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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书与画》2018年第09期
■ 谢伟国 “把字写好，是读书人的本份”，这是陈炜湛先生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经常对欣赏他的书法的朋友说，自己作为一个从事古文字研究的学者，写好字是份内事。也常常以此来告诫一些急于成为“书法家”的后辈，希望他们以平正之心来看待写书法的事情，不急于追逐头衔，先将学问做好，把字写好为根本。先生将自己的书斋名为“三鑑斋”，取古人以铜为鉴，以古为鉴，以人为鉴之意蕴，在其所篆的金文条幅跋中写到：“三鑑之论源于汉世唐太宗视为防过之宝吾取以名斋不亦善乎哉。”（图1）且数十寒暑，身体力行，备受学界与后辈尊敬。
陈炜湛先生，1938年生，江苏常熟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语言学家、古文字学家。先生自196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继而到中山大学读研究生，师从容庚、商承柞二老，精研古文字，尤擅甲骨学，成就卓著。 先生自复旦求学起已对古文字学产生浓厚兴趣，曾用八个月时间一字一句研读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开始读不懂，但他没有气馁，硬着头皮读，还找来有标点的大字本读，边读边想，一字一句地圈点，最后写成了《论许慎及其〈说文解字〉》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郑权中评价为：“冠年有此造诣，颇为难得”。这便为他日后从事古文字学的研究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自师从容商业师始，更是专心致志，在古文字学甘坐冷板凳，几十年来从不懈怠。中山大学古文字学专业，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已蜚声学界，其一脉源出雪堂、观堂二公，后有容商二老，容商二师又先后培育出几辈学人，日后多为学界翘楚。影响之大，为海内外称崇。陈炜湛先生追随容商二老后，潜心学问，尊师重道，不畏艰难。容商二老带学生治古文字学有一优良传统，就是要求学生首先学会用毛笔抄录古文字及有关著作，并随时严格地检查督促，对其抄录的优劣加以批评指导。这种动手的训练对学生日后研究古文字学，影响很大。陈炜湛先生自事业师始，便先后认真抄录了《说文》《金文编》《甲骨文编》等著作，当年所录《金文编》抄本至今尚存，其扉页上留有容老先生当时嘉许的墨迹，从中可见得当年在抄录过程无形中打下的基本功。况且，古文字学界先辈雪堂、观堂二公，俱是善书者，早已成为后学者的懿范。其中《罗雪堂临石鼓文》《集殷墟文字楹帖》为学界及书坛的法帖。后又有容商二老俱是书坛巨匠，对陈炜湛等一辈从事古文字学的学人，其影响殊深。所以，中大古文字学在容商二老的执教下，抄录早已成为必修课，这种传承一直沿袭至今。陈炜湛先生就是在研究生时代起承继了这一优秀传统，执管数十年不变，把做学问与写字有意识地结合起来。然而，先生首先是个学者，教书育人，治学数十载，在精研甲骨文上著有《甲骨文简论》《甲骨文论集》《甲骨文田猎刻辞研究》《陈炜湛语言文字论集》以及与唐钰明先生合著的《古文字学纲要》等，是当代甲骨文研究领域中一位颇有成就和影响的专家。
先生从容商二老读研究生毕业时，恰遇“文革”，被分配到广西少数民族地区工作了五年，直至1973年，在商先生力荐后重新被调回中山大学古文字教研室工作，此后一直在容商身边从事古文字学的教学与科研，他又曾多年担任商先生的助手，商老的治学态度、处世风范、朴学精神，对先生的影响尤为深刻。所以，他在治学上处处以容商二师为楷模，在为人、做学问及书法写作上，一贯尊商老教导的“平正”二字为准则。他在讲学和有关文章中都曾提到“商先生常常教诲炜湛：不论写字做文章、为人，平正最重要，也最难做到，须知平正最见真实功夫。” ①正是以此“平正”精神来作座右铭，先生治学上或著书或论文，一向谨慎从事，从不自标特异，写字坚持追根溯源，坚守其朴学的态度。其为人更澄怀淡雅，甚得弟子及同道景仰。在书艺上，先生可谓无心插柳，执管逾半纪，深谙金石之道，故能以古文字学家特有之眼光和书家应具的修为，二者兼修，进行写作，至今已入是杖朝之年，仍临摹不辍，笔者每每与之相聚于三鑑斋，他常拿其临书日课示我，并半开玩笑说：现在社会上很多书法家不临帖了，我不是书法家，总是坚持临帖习字。有时高兴之余，还戏谑：“伟国，你看看我写的字与书法家们相比如何？”继而引来满室笑声。记得在2009（乙丑）年夏，正值酷暑时节，是日午，我与先生及其弟子步云兄在康园小聚后返其书斋，先生拿出一些近日写的书稿让我们观看，我忽见一小斗方，上录的是花东二二七甲，其用笔清劲，落款及注释如信札般，信手写来，自然质朴，让我眼前一亮，大有爱不释手之意，便试图索此收藏，先生有见于此，亦喜而为我补上小跋：“大暑之日，伟国兄来访。酒后论书，谓此虽小品亦颇可观，欲收而藏之。乃赠。陈炜湛。”（图5）我得此小品后作了一番装裱挂于工作室中，曾有不少书家来访见此都大加称赏，还有位名家要求割爱于他，我只有婉拒了。其实，先生的字，极少在社会上流传，而更多的是在学界中颇多收藏。不少有识之士认为，正是先生这种平正的精神，古文字学的修养，为人执着与坚毅，使先生的字在字里行间存金石之气与书卷之气，为一般书家们所未臻之境。
2008年，岁在戊子初夏，先生七十寿，弟子谭步云率一众门人将先生历年所写书法整理编辑出版，集名《三鑑斋馀墨》（澳门原木出版及文化推广有限公司印行），去岁之秋，其弟子谭步云、谢光辉再度编辑刊行《三鑑斋馀墨续编》（中国文艺家出版社出版）。前一书的印行，余有幸得以观赏书中不少书札条屏等原作，见证其朴雅的书写风骨。陈永正教授称赞先生所书甲骨文为“运笔如刀”。难得者，先生云：“古人读书写字，本份也。若以今人俗眼观之，皆‘书家’矣。”先生从不以“书家”自居，也从不卖字。海内外曾有不少仰慕先生学养、书艺的朋友，曾开价要求索字，先生皆婉拒。如遇真正懂得欣赏者，先生宁可写后相赠，也坚持不卖字。步云君在其《馀墨》编后记中有述，先生“盖羞与‘书家’同群也。间有佳作，示诸弟子同好，把酒品茗，共赏之而后快；或有甚爱者，随手贻之，如此而已。此之谓‘馀墨’者也。”足见先生情愫孤高。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王安石的诗句，是商承柞先生生前很喜爱并写过多次的，也是商先生治学精神的一种内心体现。商先生当年在教授我辈写甲骨文或金文时，常告诫我们千万不要刻意追求标新立异，要懂得“用笔如刀”的道理。他讲，甲骨文是先人用刀刻出来的，今天我们临写要体味古文字的内蕴，以笔代刀，这样写出来的线条才具金石味。陈炜湛先生也曾讲到：“就以甲骨文而论，古人是用刀如笔，而我们是用笔如刀，这样才能体会到古人当年写字的风格和水平。”（《如何学习和研究古文字》2002年9月29日为福建师大中文系学生讲授）。可见商先生这种“用笔如刀”的深刻见解，在陈炜湛先生所写的书法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他提倡将古文字写成书法作品，“一须正确，二要美观，切不可任意为之。”他写的书法以甲骨文、金文为主，其文字字有根，用笔以中锋取势，行笔有敛气进刀之功，见笔见墨，写来厚朴中正，古意盎然。尤其是半个拳头大的小字，最见功力。例如，先生所篆甲骨文高启的《转应曲》横幅，用笔爽劲，骨力内敛，行笔处气韵相生，整幅具浑成之美。在谋篇布局上追求自然畅顺，并无杂俗流风。他的信札是循“二王”笔意，甚得天然神髓。例如有一幅是《临商受年卜辞一则》的横幅（图7），正文后的释文及落款共十一行之多，先生写来朴素平实，无半点矫揉造作之状，却见水到渠成之态，内蕴十足。因为，写书法的人都知道，除正文见功夫外，落款才真正考功力的。学者与文人的书法，因其学养与书艺兼修，在这方面比书家们往往胜出，先生正是在落款或款识上尤见其才识矣。数十年来，他习惯了自己研墨写字。先生一些以行草写成的教学提纲手稿等，总有一种自然朴茂的书卷之美，意蕴盎然。笔者在与学生讲有关书法写作课时，也经常会以陈炜湛先生的作品为例子，让学生们了解到，先生将数十载之学养毕其一艺之中，故其书颇具金石气、书卷味与静穆之神韵。我们要学习他以治学严谨之精神来临池习字，以陶冶性灵之心智来书写快乐，其笔下方能有另一番意境，才能做到脱俗、古朴、清逸。
“学有本源”，是1986年冬在北京西山举行的汉字问题学术讨论会上，著名语言学家殷焕先教授给陈炜湛先生的题赠，这四个字印证了先生在学术上与书艺上的深厚造诣。 2018年小暑于羊石知止斋
注：①《陈炜湛语言文字论集》P22，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陈炜湛简介  陈炜湛，1938年9月生，江苏常熟人。196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同年被中山大学中文系录取为研究生，从容庚、商承祚教授治古文字学，1966年毕业。曾在广西河池地区从事新闻工作。1973年冬奉调至中山大学中文系任教，1991年晋升为教授。已出版的著作有《甲骨文简论》《甲骨文田猎刻辞研究》、《古文字学纲要》（与人合著）等六种；已发表的论文除收入起《甲骨文论集》者外，尚有《包山楚简研究》、《社会用字规范化与领导垂范》、《碧落碑研究》等二十余篇。《甲骨文简论》、《古文字学纲要》二书分别于1989年、1994年获广东省优秀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学术著作三等奖、二等奖，《甲骨文田猎刻辞研究》一书于1999年获由香港中山大学高等学术研究中心基金资助之中山大学老教师学术专著奖。自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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