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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赛人说说,朱旭的表演艺术到底有多好?

 甲午童 2018-09-16
原创: 赛人 虹膜 昨天

文 | 赛人


太多人演过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如姜文、尊龙、陈道明、梁家辉、黄子华……但谁也比不了朱旭。


《末代皇帝》 (1988) 


他首先胜在容貌上的酷肖,更重要的,他不想演一个掉了羽毛的凤凰,他也不想演一个不甘心的末代君主,自然,他也不想演一个万般从命的战犯。他没有给这个极容易戴上标签的历史人物赋予任何约定俗成的色彩。


而前面溥仪的扮演者,都时有表演之光在闪现,但他们还是在演,演一则众人皆知的定义,演一段从降生起始,就不可避免的「传奇」,演一出与我们的想象力遥相呼应的人生如梦。



而朱旭一亮相,他高大却不能傲岸的身形、他越坚定却也越发混沌的眼神、包括他无法掷地的东北口音。像是受尽了委屈,但又匮乏更骄傲的质地垫底,而流于空洞了。


他出场的时候,他自己是黯淡的,连他周围的人物、景物也随之失去了光彩。朱旭要演的是一个「人」,演人的首要是尽量不去演。



只有这样,一个被历史裹挟的高度被动的「人质」,才会与每个人「想得不可得,你奈人生何」的心境交错时,能互换些光亮来。才能在「一言难尽」的维度上与众生的不堪回首形成共奏。


朱旭演到最后,演的都不像是一个人,别人是要为人物注入灵魂,他是要灵魂抽将出来,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朱旭演溥仪的时候,54岁。但这部当年篇幅最长的连续剧,四年后才开播。那一年,是1988年。朱旭的演艺之路自那时,有着他年轻时代想都没想过的辉煌。


一般人认为,《红衣少女》是54岁的朱旭首次触电,他演的是位表面和煦、思想前卫的长者。但实际上他的保守和强硬有着令人猝不及防的,最为古旧的威严。


《红衣少女》


他憎恶包括文革在内的旧时代,可他自己仍是封建残存意识里一个毫不自知的精神附庸。


其实再往前推的话,1982年,在谢添执导的《茶馆》里,朱旭出演一龙套,戏份少到只有一句台词,他演一个具正义感的茶客。


电影版《茶馆》最大的意义,是忠实记录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那一张张足以彪炳千秋的面孔。朱旭在那样一出盛大且让人唏嘘不已的群英会里,应该说不是那么显眼。


《茶馆》(1982)


自1952年,朱旭成为北京人艺的一员,在那样一个一开口,便能吞吐大半个世纪的殿堂里,朱旭的声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是微弱的,他总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他那种慢悠悠的幽默,他那需仔细观摩才能领受到神妙的身法。


跟那些金石之声相比,他常常没了气息;和那些大开大合的动作一比,他的小动作又太多。


好在,知天命之年的朱旭,一蹈身银海,就光彩夺目起来。太多人是在大银幕上领受到他的好,再到舞台上反刍他异乎寻常的妙。



可以说,舞台成就了朱旭,而影视剧却真正成全了这位老艺术家,让他被更多的人所熟知,所赞服。


《红衣少女》的导演是陆小雅,朱旭接着,就在陆小雅的丈夫从连文执导的《小巷名流》中大放异彩。我问过朱旭,是不是和这家人非常相熟。朱旭笑着否认了,他说这夫妻俩喜欢到首都剧场看戏,也顺便看了自己的戏,全是机缘巧合。


《小巷名流》


包括他与田壮壮的两次合作,《鼓书艺人》和《李莲英》,也都是赶上了。他认为演电影比演话剧轻松,他感谢那些与他合作的导演,总能乐呵呵的呆在他中意的舒适区里,而不用为难自己。


而在舞台上,他要克服许多障碍,才能倾心的去创作。在舞台上,只有与自己过不去,才能与人物打上一段还算过得去的交道。


个人认为,朱旭最好的舞台表演,一是《红白喜事》中的三叔,二是《哗变》中的魁格。前者的虚荣市侩,后者的刚愎自用,朱旭演来都神采飞扬,都能在满满的自我意识里,在假装与他人沟通的前景里,却留下太多自说自话的私人空间。


《红白喜事》


尤其是《哗变》中的魁格,朱旭自己分析这个人物是有人格障碍的,他在脑子里修改了现实,于是他是对的,而别人全是错的。演那些想当然的,自以为是的可怜人,是朱旭的强项。


《哗变》


著名戏剧评论家童道明,说一看到朱旭,就会想到《堂吉诃德》,说从他那不请自来的骄傲里看到风车,看到绵羊,看到随时随地的幻觉。


朱旭还演过中国文学史上最经典的一位热爱异想天开的家伙,那就是鲁迅笔下的阿Q,在话剧《咸亨酒店》里他客串了这一角色。


嘴上跑不完的火车,手里却使不出半分气力的人物。朱旭演的并不多,《鼓书艺人》中的方宝森算一个,嗓子倒了,架子却不倒。


什么事都看不惯,一开口就要占尽真理和正义,这个被现代人形容为嘴炮的艺人,俨然是语言上的巨人,行为上的矮子。


《鼓书艺人》


他以为他什么都能豁将出去,可他早就没了倾囊的资本。他想可怜别人,可最终他只有在被可怜的命数里不能动弹。


朱旭最好的表演,都是以最庄重的作派最终流向了滑稽,以最坚毅的表情给我们带来了怯懦的真面目。他说的是不是他想的,他想的是他不应该想的,他应该想的,是他永远也想不到的。


他为各种概念迷醉,却不知道哪一种概念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也可以说,他的自我,就是没有自我。朱旭表演的好,就是他有多重的表演空间,能灵活的拆东墙补西墙,临了,又给我们留下割肉补疮般的无尽荒凉来。


不客气的说,很多人没有见识到朱旭表演真正的好,于是总让他演各种好,规定动作上的好,道统意义上的好、各类价值观求同存异后的好。


应该说,那些朱旭演得也很好,可这种好,是能见底的,是能望穿的。而朱旭表演上,那种模糊的,难测的,不求深入,却更加天成的表演之光,很多时候,并没有派上大的用场。



经常有人说,某某的离去,是某某时代的终结。我很不愿意用这套说辞,对于朱旭,也许是合适的。


在他生前,他就在宣告一个不用跟人心靠得很近,但却更符合人生的表演时代,刚刚露出亮光来,便消逝了。


朱旭的最后一部电影叫《我们天上见》,他在影片的后半部分,是一言不发的,是一脸苦情的等候死神的光顾。


《我们天上见》


现在来看,这电影的名字,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个虚妄的时代在天上,也在我们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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