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辕固生与黄生之辩

 漫游也是游 2018-09-18

 史记》有一段记载,非常精彩,对儒学,乃至对后世影响的都很大,这就是辕固生与黄生之辩,辩论的主题是政权合法性的问题。现将这段记述抄录在下:

   清河辕固生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於首;履虽新,必关於足。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

这段记述大意是辕固生与黄生两位学者在汉景帝面前争论,汤武代夏,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的,由此而论及政权建立合法性的问题。

我们都知道“汤武革命,顺天应人”这句话,而“革命”这个词也源于此。汤指的是商汤王,武指的是周武王,二人皆打败了前任,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王朝,商汤王乃是历史上第一位由臣推翻自己的王而自己坐上王位的人,之前都是禅让制,由在位的王将王位让给一位德才兼备的人来做,现在却是商汤起兵,推翻夏朝,情况又大大不同了。所以,黄生就说汤武这一行为并不是受天命,而是弑君。“受命”说,源于《尚书 汤誓》中,商汤王起兵前宣誓,主要讲的就是起兵的因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也就是说,我商汤受天命,夏桀罪大恶极,必须讨伐。同样,周在起讨后来的商时,周武王也做如此说——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这就提供了一个样板,以后历朝历代,在推翻前朝时,这就成了一种说辞,所谓起兵,乃是替天行道,所谓“弑君”,不叫弑君,叫诛一夫,《孟子》中有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辕固生在回答黄生时,也这样说,说桀纣虐乱,人民的心都向着汤武,连桀纣的老百姓都不远万里跑来跟随,汤武不忍心,只能自立保护他们。“天命”,在这里就是民心,《尚书》中也说夏桀暴虐,民心离散,汤武才躬行天之罚。循着这种逻辑,上天是保护人民的,天心即是民心,民心即是天心,要想长盛不衰,就要敬天爱民,否则就会有人打着“天之罚”的旗号推翻你。这样,政权的更替就有了统一的诠释,旧王朝的崩塌乃是源于民心向背,新王朝的建立乃是民心相向的结果。当然,人民乃是一个统称,至于能不能更替成功,最重要的还是看结果,“成者王侯,败者寇”,实力说话。

似乎,辕固生的回答可以完全解释一切问题,不过黄生又说话了。桀纣始终是君,汤武始终是臣,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主上有过,做臣下要匡正,怎么能因为有过而诛杀,这不是弑君,是什么?黄生的疑问,不仅是他的疑问,也是整个儒家的疑问,新生政权的疑问。一个政权要想稳固,忠孝必不可缺,从上到下,一级一级,必须是下忠于上,不管如何,这是铁律,不可动摇。只有在忠君的大义之下,各级才能安分守己,否则人人下克上,不是天下大乱吗?所以,儒家对“乱臣贼子”尤为痛恨,那现在问题来了,汤武是不是“乱臣贼子”呢,属不属于此范畴呢?撇开大义不说,光看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弑君,君有君格,臣有臣格,打乱这一格局,也就是犯上了。就像黄生所说,帽子再破,也是戴在头上,靴子再好,也只能踩在地上,上下之分很显明。

黄生的回答让人无懈可击,堪称完美,就连汉景帝都挑不出刺,因为上下之分,君臣之别,有着天然的界限,更是统治的根基,《资治通鉴》开篇有云: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所以,不管星移斗转,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要讲“分”,讲“别”,讲“忠”,讲“孝”,也许有的讲得光明正大,有的讲得含糊隐晦罢了。

辕固生无法正面回答,转了个弯,迂回攻击,用事实来反证,“那么,高祖皇帝(刘邦)代替秦,做了天子,按你所说,岂不是不正当的?”刘邦,一亭长起兵,推翻暴秦而有天下,依照黄生所说,那刘邦就是乱臣贼子,因为刘邦原本是秦吏,属于臣下。更厉害还在后面,若是刘邦谋国不正,那这后来的文帝,以至于景帝岂非都是乱臣之子,大汉朝岂不是叛国。如此而论,天下是否可以人人共诛之,为秦报仇?

到了这一步,汉景帝坐不住了,出来打了个圆场,他说吃肉不吃马肝,不能说是尝遍美味,学者不讨论汤武受命,不能说是好学。于是,这场争论就戛然而止了。虽然,此争论已歇,但是在长达几千年的历史中,这场争论却远未终止,以至于后来的儒学大师,饱读宿儒也为此大伤脑筋。

张子曰:“此事闲不容发。一日之闲。天命未绝,则是君臣。当日命绝,则为独夫。然命之绝否,何以知之?人情而已。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武王安得而止之哉?

一夫,言众叛亲离,不复以为君也。书曰:“独夫纣。”盖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

以上选自《孟子集注》,君臣之义不能骤然割绝,要看天命,天命绝断,君就不是君了,就是独夫,就要降格,从君位上下来。怎么知道,天命是否断绝呢?看人情,看民心,诸侯不期而至者八百,可见人心所向,天命所归。所以,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四海叛之,则为独夫。天子是可以向独夫转换的,转换的条件是天命是否归,民心是否向,一旦归为独夫,则可以诛之了,也就无所谓碍于君臣大义了。

民心的向背,这个标准很难判定,若是暴君以武力相持,民不敢向,或者圣君以武力相待,民惧而向,这民心而向是真实,还是不真实呢?是否可以说是天命呢?又是否可以说“予恭行天之罚”?则又是一道难题。

其实,民心向背不是一个条件,更多是一种结果。因为成功了,所以就民心相向了,不成功,则民心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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