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的逻辑结构

米塞斯 著 

亦方  译

人在地球上占据着一个独特的地位，这使其既区别于也高于构成我们这个星球的所有其他独立存在物。所有其他的东西，无论是有生命的或者无生命的都是按照一些有规律的模式表现其行为，而只有人似乎在一定的限度内享有少量的自由。人会考虑自身条件和其所处环境的状况，并且会谋划那些在他看来比现有的状态更适合于他的事物状态，以及会通过有目的的行为来致力于用一种他更想要的状态替代一种他不太想要的也就是在其没有干预的情况下呈现出来的状态。

人们所称的宇宙或大自然广阔无垠，只是在其中很小的一片天地里，人之有意识的行为才能影响事情的进程。

正是这一事实，诱使人要去区分受制于无法改变的与不可分割的必然性的外在世界和其思考、认知与行动等人的官能。人心或理性与物质相对应，意志与自发的冲动、本能和生理过程相对应。由于充分意识到他自己的身体同样受制于支配所有其他的事物与生物的那些力量，所以人把自己能够思考、表达意志和采取行动的能力归于一种看不见的和难以形容的因素，他称这种因素为他的心。

在人类的早期历史中，有很多尝试都把这种思考与有目的地针对所选择的目的之官能赋予给大量的甚至所有的非人类的东西。后来，人们发现对待非人类的东西就好像它们被赋予了类似于人心的东西是徒劳的。接下来，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又转向相反的趋势。人们试图把心智现象还原为并非专属于人类的一些因素在起作用。对这种信条最彻底的表达已经隐含在约翰·洛克名言中，按照洛克的说法，人心就是一张白纸，而外在世界则在上面写下它自己的故事。

一种新的理性主义的认识论针对的就是反驳这种整体的经验主义。莱布尼兹给这种学说，即“在智识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在感觉官能之先的”添加的限制条件是：除了智识本身之外。康德被休谟从其“独断论的睡梦”中唤醒，他把理性主义学说置于一个新的基础之上。他告诫我们，经验提供的只是人心从中形成所谓知识的原料。所有的知识都决定于范畴，而范畴在时间和逻辑上都先于任何的经验数据。范畴都是先验的；它们是个体能够使自己思考和——我们可以添加上去——行动的心智装备。由于所有的推理都以先验的范畴为前提，所以，着手去证明或者反驳它们的尝试都是徒劳的。

经验主义者对先验论的攻击集中在对于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一个误导性解释上，非欧几里得几何学是十九世纪在数学上取得的最重要贡献——。这一误导性解释强调公理与前提的武断性特征和演绎推理之套套逻辑的特征。它告诫我们，演绎推理并不能给我们关于现实的知识增加任何东西。演绎推理只是使已经隐含在前提中的那些东西变得清楚明白。因为这些前提只是人心的产物而并非来自经验，所以，从它们当中演绎出来的东西不能断言关于宇宙之状况的任何事情。逻辑学、数学和其他先验的演绎理论所提出的东西对于科学的研究活动充其量不过是便利的或好用的工具。为了他的工作而从各种现有的逻辑学、几何学和代数学之众多体系中选择出一种对其特定的目的最为便利的体系，是科学家职责所在的任务之一。一种演绎体系所起始的那些公理都是任意选定的。它们没有告诉我们任何关于现实的东西。没有作为先验地给予人心的根本原则这种事情。这就是著名的“维也纳圈子”和其他当代的各种极端经验主义与逻辑实证主义学派的学说。

为了审视这种哲学，让我们谈一谈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与非欧几里得几何学之间的冲突，也正是两者之间的这种冲突导致了这些论战。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执行欧几里得体系指导下的技术性计划产生的结果一定是按照来自这一体系之推断所预期的那些结果。建筑物不会突然倒塌，机器将按照预期的方式运转。有实践经验的工程师不能否认的是：在其使真实的外在世界里的事物偏离在没有他的干预情况下将会呈现出来的进程，从而把这些事物引向他想要达到的目标的努力中，这种几何学帮助了他。他一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尽管是建立在一些具体的先验性观念基础之上，这种几何学证实了关于现实和大自然的一些事情。实用主义者不得不承认的是：欧几里得几何学发挥作用的方式与所有由实验性的自然科学所提供的后验知识发挥作用的方式是一样的。除了实验室的实验安排已经假设和暗含着欧几里得体系的有效性这个事实之外，我们不应忘记这样的一个事实：横跨哈德逊河的乔治·华盛顿大桥和数以千计的其他大桥都提供了建造者们想要得到的那些功用，这不仅证实了物理学、化学和冶金学之实用教义在实践上的真理性，而且毫不逊色地证实了欧几里得几何学的那些实用教义在实践上的真理性。这意味着：欧几里得从其开始的那些公理告诉我们的关于外在世界一定会在我们心中呈现出来的东西，其“真实性”并不亚于实验性的自然科学的那些教义。

先验论的批评者提到这样的一个事实：对某些问题的处理，求助于一种非欧几里得几何学会显得比求助于欧几里得的体系更为便利。赖欣巴哈说，我们所处环境中的固态物体和光线都是按照欧几里得法则而呈现出来的。但是，他又补充说，这不过是“一个幸运的经验事实”。如果超出我们所处环境的空间范围，物质世界就会按照其他的几何学而呈现出来。这一点，没有争论的必要。因为这些其他的几何学也是开始于一些先验的公理，而不是开始于一些实验性的事实。泛经验主义者们不能解释的是：一种演绎的理论——开始于所谓的一些武断的假设——是如何在正确地描述外在世界的状况和成功地处理这些状况的努力中提供那些有价值的，甚至不可或缺的功用的？

赖欣巴哈所提到的幸运的经验事实是这样的一种事实：人心具有发展某些理论的能力，尽管这些理论都是先验的，但它们能够在构建任何一种后验的知识体系的努力中发挥重要作用。虽然逻辑学、数学和行动学都不是来源于经验，但是，它们不是任意构建的，而是我们生活与行动于其间的和我们想要去研究的这个世界强加给我们的。它们不是空洞的，也不是没有意义的，更不只是语言文字上的。对人类而言它们是最普遍的宇宙法则，没有它们人类将无从获得知识。

先验范畴是使人成其为人和区别于所有其他生物的天赋。先验范畴的分析是对人类状况的分析，也就是对人在宇宙中扮演的角色的分析。它们是使人能够创造和产生所谓人类文明之全部内容的力量。

（本文选自米塞斯《经济学的终极基础》第一章）

长远而言，是观念，因而也是传播观念的人主宰着历史发展进程——哈耶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