以豪放概括,确如是。但他的豪放与东坡又有不同。夏承焘先生在《稼轩词编年笺注序》中说:“虽云身世境会,坡、稼本不尽同,而文事尚变,推演递渐,固亦势运所必然。”稼轩词的根基在于他的高度的爱国热情。收复失地,是他毕生的政治愿望,而朝廷却不能用之,故而转为词中的愤概之气。这在他的词中比比皆是。如:《满江红》: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马革里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淳熙四年(1177)辛弃疾任湖北安抚使,此词即此期间送友之作。辛弃疾恢复故土的强烈愿望,已经成为他词作的主题,他主动承担民族使命的同时,也在积极地寻求个人生命的辉煌,在他的词中,“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表现出了不可抑制的英雄主义精神和愤概之气。

元好问则与苏、辛不同。在词风上,雄而不豪,哀而不愤。他身当离乱之世,备尝流散之苦,挣扎於易代失朝之时,其哀怨幽郁之情,溢於言表。现存380馀首词中,相当部分是这样的。

如《水调歌头·氾水故城登眺》:

牛羊散平楚,落日汉家营。龙孥虎掷何处,野蔓罥荒城。遥想朱旗回指,万里风云奔走,惨澹五年兵。天地入鞭箠,毛发懔威灵。一千年,成皋路,几人经。长河浩浩东注,不尽今古情。谁谓麻池小竖,偶解东门长啸,取次论韩彭。慷慨一尊酒,胸次若为平。

登临览物之作多寄托词人心中抱负,借古讽今,以词寓志。此词写的沉挚苍凉,感情含蓄蕴藉。“长河浩浩东注,不尽今古情”,此情沉郁而悲凉。“慷慨一尊酒,胸次若为平”,即便有慷慨一尊酒,胸中哀郁之气又怎能平息呢!

元好问晚年词作,风格更加苍凉浑厚,韵致委婉,婉转中蕴涵豪放之情。蒙古太宗乃马真后五年(定宗元年),元好问时年五十七,作《木兰花慢·游三台》:

拥岧岧双阙,龙虎气,郁峥嵘。想暮雨珠帘,秋香桂树,指顾台城。台城,为谁西望,但哀弦、凄断似平生。只道江山如画,争教天地无情。风云奔走十年兵,惨淡入经营。问对酒当歌,曹侯墓上,何用虚名。青青,故都乔木,怅西陵、遗恨几时平?安得参军健笔,为君重赋芜城。

此词是他河南游曹操昔日邺下三台,词情景交融,深感世事变迁,兴亡盛衰转一瞬。虽是吊邺下三台,其实也是吊完颜故国,此时已是国亡人老。“但哀弦、凄断似平生。只道江山如画,争教天地无情。”“怅西陵、遗恨几时平?”又是那股胸中哀郁之气不能平息!

三人词风的区别,东坡以境味见长,而韵味弱;稼轩以情味见长,而以境味弱;他们不仅是旷达、豪放、哀郁之词风的区别。更为重要的是,元好问将苏、辛的旷达、豪放两种词风融会为一,走向更为深沉。



三、遗山词风与南宋词风


论者常以为遗山自认为自己胜南宋词风一筹,且以其自叙为据:

“岁甲午,予所录《遗山新乐府》成,客有谓予者云:‘子故言宋人诗大概不及唐,而乐府歌词过之,此论殊然。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此论亦然。东坡、稼轩即不论,且问遗山得意时,自视秦、晁、贺、晏诸人为何如?’予大笑,拊客背云:‘那知许事,且噉蛤蜊。’客亦笑而去。”(《遗山新乐府序》)在这一段自叙中,是否遗山就是自认为胜于南宋诸家词风呢?其实,在此处遗山并非是在论胜负,比高低,只不过是对于不同词风的一种态度而已。他并没有鄙视秦、晁、贺、晏诸人词风的意思。相反,在他的词作中,却常有步《花间》及南宋词韵的作品。

张炎在《词源》说:“遗山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风流蕴藉处,不减周、秦。如《双莲》、《雁丘》等作,妙在模写情态,立意高远,初无稼轩豪迈之气。岂遗山表而出之,故云尔?”。这是对于遗山词与秦、晁、贺、晏诸人词关系的一个正确认识。有人认为,北宋苏轼等人创立的豪放词风,分为南北两支,一支衍于南宋,以辛弃疾为代表;一支盛于金源,在北方,白朴、刘秉忠、王恽、刘因等确是继承了豪放词风,但又失之于粗放。而婉维一派则以正宗的身份,在南宋得以发扬,成为南宋词风的代表。

元好问却走了一条他自己特有的道路,即向南宋婉约词风学习,并融合豪放词风,形成了一种新的词风。

《蕙风词话》对于南宋词风,有一论述:“自六朝已还,文章有南北派之分,乃至书法亦然。姑以词论,金源之于南宋,时代正同,疆域之不同,人事为之耳。风会曷与焉。如辛幼安先在北,何尝不可南。如吴彦高先在南,何尝不可北。”

况周颐不将南北词人断然分开,是对的。所谓“金源之于南宋,时代正同,疆域之不同,人事为之耳。”而南北词人的交流,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这种交流显示了南北词风的差别,所谓“南宋佳词能浑,至金源佳词近刚方。宋词深致能入骨,如清真、梦窗是。金词清劲能树骨,如萧闲、遯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南或失之绮靡,近于雕文刻镂之技。北或失之荒率,无解深裘大马之讥。善读者抉择其精华,能知其并皆佳妙。而其佳妙之所以然,不难于合勘,而难于分观。往往能知之而难于明言之。然而宋金之词之不同,固显而易见者也。”但他将南北词风断然分开,却是并不见的合适。南北词有区别,但是,在遗山那里,却是可以而且已经融合了。

四、遗山词风解读


遗山词风源于他的知味说。知味者:即情味,境味,韵味。三者皆有味,方为好词。

第一,情味,以生死为承诺,直面生命,倾诉情怀。

遗山词中有《摸鱼儿》、和另两篇写殉情的词,另还有不少写爱情、亲情的词篇,抒写了人世的爱情和亲情。词中,将人类之情推到了顶峰:以生死为承诺,直面人生,抒写了人类共同的情感,倾诉了作者特有情怀。

《摸鱼儿》: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辞,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只有以生死相许时,情才是真情。可见作者理解与感叹至深。

另一首《摸鱼儿》: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为踪迹之,无见也。其後踏藕者得二尸水中,衣服仍可验,其事乃白。是岁,此陂荷花开无不并蒂者。沁水梁国用时为录事判官,为李用章内翰言如此。此曲以乐府《双蕖怨》命篇,“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清之瑞露,春动七情”,韩偓《香奁集》中自叙语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是岁,此陂荷花开无不并蒂者。”此时,这种单纯的爱情表现,已经不能包容作者对于情的理解了,因此,他进而感叹“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将儿女爱情之情,推向了更深刻的人类感情,不仅此生死是为情而生死,而且是人生在古今历史情感长河中的沉浮与生灭。还有一首《江梅引》也是写了一对男女殉情的故事。

在他的词中,对于情感,他总是把它推到极至,特别是对于金的灭亡,他更是哀伤至极。对于它以生死为承诺,直面生命,倾诉情怀。《临江仙·对花怀洛阳旧游》:

紫玉双华相照映,锦儿仍是琼儿。天边谁与慰相思。洗妆无别物,只有断肠诗。水北水南浑一梦,眼中红袖乌丝。春风同是可怜枝。争教歌酒兴,不似洛阳时。

“水北水南浑一梦”即可能是在黄河以北,即在金亡之后。以花喻人,又以美人喻金朝。此花不似那时之花,所以在此时他只有断肠诗了。

《婆罗门引·过孟津河山亭故基》:

短衣匹马,白头重过洛阳城。百年一梦初惊。寂寞高秋云物,残照半林明。澹横舟古渡,落雁寒汀。河山故亭。人与镜、两峥嵘。争信黄垆此日,深谷高陵。一时朋辈,谩留住、穷途阮步兵。尊俎地、谁慰飘零。”“短衣匹马,白头重过洛阳城。百年一梦初惊。

又是何等的感伤!在他的这些词中,已经将儿女之情扩展为家国之情,深可与杜诗相匹。

第二,境味,以时空为经纬,觉醒悲欢,观照人生。王国维曾提出的一个重要的词学理论:“境界”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王国维的境界说,首先以自然物的时间空间形式为实证基础的。词所描写的物象,总是在一定的时空形式中存在的,这些物象经过词人的观照和描写,形成了词人思维和审美的“景”与“情”,而这些“景”与“情”,又是扬弃了客观物象的某些规定性,转换为艺术形象的,带有这主观的时空形式规定的景情,就是意境,亦即境界。

其实,元好问的境味说,则是将词之境界,在一定时空环境下,进行了历史的类比,在时空的交汇与分裂中,再造出新的境界来。而且,这种新的境界是以觉醒悲欢,解读人生为情感特色。这种对于词的境界理解和创造,远胜于王国维的境界说。如“为问云间崧少,老眼无古今,大乐几人传?宇宙一丘土,城郭又千年。”(《沁园春·缑山夜饮》)“天上飞鸟,问谁遣、东生西没?明镜里、朝看青鬓,暮为华发。”(《满江红·崧山中作》)“天若有情天欲老,世间元只无情好。”(《蝶恋花》)“登临千古意,天淡夕阳闲。”(《临江仙·与钦叔饮二首》)“沽酒市,钓鱼矶,爱闲真与世相违。墓头未要征西字,元是中原一布衣。”(《鹧鸪天》)他总是把人生与世界的时空变化交织起来,从中展示他对于人生意义的理解。他所造出的词境,宏大而深沉,多能引起读者的沉思。

特别是金亡后,他羁于山东,元太宗九年(1237)他得以回太原。作《感皇恩》:

梦寐见并州,今朝身到。未怕清汾照枯槁。百年狂兴,尽与家山倾倒。黑头谁办得、归来早。梁苑绿波,长安春草。惆怅行人暗中老。故人相送,记得临行曾道。故园行乐地、依然好。

同时,有诗一首《太原》云:

梦里乡关春复秋,眼明今得见并州。

古来全晋非无策,乱后清汾空自流。

南渡衣冠几人在,西山薇蕨此生休。

十年弄笔文昌府,争信中朝有楚囚。

诗词相映,可知,世事陵变,人生羁旅,都在历史的时空中,百年狂兴,清汾空流,唯有诗人的深情不绝!

第三,韵味,以词人情感的变化为韵律,将豪放风格与婉约风格熔于一炉。他所经的时代,他自己的经历,使他词总是在情感不停的律动中演进。他成功地将知味词论运用于其中,从而,他的词就表现出了将豪放与婉约熔于一炉的特有风格。如《玉楼春》:“惊沙猎猎风成阵,白雁一声霜有信。琵琶肠断塞门秋,却望紫台知远近。深宫桃李无人问,旧爱玉颜今自恨。明妃留在两眉愁,万古春山颦不尽。”婉约而幽怨,然而,读者会深深感到词中一种烈烈的雄风。这是通过金亡后,对两宫北迁情感的追述,深怀对金朝灭亡的眷恋。

《鹧鸪天》:

八月卢沟风路清,短衣孤剑此飘零。苍龙双阙平生恨,只有西山满意青。尘扰扰,雁冥冥。因君南望涌金亭。还家剩买宜城酒,醉尽梅花不要醒。

此词作于1242年八月,这一年秋,他在燕京。金亡后,他只身来到燕京,见燕京宫阙,又南望河南之地,孤剑飘零,平生之情;醉尽梅花,亡国之恨!

《南乡子》:

衰思怯登楼,百感中来不自由。天意时情谁得解,悠悠,一片黄云画角秋。汾水绕城流,流尽朱颜到白头。万事且休论一醉,都休,前日黄花蝶已愁。

天意时情,朱颜白头,其中曾有诗人无尽的理想,又有多少的哀愁!

总之,元好问不仅提出了他关于词的“知味说”,而且的创作中实践着他自己提出的这一理论,并取得了很好的成果。这正是《遗山乐府》的精华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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