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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期【名师频道】阮祥毅┃《念奴娇·赤壁怀古》主题呈现奇峰叠翠连云天

 山湖微波 2018-09-13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苏轼豪放词作的代表。经典名篇流誉千古。词中用多彩神来之笔,塑造了周瑜光照千古的英雄形象,借以反衬自己老大无为,壮志难酬的悲苦。但是,如果作者只是用超越前人的高妙手法,极力表现自己的悲愁,那苏轼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位普通的悲愁诗人。苏轼之所以是苏轼,他之所以能在中国古代文化圣殿享誉非凡,自有着其不同于前代以及同时代其他诗人的特异之处,其特异之处是什么?

他不同于前代以及同时代其他诗人的特异之处,就是他的性格行为有一股非凡的旷达豪放之气。如果我们只是读到词人的悲苦,以及只是感知到词人如何高妙地表现这种悲苦,那我们并没有真正读懂词人,没有把握到词作的精髓。

小时候就读到这首词,曾被开头那“大江东去”的豪放气势所震撼,也为词中所写赤壁奇异的壮景所折服。但读到后面“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似乎读到的是悲哀,消沉、无奈,与开头的气势不够相配,觉得有些令人泄气,心中不免生出些许遗憾与失落。

后来看了一些鉴赏文章,了解了词作的背景和词人当时的处境,感到人是环境的产物,词人有这种心绪,可以理解。而词人用高妙手法塑造周瑜形象,以反衬自我悲苦形象,手法新颖别致,不失为经典名作。及至读到苏轼《赤壁赋》,不禁大为惊叹:文中同样写到悲哀消沉的心绪,并且写得极其深沉。但经过作者一番哲理辩析,又消除了这种悲观情绪,变得乐观开朗起来。苏轼虽有悲苦,但不为悲苦所困,而是潇洒旷达,让心灵飞升。我非常钦佩苏轼这种虽感悲苦但不沉溺的乐观情怀。不经意间,又读到苏轼同一时期所写的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里面竟有这样的句子:“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一反常言所道的“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的悲观情绪,在逆境中表现出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于是,我觉得应对《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内容意蕴作重新审视,或许我们只是凭浅表感觉去理解这首词,并没有深入探究,真正走进词作深邃而高妙的境界。

经过仔细品味,深入研读,我觉得苏轼这首豪放代表词作意蕴非凡,意境高远,而其对主题意蕴的呈现,则显出奇峰叠翠,境连云天的奇妙景观。

一、极悲间淡然一笑,低谷跃升到奇峰翠峦

词人的豪放旷达情怀在上片有显著展现,词的下片有没有体现?这应是我们要着力探讨的核心问题。让我们从词作中一句话的探讨开始吧。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句,仔细探析,发现应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思在其中。对于一句,一般人都只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早生华发”上,认为它写出了作者深感自己老大无成人生悲苦的凄凉心境,而对“笑我”之“笑”,却忽略了。这“笑”字,恰恰是表现苏轼旷达豪放情怀的关键字。这一句应作两层理解。第一层,我多情,早生华发。面对自己“乌台诗案”受诬入狱,险些送命,而后又被贬黄州,遭人踩踏,年近半百而老大无成的凄凉境况,联想到周瑜那么年轻就已功业卓著,相比之下,不由得悲从中来,以致早生华发。这“多情”,应是人之常情,身处如此这般的人生境况,如何叫人不伤感悲情?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杜甫也浩叹“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怀抱致君尧舜志向的苏轼,惨遭诬陷,壮志难酬,怎的不叫人心酸悲苦?然而,苏轼究竟是苏轼,他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虽也会感到悲苦,也会感到痛伤,但不会深陷悲苦而不能自拔。因而,便有第二层,“应笑我”。谁笑?笑什么?为何笑?这些确实值得我们探讨。这里的“笑”,当是词人的自笑,这个“笑”是嘲笑,是自嘲。嘲笑什么呢?当然是笑自己“多情”,笑自己如此的多愁善感,把人生的荣辱逆顺看得过于沉重,以至使得自己“早生华发”。在词人看来,这大可不必。“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既然无须“计东西”,对人生的荣辱逆顺当然也无须看得那么沉重。对人生的种种磨难祸患,不妨泰然处之,“一笑”了之。“莫听穿林打雨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朋友李常的信中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这里的“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正可作本词中“应笑我”的注脚,正所谓“笑一笑,十年少”,“一笑解千愁”。杜甫无酒难以解愁的悲伤困顿,苏轼则巧妙地以“笑”化解了。在词人的心灵深处,感到自己这样多愁善感,以致早生华发,是不应有的。细细想来,觉得自己未免可笑。这个“笑”,是词人对自己深陷悲苦不能自拔的一种否定。这个否定,使词人将自己的灵魂从悲苦境地中拯救了出来。所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句,有愁苦,有悲叹,但不是沉湎愁苦悲叹,而是以“笑”来自嘲,以“笑”来自解。通过自嘲自解,达到超脱悲苦,实现心灵的飞升。

苏轼的这种一句词作蕴含多层意蕴的写法,后来的辛弃疾作了继承与发展。一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既是自问,又是他问,更是问他。表现了词人虽老而不忘报国之志,希望还能有机会为国效力,但又始终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无限凄楚,尽管凄楚,报国之志却至死不渝。一句三叹,荡气回肠,读来令人感慨唏嘘不已,有着巨大的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情感的扩张力。

苏轼旷达豪放的特异个性,在这里将词作的主题呈现,由悲伤的低谷,变成了异峰突起的奇妙景观。其写法有着承前启后的创新超越的不凡意义。

古今多少人熟读此词,却只感受到了词人“早生华发”的极度悲苦,却忽略了词人“应笑我”的拔然超脱。没有读出苏词超越一般人情怀的特异之处。细读深思,我们惊奇地发现,苏轼竟然在一句之中,隐含着自我否定的相反因素在其中,看似悲情的表达,却以自我嘲解的方式作了转化。词人的豪放旷达情怀,也就在这转化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二、奇峰处一声叹息,思绪又一次路转峰回

词人一番自我嘲笑之后,心灵得到飞升,开辟出了一个崭新的境界。而词人 “人生如梦”的一声叹息,又将思绪再来了一次大幅度的滑降与回升。

首先是滑降。为什么说思绪首先是滑降呢。我们看看梦的特征,一是其虚幻性,二是其短暂性。词人慨叹人生既虚幻又短暂,犹如梦境,这不免带上了悲观的色彩。这种悲观情绪,苏轼在《赤壁赋》里借客人之口,表现得极其深浓而沉重。如讲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是非成败转头空了。这是表现人生的虚无性。“哀吾生之须臾”,则是讲人生的短暂性。人生如此的虚无而短暂,又有什么价值意义呢?所以,这一声叹息,深含悲观色彩,思绪不免低落。这与词人的人生遭际密切相关。苏轼年轻时就满怀匡时济世的雄心,并为之孜孜不倦地奋斗,而如今却身遭贬谪,壮志难酬,年近半百,却老大无成。悲观之情自然难免。所以,这一声叹息,显示了思绪的滑降。

“人生如梦”虽不免带有悲观色彩,但不一定就是绝对的消极。曹操《短歌行》,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都有类似的叹息,但表达的均是积极向上,发奋有为的精神。所以,这一声叹息中,又蕴含词人超越悲观的向上情怀。苏轼在其《行香子·过七里滩》中曾这样叹道:“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这里的叹息分为两层,先是不免悲观消极,“君臣一梦,今古空名”;然而却并不沉溺于悲观之中,而是放开眼界,奋力突围,走出困顿,进入一个远山绵长,云山雾绕,晓山青翠的美妙境界。词中结尾那生意盎然、活泼清灵的景色中,融注着词人深沉的人生感慨和哲理思考。词人看透生活而不厌倦生活,善于将沉重的荣辱得失化为过眼云烟,在大自然的美景中找回内心的宁静与慰安。这体现了中国古典文化中的“哀而不伤”的传统精神情怀。《赤壁怀古》中“人生如梦”的慨叹同样饱含这样的精神情怀。根据苏轼的这种精神情怀,我们可以推测出其慨叹“人生如梦”的另一面,那就是,既然人生像梦一样,是虚无的,那么,富贵于我如浮云,苦难于我也如虚梦。既然苦难于我如虚梦,是假的,我们又何必那么计较,那样耿耿于怀,那样放置不下呢?人生的荣辱逆顺都只不过是虚梦一场,又何必挂怀?应当把它忘掉,放开眼界,放宽胸怀,“一蓑烟雨任平生”。再说,人生是短暂的。人生苦短,许多美好的事物,享受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去悲叹?又何苦糟蹋自己,使自己“早生华发”呢?“流年未肯付东流”,“挽回霜鬓莫教休”。(《浣溪·即事》)这才是词人一贯的主张。这主张显示出词人在悲苦之中不肯消沉,奋发有为的积极心态。

词人旷达豪放的精神情怀,使得词作在主题的呈现上再一次峰回路转,奇峰又起,满目青翠。

三、峰回后一樽潇洒,将旷达情怀接入云天

词人在又一次路转峰回,异峰突起后,激情高歌:“一尊还酹江月。”“酹”是洒酒祭祀鬼神。祭祀是一种敬畏行为。词人不是祭祀鬼神,而是敬奠江月。词人为何要敬江月?苏轼在《赤壁赋》里讲得明白,江风明月,乃天地之间无穷之宝藏,它是无限美好的。它既现实可感,“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又恒久长存,可以取之不竭,享用不尽。我们应当好好的去享受。——“吾与子之所共适(享用)”。这江月既是实在可感的,又是恒久永在的,它与人生如梦的虚无与短暂截然不同。这正是词人祭奠江月,敬畏江月的原因。在人生如梦的虚幻、短暂与江月的实在、恒久的对比中,词人崇敬江月,追羡江月,要将须臾的人生寄意于无穷的江月,使自己在欣赏享用无尽的美好江月之时,忘却世俗的种种悲苦,灵魂得以纯净,精神获得飞升,从而超越自我,达到精神的永恒。这一思想,苏轼在其《赤壁赋》里已演绎得曲折尽致。“人生如梦”就好比《赤壁赋》中客人的一番悲伤慨叹,“酹江月”则类同于作者旷达的哲理思辨后,畅快地和与友人一道共享江风明月的豪放情怀。词人由笑自己到敬江月,完成了心灵的再一次飞跃,从人生的悲苦之境飞升到了一个乐观旷达的高远境界,用余秋雨先生的话说,苏轼从人生的困窘中成功地实现了精神的“突围”。这成功的“突围”,得益于他的以江月为代表的天地宇宙意识。他站在无限的天地宇宙的宽广角度俯视人间,观照人生,将一己之小我,融入宇宙之大我,将个人的苦难消解在茫茫天地之间。这种高远的胸襟,使他能够有力地摆脱个人的悲苦之情,进入到一个崇高旷远的澄明境界。

词人为何能摆脱悲苦之情,进入高远之境?这就必须回到词作开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大江”既是眼前的实景,也是历史长河的隐喻。这才有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慨叹。词人站在历史的高处,眼界高远,胸襟开阔,因而就有后面的能够摆脱悲苦,进入高远境界的精神呈现。这样理解,诗歌前后的风格就完全一致了。回想起年少时浅表理解所形成的泄气遗憾之感,也就消弭了。阅读感受也随着词人的心灵变化而进入到一个高远澄明的境界。这样,对词作手法的高妙也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词作先以光彩照人的周瑜形象反衬自己老大无成的悲苦形象,而后则更以自己的悲苦形象,反衬自己的旷达情怀。越是将自己表现得极其悲苦,就越显出深陷其中摆脱之不易,也就越发显得自己超脱出来的旷达情怀的卓然不凡。这真是绝妙之至,妙绝之极!

从整首词的大思路看,则又展现出这样的线索:历史长河看人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走出人生悲苦情(多情应笑我)——融入天地无穷境(一尊还酹江月)。完整而又高妙地表现出词人非凡的旷达豪放情怀。结尾“江月”的“江”,不仅呼应开头“大江东去”的“江”,显示出非凡的豪迈气势,而且增加了“月”,视角更广阔,意境更高远,心灵更加清明澄澈,是一种境界的升华。全词可谓奇峰叠翠,意接云天,意境之深邃之高远,令人感慨称叹不已。

通过对词作的欣赏,我们不仅领略了苏轼词作手法的高妙,领悟了其意境的高远,我们还可以从中得到有益的人生启迪——一个眼界高远,胸怀宽广的人,遇到不幸,当然也会痛苦,也会悲伤,但不会被悲苦所困住,所击倒,他会自我救赎,自我解脱,跳出悲苦之境,让心灵飞升,飞升到一个高远澄明的境界,获得积极而快乐的人生。这正是这首词所具有的永恒的精神魅力,也是我们为何要学习这首词的价值和绝佳理由之所在。


阮祥毅


阮祥毅,广东顺德华侨中学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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