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兴,其上以德,尧舜之禅让是也;其次以义,汤武之征诛是也。尧舜之禅让,以圣传圣也;汤武之征诛,以仁伐暴也。以圣传圣,而维天下之安;以仁伐暴,而除百姓之害,故戴为天下之主。秦皇无尧舜之德,亦无汤武之义,藉威力以灭六国,一诸侯,亦享有天下,至于二世而亡,威有余而惠不足,积怨天下也。夫尧舜积德累功数十年,汤武自契谡行仁义十余世,秦承数世之余烈。而汉高帝之兴也,则与尧舜、汤武、秦皇甚异矣,德不及尧舜,义不及汤武,力不及秦王,且出于草野,非汤武秦王之世为诸侯也,无仲尼之贤,陶朱之富,而三年灭秦,五年覆楚,拔乱反正,以成帝业,若此之亟,何也?意者其天乎!然徒归之于天,又何以通古今之变,察成败之理哉! 夫高帝以布衣得天下,其乘变化之势焉。三代以上,皆以封建,或以圣人之禅让传命,或以诸侯之征伐因替,非有大服人之德,因天人之顺,则不可得而代也。以文王之德,三分天下,有其二,而犹服事殷,封建足维王畿,不可骤取也。而秦废封建,立郡县,子弟不得封侯,天子孤立无辅,则其政敝民怨,若土崩之亡,高帝得以乘之也。三代之长,皆数百岁,三代以后,易代甚频,长则三四百,短则数十,皆废封建而行郡县之故也。且自春秋以后,礼崩乐坏,权位下移,平王迁都,五霸率令;昭公出国,三桓执政。三桓既微,复制于家臣,齐则篡于田氏,晋则分于三卿,处士横议,盗杀诸侯,此古今之大变也。高帝乘其驱除,而以布衣崛起,因乎天也。 而高帝虽无尧舜之德,亦有合乎德者焉。昔者梁襄王问孟子曰:“天下恶乎定。”孟子曰:“定于一。”又问:“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惟能一之。”世人以为迂阔,而高帝即其人也。当秦军之强也,项梁死于章邯,项羽怨之,愿与高帝入关而报之,而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僄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诸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僄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卒不许项羽,而遣高帝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德以宽为用,宽而无虐;以大为善,大而能容。项羽之天才,巨鹿之战,以一当十,破秦三十万大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而不遣羽,独遣高帝,非其宽大之足以服人乎!羽战必胜,攻必取,而所过无不残灭,嗜杀人也;高帝反之以宽,非若羽之战必胜,而胜以其谋;非若羽之攻必取,而取因其降,无赫赫之功,而成摧枯拉朽之力,若秋风之扫落叶,大海之纳百川,兵不多杀,而先入关中,革秦之暴,而约法三章,以安秦民,岂非孟子所谓不嗜杀人者惟能一天下乎!孙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而高帝得之矣。以高帝、项羽入关中之所为,高帝之纳降,封府库,项羽之屠城,杀子婴,焚阿房,而知高帝之所以兴,羽之所以亡矣。凡人莫不好生而恶死也,赢政、项羽肆以杀戮,人多受死,而天下惧之,亦因而怨之,其得天下也不久,秦二世而亡,羽及其身,杀子婴,弑义帝,坑秦降军二十万,而羽之逆甚于秦。高帝示以生路,人多得生,而天下喜之,亦因而归之,则享天下也久,延祚四百,愈于秦政多矣。以项羽之百战百胜,而亡于垓下;以韩信之多多益善,而禽于云梦。坑杀之酷,贪功伐齐之毒,固以失人之心,而高帝纳降之善,得天顺人,此高帝之合乎德者也。 高帝虽无汤武之义,亦有近乎汤武之义焉。汤武之兴,乘桀纣之暴也,固以吊民伐罪而天下服;高帝之起,亦乘秦楚之虐也,乘民之怨而伐无道,除秦苛法以行宽政,为义帝缟素,数羽弑逆之罪而诸侯景从。虽非若汤武之纯于为民,醇于王道,而固秉大义以为征伐。羽之杀子婴,坑秦军,则天下皆知羽之暴而不能降也;杀宋义,弑义帝,则天下皆知羽之逆而不能从也。高帝纳子婴之降,则天下皆知高帝之宽而能往也;为义帝发丧以讨羽,则天下皆知高帝之顺而能从也。逆顺之分,宽暴之殊,义在此而不在彼,固亦决汉楚之兴亡成败矣。桓文尊周王而匡天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况高帝之伐无道,为义帝发丧以正羽之罪乎!得国之正,莫如汉明,诚顺乎义也。 不嗜杀人者因乎宽大,宽大者因乎量弘,高帝有容人之量也。史称高帝豁达大度,知人善任,张良以《太公兵法》干高帝,高帝善之,常用其策,为他人言,则不省,而服高帝之天授也;韩信以善将兵而自矜,而服高帝之善将将,亦谓为天授。数夺韩信军令而信帖然以从,诈游云梦以召韩信而信顺命以至,高帝何以制之取之哉?诚能用之,则能制之,能与之,则能取之也,亦岂非量之弘远,信之深,任之重,而使之不疑而信,不忍而怀哉!项羽一印之夺而信叛,信之不深而任之不重也,而知高帝之驭将,胜于项羽远矣。 楚之强盛也,羽之才勇也,天下所畏也,诸侯莫敌也,高帝无楚之强,而不敢自恃,则联诸侯以为攻;无羽之才,而不能自矜,则任诸将以为辅。无百战百胜之威,而行宽大之政以纳降;无多多益善之能,而尽谋将之才以代伐。张良、陈平之善谋,而归之;韩信、彭越之善战,而投之;英布之鸷勇,而降之,皆天下之才也,高帝之量大足以容之也。能容之,则能用之,能容天下之才者能成天下之事,此高帝之不可及而得天下乎!楚之强大,羽之才勇冠天下,而羽恃其强以轻诸侯,而诸侯有所叛也;恃其才以矜诸将,而诸将不能用也,百战百胜,而胜以益骄;刚愎自用,而人以投敌,是以一人之勇武敌高帝诸谋臣勇将也,而焉能不败乎!羽所为者,人臣之事也,忌诸将之能而不敢用也,其隘也甚;高帝所善者,人主之能也,信诸将之能而尽其用也,其容也大。人主不与人臣争能,与人臣争能则离,羽之所以亡也;人主须尽人臣之才,尽人臣之才则成,高帝之所以兴也。或讥羽之徒勇无谋,羽非无谋也,以数万摧章邯二十万精锐之师,破高帝六十万之众,非勇可恃也。百战百胜,以寡克众,三载而亡秦,宰天下,号霸王,诚有天纵之才,而卒败于高帝,吾而知取天下以量而不以才也!若太史公徒以高帝之兴归于天,岂不陋哉! 呜呼!战国之兵戈也多,其杀戮也酷,而民之受毒也深,秦一天下,废封建以息兵争,民望其安,而加以苛政之惨,囹圄盈市;极以重役之苦,伏尸叠城。项羽灭暴秦,又纵以屠城坑降之恶,民望生道宽政如雨,高帝能与之以生,而息战国之争;行之以宽,而革秦楚之虐,固天命所钟,民心所归也,则高帝之得天下也,复奚疑哉!复奚疑哉! 吾读史,未尝不歆羡于殷周之功臣,而痛叹于秦汉之功臣也。伊尹、太公、周公佐圣君伐无道,安天下,居高位,受厚封,垂颂百代,身名俱泰。君臣以义合,而相安也;道自秦而降,君臣多以利结,而功臣多不得保。秦惠王诛商鞅、秦昭王诛白起、放魏冉,秦始皇诛吕不韦,二世诛蒙恬、李斯。汉高帝之宽大,而不闻仁义,袭秦诛功臣之恶习,诛韩信、彭越、卢绾、英布等,惴惴恐其夺之也。虽秦汉君主之寡恩,亦诸臣有以自取之也。鞅、斯之刑人杀人无数,焚诗书,灭王道,受恶名于千古,而信之天才,佐汉祖以平诸侯,摧劲赵,灭雄楚,汉之得天下,多出信之力谋,赫赫之功,虽古之吕尚、召虎不过也,受大国之封,其宜也,而后诈斩于长乐,夷三族,何其功勋之卓而罹祸之惨也!后人多悯之,汉有负于信之深矣。虽然,信亦有取死之道也。 信,功名之士也,未闻仁义,忍受胯下之辱,自负其能,不欲以一竖子累己也。及秦末之乱,从项梁反秦,欲因兹显能,立功名,而梁不知,梁死,属项羽,数以策干羽,羽又不能用。遂弃楚归汉,高帝亦未之奇也。独萧何知之,荐于高帝,高帝拜为大将。乃与高帝谈取天下之略,彼以项羽虽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不过匹夫之勇;于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实为妇人之仁,知羽之短也。而羽之坑秦降军二十万,独邯、欣、翳得脱,而王关中,秦民所怨也,而高帝之入武关,除秦苛法,约法三章,得秦民之心,劝高帝东征,以收三秦,知取天下之略也。至于劝高帝以天下城邑封功臣,而信之心见矣,胁高帝以封己也,然汉之大封侯王,反者四起,岂定天下之策哉?封之厚,而受戮惨,封建之不可复于三代之后也,信劝复之,一己之私也。 虽然,靳封者,士之常情,犹非信之罪也。当信之背水伐赵,何其智而勇也!释李左车之缚,师事以问攻燕齐之策,何其知用贤也!燕望风而靡,以破赵之威,不战而屈人之兵,诚善之善者也!而蛊于蒯彻之邪说,贪功急击已降之齐,以死郦食其,使历下喋血盈野,楚将龙且救之,复破楚,斩龙且,为成一己之功,不惜陨数万生灵之命,何其忍也!乃复请王齐,高帝怒而骂之,未央之斩,伏于此矣。秦之暴也,坑赵军四十万,积怨天下,诸侯以此益敌秦,而秦难以力取六国;项羽之残也,坑秦降军二十万,亦以此失天下之心,而有垓下之败,逞其嗜杀之心,民以不附。汉高帝之宽大,释子婴,矫秦苛法,而得秦民;攻城务以劝降为主,不妄杀戮,随何说英布以下淮南,而得天下诸侯。信非嗜杀之人,而以贪功伐齐,毒人而以自毒,胜齐而汉兵已疲,田横宁死而不降汉者,岂非因受历下之欺哉?甚哉贪功之害!信之功暴于天下,而罪亦毒于生民矣。 蒯彻欲以从信为王佐,后又说信自立,与刘项三分天下,论者多惜信之不从,使从之,帝业可成也。以实观之,岂易易哉?信之方破赵,高帝使使者亟夺信印而信不觉,诈游云梦以召信而不敢违,高帝有制信之术,兵虽在信,而权由高帝主也。且伐齐之毒,召诸侯之怨,彻之说:“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岂复受其欺哉?内不足以反汉,外不足以得诸侯,信之谋未出,而早伏死于汉兵之手矣,信自知之,所以不从也。楚亡,而高帝复袭夺信之军,信之权操于高帝明矣,岂有反汉之力哉?信诚不敢也。 太史公以信若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庶己可与周、召比烈。信一功名之士,其辅高帝,欲以成大功名于世,非有安天下之仁也,其受诛夷之祸,不徒伐功矜能,尤害于贪功也,一启贪功之心,而毒生民以怨诸侯,亦以疲汉,宜其难免也。君子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非谓不欲功利也,义正道明,而功利自在其中,一有谋计功利之心,则为不仁矣。且功者,岂在多杀哉?孙子曰:“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太公佐武王伐纣,使商兵多倒戈,而周以速胜,天下以速定,伐罪吊民,而民心大安。秦之白起、王翦、蒙武为将攻六国,杀人多矣,动辄数万数十万,攻城而杀人盈城,攻野而杀人盈野,孟子所谓民贼也,固赫赫以震动天下,而积怨天下亦深矣,以多杀之暴立威,服人之力,而未能服人之心,秦虽一统而甚惫,修长城以御匈奴,销天下兵以防六国之后,始皇方死不久,民乃揭杆而起,六国乘风而动,秦以促亡,甚矣,武力之不可恃,杀机不可逞也!信之误用蒯彻,而逞杀机,以见忌于高帝,无人保之,不然,子房何以优游云外,而萧何得卫尉之保也?白起之赐剑自裁,扪心自问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乃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二世之赐蒙恬死,恬亦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太史公以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然皆死而知省其罪也。若信之将死,乃叹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与项羽垓下之叹:“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同病,至死不悟。使果用蒯通之计,早亡矣,即能三分天下,而天下愈难平,生民愈受其毒,诚为不仁矣。天子神器,能庇天下之民者得之,非可以智力干也。项羽之勇力,震于诸侯;韩信之才略,盖于群雄,皆禽于汉祖,非惟天之所授,亦为人之所往。特论之,以为贪功者诫。 汉高祖病重,问医,医说可治,而高祖骂之曰:“吾以布衣持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异?” 何其达观!不使治病,安天命而终。而魏武之缠绵于分香,则有不及矣。高祖贵为天子,且能如此,世之贪生者,倾家产以治己病,而累子孙,相去何远哉! 陆机《吊魏武帝文》,序巧而文秀,吊祭之绝品也,余少时常爱诵读之,序于魏武遗令分香叹曰:“日蚀由乎交分,山崩起于朽壤,亦云数而已矣。然百姓怪焉者,岂不以资高明之质,而不免卑浊之累,居常安之势,而终婴倾离之患故乎?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算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呜呼!岂特瞽史之异阙景,黔黎之怪颓岸乎?观其所以顾命冢嗣,贻谋四子,经国之略既远,隆家之训亦弘。又云:'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善乎达人之谠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同乎尽者无余,而得乎亡者无存,然而婉娈房闼之内,绸缪家人之务,则几乎密与!又曰:'吾婕妤妓人,皆着铜雀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繐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日,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着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慧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 魏武一世枭雄,擒吕布、扫二袁、破乌桓,纵横天下,临死乃缠绵于分香,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忧天下之未一,虑子妾之不终,无甚异于世俗,未能达于生死也。比之汉高病重,医曰可治。而高祖骂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不使治疾,岂不远乎!生死有命,而无所留也。吕后问曰:“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帝曰:“曹参可。”问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知有余,然难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帝曰:“此后亦非乃所知也。”非独吕后不知,高祖亦不知也,百年之事,不可豫建,留于子孙,豫之过,反所以为害,孔子曰人之既老,诫之在得也。汉祚四百,既高祖之宽大,知人善托,亦其知命,不以得失为心,生死为念也。后世难能矣!有不忧于得失者矣,鲜有达于生死也。达于生死,则合于天人矣。高祖不学,而能知命,达于生死,魏武虽自称晚而好学,临死而留念闺房,未能知命,则学者求于己心,非必得于书也。 自古君臣之相与而终者,志相合也,情相孚也,才相制也。志相合,则君臣同德,而不以利相争;情相孚,则君臣同心,而不以言相猜;才相制,则君臣同力,而不以势相防。三代以上,尧之与舜,舜之与禹,汤之与伊尹,文武之与太公、周公,以志相合也;春秋以后,晋文公之与舅犯、赵衰,光武帝之与邓禹、贾复,以情相孚也;唐太宗之与房杜、尉迟,宋太祖之与石守信、高怀德,以才相制也。 其君臣之相终,古今所美。而汉高祖之与韩信,其起也,非以志合,高祖欲任之以助成大业;而于信甫胜劲敌,辄使人夺其将印,恐其据地自大,亦非情相孚;而既灭项羽,徙封为楚王,复畏恶其能,诈游云梦以擒之,又不能以才相制也。世人多叹汉祖之寡恩,抑惜信之骄矜以取祸,太史公以为使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可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岂知高祖与信之势哉!高祖不得不诛,信不得不反,奚以明其然也? 信者,古今希世绝有之才将也,战必胜,攻必取,用兵如神鬼,扫敌如风雷,汉之得天下,多出信之力谋。汉祖力不足以敌项羽,蹶于楚者数矣,举为义帝复仇之义,合诸侯,率六十万之众以伐羽,羽乃以精兵三万破之,杀汉卒十余万,使泗水为之不流,高祖急遁,几不免,父妻皆为楚军所俘,力之不若甚相悬矣,而终能挫项羽于垓下者,善用诸将以扰楚也。而信实决汉楚之胜负,信始拜大将,即东收三秦之地,以为汉之基,下魏破代,以强汉之势,而可抗楚。复破劲赵,灭强齐,使诸侯惧而从汉,高祖虽屡败,而汉地益广,楚地益狭,信之力谋,岂不重哉!至于垓下,高祖与诸侯共击楚,信以三十万自当,乘楚军之不利,大破其锐,使羽败走,迫羽以自刎。高祖与群臣称张良、萧何、韩信为三杰,用三杰以取天下,三杰之功,固皆不可磨,而信之功为最,无萧张,汉之胜楚,未可知也,无信,汉欲胜楚,绝无可能也。观信始见高祖,既陈取天下之大略,劝任武勇,封功臣,约法三章以安秦民,收三秦,据关中而制天下,已决汉楚之胜负,岂徒才将而已乎!谋略亦可兼张良也,而灭赵,能用广武君抚民以镇赵,威声先震而服燕,非但一将一谋之才也,实乃纵横天下之枭雄。 信决汉楚之胜负,而其能实足以据地自雄,非萧张之文吏书生可比。高祖之畏忌其能也久矣,天下未定,甫胜赵,已先使人夺其印,项羽方破,又袭夺齐王之军,不使拥军自重,徙封楚王。信虽欲学张良之谦让,又庸得免乎!惟不至夷族之惨耳。信与高祖不能两存也,非信死,则高祖亡,故信不得不反,高祖不得不诛,势之必然也。刘备之信诸葛亮不如关、张之深者,才不及诸葛而忌之也,出兵汉中,大举伐吴,亮不与焉,临死谓曰“君自取之”,探亮之心也,而未诛亮者,亮未拥兵,有战胜攻取之威也。呜呼!临终之语,亮亦危矣!至诚之心,大公之行以息群疑也。 当汉楚之相持,而齐人蒯彻知天下之权在信,而欲以奇策说信三分天下,与楚汉鼎足而立矣,曰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望风而响应,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亦颇得取天下之略也,虽然,得其略,而不见其势,使信反于齐,而张耳扼其西,彭越控其南,岂从信哉?徒为众矢而已。高祖早使耳为信贰以牵制信,诚虑其反也。且高祖两夺信印,而信不能觉,盖暗树亲信以监信也,若从彻之谋,不待事之行,而信已先死于齐矣。信之不从,既怀高祖之恩,又虑势之不固也。而蒯彻之云“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则诚知信与高祖之不能两立。而彻之说,信亦不须臾忘也。若除后顾之忧,拥三齐之颈旅以袭汉,复谁忌哉!而高祖复袭夺信军,其防信也始终以之。又知信一将之智有余,而无万乘之才,高祖则有万乘之才也,天下之谋臣猛将皆能用之,有萧何、张良、陈平为之腹心,周勃、樊侩、灌婴为之爪牙,信之腹心有谁?李左车乎?蒯彻乎?爪牙则未见其人也。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而既取之后,权不在己,始终受高祖之制,岂能反汉自立哉?故为高祖所擒也。高祖攻伐之才不及信,而驭人之术胜信远矣。 信之能不可及也,攻取之功多出信之力也,高祖虽大度,而终不能不忌其能,两雄不并立,而信终不能免于长乐之诛,命也夫!才不能相制,则相杀也。信惟可以术强制之,而终不能驭之,不杀信,则成尾大不掉之势,一旦高祖崩,而汉危矣,此不能不虑也。史载高祖闻信死,且喜且怜,既喜大患之除,又怜信之功大而不免于死,恻隐之心固自有矣,非好杀也,而终不能不杀,信不死,汉不安也。为高祖、韩信两全之虑,岂不难哉! 于此吾不得不思三代之主也,朱子曰:“三代以道治天下,后世以智力把持天下。”汤武皆以德服人,故天下臣之,不必才之胜群臣也。三代以后,王道衰,七雄以诈力相攻,秦以诈力取天下,高祖亦尚谲,胜于秦者,宽大善抚民耳,而无道德之修,学问之养,又用兵屡败,才轻于诸将,诸将之于高祖,以利相随耳。当汉之定天下,群臣醉酒狂呼,拔剑争功,岂顾高祖之威哉!高祖患之,赖叔孙通定礼仪以制之也。而汉以广城封诸王,反者数起,怏怏有不服高祖之心,当高祖之崩,吕后更患诸将之势,欲尽族之,诚虑力之不足以制诸将也。君之于群臣,无道德以服之,则以情义相感;无情义以感之,则用才力相制;无才力以制之,则用诛杀相威,此高祖之不能不出于下也。若使为汤武,行大仁以安天下,秉大公以服人心,则与诸将相安,而信免于诛戮之祸,可如太公、周公之血食后世矣。呜呼!后世人君之不及三代者,皆为道德之不修,学术之不明也。 周勃虽诛诸吕,迎立文帝,然杀梁、淮阳、常山王及少帝,有弑君之恶,少帝虽吕氏所立,然高祖孙也。勃等诛诸吕,惧少帝不容,故诬非孝惠子而废之,废之可也,复杀之,不仁。献帝为董卓立,曹操犹不欲废,周勃于此且不如曹操矣。故陈平、周勃使人迎代王,代王左右皆疑之,劝文帝勿往,唯宋昌赞之,以为刘氏天命,大臣不能为变,强宗为藩,有所畏忌,废庸立贤耳。文帝既立,驭臣有术,周勃有废立之威,先待之以恭,报其功;后严之以色,慑其魄。故问以平谷,决狱,知其不能答以挫其气,或告勃反,非不知其诬也,而捕治下狱,使吏侵辱之以折其威。 才有余,而道不足,则才不尽其用也。才者出于质,而道尚于修。古今治天下者,非惟才超群伦,而道亦迥流俗也。仲尼曰:“如周公之才,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骄者,才之伸而气盈也,气盈则不知敛,而鲜不至于过,如周公之才,且不可骄,而况以下乎! 周公之多才多艺也,而愈谦恭,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以不敢骄天下之士,摄政辅少主,不可亢也,亢之而天下疑之,周公且膺篡弑之诛,管蔡流言之祸,则不免也,而周公以恭转安,裕于道也。论者谓贾谊有王佐之才,而惜汉文帝不能用,岂知贾谊哉!亦不识文帝之心也。文帝一旦而超迁其为太中大夫,诚知其才也,然谊年少而气不定,才盛而量不足。封建之废,秦所以得罪于万世也,汉高复之,剖土封王侯,袭三代之旧,不可骤易也,骤易之,则如秦之暴裂一朝,而怨满天下,而汉矫之以平功臣子弟之心也。诸侯之长,尾大不掉,足以危汉室,以文帝之明,夫岂不知?而待谊喋喋言之,甚乃发以痛哭之辞,昌言诸侯之大,将危汉哉?文帝有以持诸侯之敝而待之也,赐吴王濞以几杖而启其衅,识周亚夫于细柳营,而称为真将军,临终嘱景帝曰:“如有缓急,亚夫可任。”则知吴王之必反,诸侯之将乱也。 文帝学于黄老者也,“欲取故与”,所以待诸侯之术也;“不敢为天下先”,以持诸侯之敝也。夫文帝之崩,四十有六,三年后而濞反,令曰:“寡人年六十有二。”则其长于文帝也,使文帝不早崩,吴楚之平,操之甚熟也,何待谊之虑哉!知亚夫之能平吴楚,不可谓不明也,而迁贾谊于长沙者何?诚以谊之气躁,非可以当大事也,欲迁长沙以老其才,而谊不知,吊屈以自伤,事梁怀王,怀王逝而谊痛哭以死,气动而不能定,情亦往而不能止,何足以周旋大事哉!使文帝倾心以任之,谊亦有不能任者矣。周公制礼作乐,大才也;为成王之叔父,至亲也,而谦恭如此,谊之才何与周公?亲何与周公?超迁为太中大夫,遂恃其才,上书削藩,以为深识远虑,袁盎劝立子而见刺于梁孝王之客,谊乃谋削诸侯,谊之身亦危矣!迁谊于长沙,以全谊之身,而谊不知,以为谮润之毁也,终痛哭以死,非文帝之负谊,实谊之负文帝也! 或曰汉武暴君,猥与秦皇并讥,汉武之世,“海内虚耗,户口减半”,赋之重,使民“生子辄杀”。海内虚耗则有之矣,户口减半,夸大之辞也,谤史也。若此,则天下大乱矣,而未乱也,无叛民,后有昭宣之治,税之重,未至于杀子也,杀子不合理。 王船山曰:“武帝之劳民甚矣,而其救饥民也为得。虚仓廥以振之,宠富民之假贷者以救之,不给,则通其变而徙荒民于朔方、新秦者七十余万口,仰给县官,给予产业,民喜于得生,而轻去其乡以安新邑,边因以实。此策,黾错尝言之矣。错非其时而为民扰,武帝乘其时而为民利。故善于因天而转祸为福,国虽虚,民以生,边害以纾,可不谓术之两利而无伤者乎!史讥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然则疾视民之死亡而坐拥府库者为贤哉?司马迁之史谤史也,无所不谤也。” 汉武帝劳民,而未虐民,亦有时济民,民苦之而不怨也,知民之不堪其劳,而后休养生息,下罪己诏,而所为劳民者,欲攘四夷,变制度,岂比秦皇之暴?若此,则与秦末无异,且甚于秦末矣,而汉未若秦之亡,何哉?汉武实有理智在也,非无节制也。秦师商韩之法,武帝崇儒,虽不终于尊儒,用酷吏,兴杀伐,而先王之道犹存于心也。秦皇托于李斯、赵高而亡秦,汉武托于霍光、金日而安汉,优劣亦见。而汉武得人之盛,历代鲜比,班固论之详矣。岂徒以禄位羁笼?雄才大量有以深服其心也。秦皇自以五帝三王不足侔,而武帝修礼乐,表六经,招经术之士,有慕二帝三王之道,二十余岁,即下诏曰:“朕闻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徕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薮,河、洛出图书。呜呼,何施而臻此与!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猗与伟与!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即欲大有为也,而所欲大有为者,非为世俗之功业,欲齐古之圣王也,其志义所在,远过常人矣,若有如孔孟之大儒辅之,与文武比隆可也。惜无有大儒能导其德,成其志者,累于多欲,好大喜功,晚年智昏,欺于江充,而有巫盅之祸,然能翻然易辙,悟过罪己,托于忠良,终安天下,又岂可不谓之贤智哉! 王允谓汉武帝不杀史迁,使留谤书。王船山亦曰司马迁谤史也,无所不谤也。初不以为然,及细读之,而知其作史有怀爱憎之私也,怀腐刑之怨,多书汉武帝之过,而略其功,怨武帝而亦不满卫霍,卫霍有破匈奴之大功,其为卫霍合传,平平无奇,惟记斩获之绩,不载破敌之谋。李广无甚功,为之独立作传,颇多溢美,形其英武,而表其不遇之叹。李广虽勇,偏裨之将耳,且尝为匈奴生擒,不可独遇敌,而广自负其勇,欲当单于,大将军不许,固辞不得,愠怒出东道,军无导而失道,大将军责广,广耻对刀笔之吏而自刎,其气量亦不足矣,安可为大帅哉!卫霍,帅才也,帅才者,谋勇兼备,非徒恃勇;兼善将将,非独将兵也。观卫霍督诸将伐强虏,百战百胜,斩获甚众,直捣单于台,高下自见。其《淮南王传》亦载伍被对淮南王刘安曰:“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骑上下山若蜚,材干绝人。’ 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军罢,卒尽已度河,乃度。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虽古名将弗过也。”则卫青之光终不可掩也。不言李广,而言卫青,青之威名德望远闻也,司马迁抑之,若无称者,何哉?迁多毁武帝所为,《淮南王传》亦载伍被称武帝之治曰:“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重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宾服,羌僰入献,东瓯入降,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则武帝之功,亦终不可得盖也。迁之积怨武帝,及卫青,而无心借反王智囊之言誉其美,天显民衹之不可掩,有如是哉! 又所为《汲黯传》,多美汲黯,黯虽忠直,而亦偏狭矣,所为偏狭者,以门户为见而毁儒也,黯尚黄老,不满武帝表彰六经,崇奖儒术,而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其责武帝多欲,可也,而曰奈何效唐虞之治,不亦轻薄乎?船山曰武帝之不终于崇儒,黯有以启之也。黄老之清静无为,多以儒者多事,黯亦然。而其常言与胡和亲,亦其识之不远,黄老以少事为贵,黯所言者,为所学也,为其所学,忠于所学,可也,因以毁儒,毁儒而专诋武帝所用之臣,党同伐异,匹夫之悻悻也。而史引严助之言,以黯近古社稷之臣,过矣。淮南王之谋逆,而忌黯,淮南王安亦为黄老之学,畏所尚耳,安之狂愚,恶足以知人!其智囊伍被则以卫青难可当也。 凡人多喜同恶异,人主莫不用与己同者,而绌与己异者,虽知其忠贤,而不用,与己异也;虽知其不肖,而用之,与己同也。同己者可与成事,异己者难与共谋。其能超同异,兼收而用之,可不谓贤智乎!汉武帝是矣。挞伐匈奴,雪数世之耻,扬中国之威,武帝之志也。而有主父偃、徐乐、严安上书谏伐匈奴,武帝召见之,拜为郎中,其何能如此哉?爱其才也,知其言之忠也,兴兵伐戎,一时之权宜,修德安民,万世之长虑也。曹操之北征乌桓,破之而赏谏者,知其为万安虑,亦仿佛此意。袁绍违田丰之谏,败于官渡而杀之,度量相去远矣,曹袁之兴亡,决于此也。武帝尝曰:“汉家诸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则非不知征伐之劳民,黩武之过,以汉之不振而将趋于弱,匈奴之横而必为中国患,欲一张挞伐,振中国,安天下,固后世。晚年知兵兴之虚耗海内,亦罢兵休养,托于霍光,复有昭光之治,流俗之陋,竟与秦皇黩武同诋,岂知人哉?主父、徐严之谏,引秦为鉴,为汉之后世虑,谠言也。武帝喜而用之,以为汉之后世谋,用偃策以推恩削藩,而除尾大不掉之弊,徙豪杰于茂陵,而强中央。后偃乃劝武帝城朔方以为灭胡之本,汉之疆日扩。则又能使异己者为己谋也,武帝之用人,岂不神哉!高祖犹不及也。故得人之盛,历代鲜比,雄才大量有以召之也。 人多鄙公孙弘之佞顺,称汲黯之忠直,而怪武帝用弘为宰相,黯则贬之不用。按武帝知人善任,几无不成其功,用公孙弘而文学盛,用主父偃而中央强,用严助而瓯越平,用司马相如而南夷通,用卫青、霍去病而北虏破,惟晚年智昏,用李广利而败降匈奴,宠江充而有巫蛊之祸。然感千秋之言而诛充,悼太子,终托霍光、金日而安后世,犹有明也。一时之蔽,岂足以损其长久之明哉!则武帝之用弘而不用黯,亦有道矣。史称弘外宽内忌,杀主父偃,徙董仲舒,皆弘之谋也。然偃乃反复倾险之人,得志而横,自取其死,非必弘排之而死也。董仲舒学足以为模,而才不足以经邦,徙为江都王相,王敬之而无恙,非随弘之意也。弘以答策为武帝所赏,若无其他才,显见于功者,然读《淮南王传》载伍被之对淮南王安曰:“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重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宾服,羌僰入献,东瓯入降,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时弘为相也,朱买臣难弘者十,弘不能答,而用弘为相,则知宰相自有体也。有机辩,有计谋,有胆勇,一器耳,文学博士郡守偏将之任。宰相不器,宰相之体,辅天子燮理阴阳,抚四方,使百姓亲附,群臣称职。观弘之相武帝,固有其治矣,伍被称之若是。若黯者,忠直有余,器量不足。初,武帝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而退居田里,武帝乃召为中大夫,则居之,以职位高低为意也。夫君子不患无位,患不能称。黯所重者职也,而非道也。后以为淮阳守,又自泣,恐填沟壑,不复见陛下,愿为中郎。武帝曰:“君薄淮阳邪?”知其心矣。公孙弘、张汤前为黯之下,后居重位,在黯之上,黯妒之,常非毁弘、汤,责弘布被之诈,不责其大,而责其小,其诈又何知?知而言之,又何为!其器量小矣。又怨望武帝用臣如积薪,后来居上,不甘处弘、汤之下也,武帝以此讥黯之不学,知其人矣。史又曰其性倨,少礼,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弗能忍见,偏狭之人也。黯学黄老,则不满武帝之崇儒。武帝举贤良,招文学儒者,欲有所为,兴教化,成太平之治,其意美且善也,黯不能赞之,乃讽之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此岂为谏哉?偏心悻辞之发也,虽以汉文帝、唐太宗之宽,且不能堪也,而武帝优容之,其待黯不可谓不宽矣。黯喜同恶异,亦常人之情,乃为学术门户之见,党同伐异,武帝尊儒,黯则常毁儒,武帝重用弘、汤,黯则常毁弘、汤,弘尚儒雅,汤用刑名,而黯尚无为,务少事,与之异也。而常言与胡和亲,不识武帝攘除夷患,安固后世之旨,抑何迂也!以职位高低而为怏怏,不容异己而多所非毁,如此器量,岂堪重任!怀门户之私,陷同异之见,武帝薄之不用,诚有以也。知其忠而礼之,薄其器小而不用,武帝之待臣不可谓非贤也。而史益之曰近古社稷之臣,器量如此狭隘,不容异己,安能和群臣,持国事!司马迁为谤史,美李广而薄卫霍,称汲黯而贬公孙弘,亦有悻悻怨望之意也。弘虽不如黯之直,而被佞顺之讥,然无甚恶,黯常毁弘,弘无报也,朱卖臣难弘,弘无与为隙也,未见其诋人之非,排异己,才任宰相,事武帝二十年而无过,始终信任,则其必有过人之处矣。武帝以此托孤霍光而安汉,武帝知人也,用弘必有其道,又何怨黯之不用,而以诋弘之不诚哉! 人之升降,事之成败,三系乎天,七由于人。达者多反于人,迂者恒归于天。司马迁之传李广,多有溢美赞叹,借人称其才气,天下无双,而终身未封侯,则讳之曰数奇,王维因为诗曰:“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王勃叹曰:“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千古文人才士为之扼腕叹惜,并以寄不遇之慨,皆归天而不察人也。 迁之美广,而无能掩广之短与失也。广于文帝,骁勇善射,以良家子从军击胡,杀虏颇多,而文帝玄默之主,与匈奴和亲,景帝继之,为将难立大功也,诚不遇矣。至于武帝,承文景之富,广招豪杰以击匈奴,武帝又为知人善任之主,广之才有所用也,立功封侯可期也。知广名将,以为骁骑将军,而使单于觉之,无功。后四年,复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又为匈奴所败,身且为其生擒,幸而得脱。 观其从周亚夫击吴楚军,显功名,独当匈奴则败,则知广者,偏裨之将耳,非帅才也,不可独任。武帝知之,而特拔卫青为大将军,令广从大将军击匈奴,诸将多有斩获,以功封侯,而广无功。后二岁,出右边平,虽力战却敌,而广军几没,军功自如,无赏。按广之才武,天下知名,逊于广者多封侯,而广始终无功,而不得封,是诚何哉?史曰数奇,委之于命,恶足以服人! 察之于史,广自负才勇,数与虏敌战,恃勇轻敌,而不知慎重也,故为匈奴所擒,此诚骁将,而非大将,无大将以督之,则难克敌制胜,勇有余,而谋不足也。卫青以新贵为元帅,统率李广,广盖犹自恃才勇,资历又老,轻青之出身奴仆,有所不服也,于青之调令,有所不从,则无功耳。后又从青击匈奴,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率精兵走之,令广并于右将军,出东道,广请青自当单于,久不封侯,而欲乘此机获单于以立大功也。青知广数战不胜,且几覆军,不令当单于,而徙前将军广。广急欲立功,固辞,大将军不听,广甚愠怒,不谢大将军而起行就部,军无导而迷失东道,其为将可知矣。大将军责广之幕府对薄,而广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耻对刀笔之吏,忿而自刎,匹夫之狷忿自颈也,气量之不堪也。与项羽仰天叹曰:“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同谬,临死犹不自悟,而归咎于天也,岂不迂哉!而前因私忿斩霸陵尉,度量亦小,岂可为大将哉!武帝赦而抚之,待广亦宽矣。 若司马迁之叙李广才气甚至,使人叹广之不遇,因而咎武帝之不用广。而武帝数用广矣,而广屡战无功也,尚敢轻用哉?使武帝不知用人,而何收绝幕之功?大破匈奴,封狼居胥,非用卫霍为帅乎?使广当之,广堪其任也否?广之不能为帅,明矣,而又不甘为人所率也,不善用其所长,恃才自许,愠怒于内,则至史之所谓“数奇”耳。司马迁怀腐刑而怨武帝,怨武帝而及所用富贵之人,公孙弘之为相,卫霍之为将,皆不显著其才,而暗讽其佞。至于武帝不用之人,若汲黯、韩安国、李广,则多书其美,使人敬之惜之,因而咎卫青,咎武帝,蹶然于史传之情而不察也。而广之好名,无功而受士民之誉,其死也,百姓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军者国之大事,百姓岂能知其得失哉!至于武帝、卫青之失,则为不足以驭广,用广之长,亦广之多才自恃,不自度量,欲当大任,不愿从人,而难驭也。呜呼!虽有才气,而矜才不自量,终难用才而成功也,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为人下者,可不自知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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