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飞的一生, 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 1, 去年看齐邦媛的《巨流河》,几次几乎落泪。 它磅礴,克制。写的人当时已80多岁高龄,优雅叙述之后,我看到无尽悲伤,以及悲伤之上,大河入海般的平静。 台湾的齐邦媛教授,在一生之后,提笔写这本回忆录。 她的个人经历,和中国的上世纪,血肉纠缠在一起。个人在时代面前,如若草芥。她亲历了战争和时代,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才如此真实,打动人心。 齐邦媛是国民党政府官员的女儿,少女时代,东北沦陷,背井离乡,直到抗战全面爆发,整个中国陷入战火和苦难。齐邦媛从家族史和个人成长的角度,对自己,对中国,作了一次个体性质的回望。 回望“九一八”,回望家乡,回望东三省,回望抗日战争……再到全书下半部,回望台湾的建设,以及她个人的事业发展和家庭生活。 母亲和三姐妹,最右者为年轻时的齐邦媛 2, 她是这一切的亲历者。 无论多厉害的“非虚构写作”,不敌亲历者之处,就在于此:亲身经历。 不管多丰富的资料、多大的格局、多高明的见识,比不上亲历者小时候在东北巨流河边,感受到的一阵风,比不上亲历者和父母姐妹,亲身穿越战火时的满心恐惧,或一片空白。 《巨流河》不是历史书,不是战争史,更不是政论。它是齐邦媛对自己人生的艰难书写和个人体悟。 家国之感,只是个人成长之路上的“亲历”。 唯有“情真”,才能动人。 唯有带着体温,带着人气,带着在田埂走过的泥土,带着个人的偏见,带着眼泪愤怒悲伤甚至疑惑的回忆录,才能情真…… 整本书前几章,对“九一八”事变之后东三省人们的生活细节,有切近记录。 齐邦媛出生于北方,对这片土地充满感情。同时,她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政府官员,从沦陷的东北逃离后,她们家,成为许多爱国东三省青年的聚集之地。 她写道,每次青年们来她家,母亲总在艰难困苦中,想办法做很多好吃的。这里面,就有一个叫做张大飞的青年…… 张大飞 3, 那时,他和齐邦媛,甚至还不是青年,是十几岁的少年,是孩子。 张大飞的父亲张凤岐,在伪“满洲国”成立之初,任职沈阳县警察局长,因接济救助抗日工作者,被日本人浇上汽油当街烧死。 这个孩子目睹了全过程。 逃离家乡后,他与母亲兄妹也永远失去了联系。他给自己改了名字,这位沉默寡言、心有深渊的少年,第一次出现在齐邦媛的书中。 她写一群少年去爬山,在浓雾和雨水中,张大飞等在狭窄的石碍口,回头看她,拉她爬上去。 与张大飞的感情线,成为《巨流河》全书最感人的一部分。 虽然这部分,在全书比重很小。常常要在很多页之后,张大飞的信件,张大飞克制的只言片语,齐邦媛隐蔽的心情,才被她突然提起。 一位80多岁的老人,如何回忆青年时代牺牲的恋人?那一生的遗憾,那最后一面,彼此明白但终于没有说出口的话。 少年改名“大飞”,已是心意所在。 他考取航校,立志报国。后人都知道,在抗日战争时期,飞行员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和意志,驾着死亡战机,冲向敌人。 他们以血肉之躯,从空中俯瞰战火中的土地,以及土地上心爱的一切人,一切事。然后,死去。 齐邦媛以最深沉的情感,写下了张大飞。 他是首批被选为赴美受训的中国飞行员。旧照片里,年轻的张大飞,眉目英俊,儒雅温厚。 回国之后,张大飞成为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员”,屡立战功,升至中尉。 他笃信基督,热爱诗词,在和平时代,他们本是一对璧人。 找到一些齐邦媛的原文:
一次参战之前,张大飞破例驾驶军队车辆,和朋友去她的学校看她。当天下着大雨,他们撑着一把伞,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1945年5月18日,张大飞与敌人零式飞机相遇,为了保护战友,阵亡殉国。 牺牲之后,他被追授上尉。 在这个世上,他失去亲人,没有心灵相通的爱人,只有他信中的“邦媛妹妹”。他的遗物,就是齐邦媛和他多年的通信。 读完《巨流河》已一年多,仍然记得每次读到齐邦媛对张大飞的情感,都令人无比难过。张大飞牺牲了,他的故事,结束了。 回忆录也的确如此,张大飞的身影没有了。 之后,是抗战胜利,齐邦媛如何去到台湾,如何发展个人学业,致力于中国文化的传播,以及认识后来的丈夫,人生平凡也阔大地展开。 《诗经》:子之清扬,扬且之颜。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4, 但张大飞这条线索,就像跳动的脉搏,是整部书的生命……他从未在齐邦媛心里消失。 1999年,齐邦媛回到大陆,回到家乡,她找到航空烈士墓,去看望张大飞。 此时,她已经75岁。 白发苍苍的老人,拾级而上,半个多世纪前的爱人,名字被刻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 上面写着: 张大飞 上尉 辽宁营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职 26岁的生命,满怀着爱情。他对齐邦媛说:“祝福你那可爱的前程光明。” 整部回忆录,从北方的巨流河,到台湾的哑口海,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齐邦媛对张大飞的情愫与怀念,就像是河底的暗流,伴随了她整整一生。 有导演希望拍出她与张大飞的故事,但她拒绝了。 个人的记忆和伤痛,也许她仍然没有释怀。 她在书中写:“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 2016年,她终于把张大飞的遗物捐献了出来,她说:
张大飞的信:“邦媛妹妹……” 这一年,齐邦媛教授92岁。 回到1938年,张大飞不满20岁。他说,要报考空军。他说,“生命中,从此没有眼泪,只有战斗,只有保卫国家。” 这一年,齐邦媛14岁。 战火纷飞,故土沦陷,家国凋零。 每一年,每一次,张大飞开着战机,怀揣着邦媛妹妹的信,飞上高空。虽然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他们故事的结局。 the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