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格非:一生都在写一部作品

 王天神 2018-09-18

小编的话    格非的经历以及作品,都带着一股无法解释的神秘气息。他的小说故事性很强,每一个章节都不动声色地留有悬念;他的语言充满诗意且凝炼干净,寥寥数笔勾勒出富有画面感的大小场景……


差一点儿成了木匠

格非的经历以及作品,都带着一股无法解释的神秘气息。

比如他高中毕业,曾经面临学木匠还是去种地的选择。有个中心小学的校长,步行了五六公里一路找到格非家。校长说,他听说这一年高考村里没有人考取,这不是孩子的问题。他有朋友在全县最好的中学当教导主任,如果格非愿意,建议他再去读书。本来母亲都把木匠师傅请到家里来了,素不相识的校长却帮助格非做出新的选择。

高考前夕,格非突然连续发烧,他甚至做出不去参加高考的决定。这个时候,学校的教导主任来到格非身边,说了三句话:你知道范进中举,自古无考场外举人;你父母不在,我要对你负责;你发烧没关系,我找了医生,就在我家等着。

在格非的印象中,教导主任满脸凶气,从来没见他对谁笑过,关键时候却帮助格非走进考场,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1981年,格非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就连取笔名,他也将选择权交给命运。他搬来字典,翻到哪页算哪页,觉得哪个字好就用哪个。头一回,翻到372页,他觉得“格”不错;又随便翻了一页,翻到312页,考虑了一下,觉得和“格”字最好搭配的就是“非”。

“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帮助你。”格非说,这也是他喜欢博尔赫斯、喜欢休谟,喜欢不可知论的原因。

写小说更是如此,比如《追忆乌攸先生》的产生也很奇怪。中文系的格非参加到语言学的队伍中,跟同学一起去浙江调查方言。一个补网的老头所聊的村庄历史,被格非记录下来,没想到成为小说写作的原始资料。

小说是在返回上海的火车上完成的。一个女生问格非:“听说你会写小说?”格非说:“是啊!”“那你写一篇给我看看?”格非随口便说,行啊。浑身上下摸了摸,发现口袋里装着工作日志。就在这个绿皮的小本上,格非写得放松自然,毫无顾忌。后来女同学睡着了,醒来也没再问格非的小说。腼腆的格非不好意思主动拿给女同学看,一放就是几个月。直到《中国》杂志的编辑王中忱来到华东师范大学,主动问起格非有什么作品,格非把那篇写在日志本上的小说交给了他,很快便发表了。

这篇小说使格非树立了写作的信心。此后,他陆续发表了《敌人》《边缘》《唿哨》等,成为先锋文学阵营里标志性的代表作家。


传统—先锋—传统

很多人怀念20世纪80年代,那个文学的黄金时代,最让人迷恋的是当年先锋作家的写作姿态和时代的紧张关系。现在这个概念已经解体。

在三亚的一次笔会上,聚集了余华、王朔等等诸多著名作家,大家讨论最多的是,时代变了,作家怎么办?文学还有没有出路?在一个精神大分化的时代,一种面临时代突变的恐慌紧紧地攥着每个人的心。先锋派领军人物马原以《小说百窘》表达自己对写作这个行当的危机感,甚至拍起了作家纪录片,打算以此敲响 “小说这台节目的最后锣鼓”。

“端午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秀蓉在改掉她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整整一个时代。”格非在《春尽江南》中借小说的主人公如此表达对时代的困惑。这种焦虑,使格非一度停止了小说创作。无可否认,先锋小说家的写作受到西方文学尤其是现代小说的影响,但是随着写作的深入,格非开始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文学,试图寻找汉语叙事新的可能性。在王元化的推荐下,格非从钱穆的清代学术史一直看到《史记》和《左传》,中国传统文化给予他无比丰厚的滋养。他发现,中国的叙事和西方存在着巨大差异。中国大部分作家,哪怕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作家,也从中国传统古典文学中受到滋养。

在长达十年的反思与沉淀之后,格非由“江南三部曲”的首部《人面桃花》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径,被评价为转向“现实主义”创作,成为先锋文学“退场”的标志。 三部曲发生在三个不同的年代,作品时间跨度从清末民初直到当下,写作也经历了十几年的过程,跟我们靠得越来越近。选择用什么样的笔调书写,格非是有所考虑的。像伯格曼的艺术信条一样,他希望自己的小说简单而深入人心,能够更加自然,更加接近日常生活。

他的尝试得到认同。2014年,格非的《隐身衣》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2015年,“江南三部曲”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隐身衣》呈现出某些“先锋”的特质,采取了迷幻、神秘,以及哥特式的叙述方式;而“三部曲”却是对传统的回应。其中的“花家舍”,寄托了很多人的梦想,既隐含着格非所追求的世外桃源,也是整个人类的精神追求和最高的理想。在《春尽江南》中,“花家舍”到处存在,虽然表面看来美丽而干净,实则更加奢靡、浮华。如此,“乌托邦”的陷落成为必然,格非以他特有的方式为那个时代的逝去吟咏悲伤的挽歌。这也是在《春尽江南》中,格非将主人公谭端午设置为诗人的缘故,这个“和整个时代作对”的人,反复阅读着一本《新五代史》。这同时也是格非喜欢的作品,他认同欧阳修所关心的,不是国家的兴亡,而是世道人心。陈寅恪甚至说,欧阳修几乎是用一本书的力量,使时代的风尚重返淳正。

忽而先锋,忽而传统,格非的手法是隐喻性的。他又变回去了吗?


作家一生都在写一部作品

梳理格非的作品,会发现他时断时续却相对稳定的文学传统。从十几年之前的《敌人》,到最新出版的《望春风》,都在讲述他面对外界信心丧失的困惑和恐惧:“所有的恐怖都来源于一种心理上的东西,最大的敌人正是自己。”他感到失落和遗憾的是,在关注现实、释放理想主义的书写中,所有的神秘都在退却,似乎在今天就能看见遥远的未来。

现在,格非眼看着自己生活过的村庄被拆掉后变成了荒原。一个具有传统文化意味的村庄消失了,那些曾和他一起生活过的人物消失了,几千年来是建立在乡村伦理的基础上的中国乡村社会,突然间只剩下了废墟。

站在废墟上,格非感到心里无比难过。“一边看废墟在倒塌,一边匆匆在废墟中记录下你所看到的一切;有生之年你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幸存者。”或许本雅明解读卡夫卡的一段话,最能概括他写作时的心情。

他自然不会追溯一个村庄的历史,写一个地方志式的乡村生活画卷。他要写的故事是自己亲历的:“和我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有形有貌,多年后他们说的话还能穿透时间,回到我的耳边。他们的过往和今天的状态构成极大的反讽和巨大的变异。”格非说,他们代表着一个正在衰歇的声音,这声音包含着非常重要的信息。而信息获取的多少,与读者的文学素养与认知世界的程度有关,他只负责提供小说家的智慧和价值。

《望春风》是格非最后一次大规模地描写乡村生活。乡村已边缘到连根端掉。无数次的书写,格非无数次考虑希望和绝望,他希望在某种程度上跟社会和解,但又不能轻易和解,哪怕分离和死亡。

格非有一个观点:文学可能要重新重视19世纪中期,就是托尔斯泰、福楼拜的世界。他在写作中试图与前辈作家有某种回应甚或对话,他的“前辈”包括艾略特、福克纳、乔伊斯,更包括中国传统文化。优秀的章回小说,有一个基本的悬念安排的程式。一是草蛇灰线,千里设伏;另外一点,格非称之为“忙中设伏”或“乱中设伏”。他认为后一种方法是《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叙事精髓,因为它们特别擅长“忙中下针脚”。这种手法的巧妙运用,使得《望春风》呈现一派波诡云谲、花团锦簇的景象。

在刚刚结束的2016江苏书展上,格非与曹文轩、刘东一道被选为“2016江苏致敬作家”。


采访手记

尽管对格非和他的作品已经比较熟悉,但是真正面对面采访时,还是略微有一些紧张。

这种适度的紧张,促使我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我猜测这种感觉格非也有。因为最后一个问题结束,他如释重负。

为什么喜欢格非的小说?毋庸讳言他的小说故事性很强,每一个章节都不动声色地留有悬念;他的语言充满诗意且凝炼干净,寥寥数笔勾勒出富有画面感的大小场景;故事背后又充满着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你尽可以从中解读无数种可能性的答案,它或者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提供了多种思考:我们的时代怎么了?这些故事给我们的精神生活造成怎样的影响?我们的未来在哪里?

格非的讲话和他的故事一样,出其不意的一个“突然”,让你不由地凝神听下去;他还喜欢用一个词:迷人。他形容某个作家时会说“很迷人”;他说写作的状态“很迷人”,后来我发现这个词形容他本人最合适不过。

是的,采访格非,以及阅读他的作品,这个过程“很迷人”。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