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可以看作是一部影像版的《乡土中国》。 所谓乡土,指的是人情世故,不仅限于农村。事实上,今天的社会,虽有三百丈的高楼,刺眼的霓虹灯,手机和网络,高铁与飞机,但在本质里,我们依然是乡土式的中国。
贾樟柯电影,年代感特别强,几乎都在九十年代与世纪之交,因为那时,社会的撕裂、矛盾与荒诞,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中国内陆的经济正受到冲击,社会道德陷入巨大的崩溃,人人背井离乡,铤而走险,飞扬跋扈,用最坏的手段,形成自己的生存方式。
有意思的是,把贾樟柯和王家卫的电影进行对比,会发现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贾樟柯的电影的“乡土感”,正好对应了王家卫电影的“城市感”。一个着力表现集体主义慢慢式微后个体的茫然不知所措,一个则拼命刻画高度商业文明下个人的情感与内心。
而两者相似的地方,是对时间的把握。
贾樟柯的电影里,凌乱喧嚣的码头,幽冥残旧的旅馆,破败锈坏的工厂,怎么看都像是摄影机对它们肆无忌惮地窥探,时间的流逝,好像是互相各不相交的平行线。如同一场黄昏的暴雨,你站在窗边看行人四处逃散,一切都与你无关。
王家卫的电影,就更明显了。时间的概念,被多次反复提出,精确到每分钟,每秒钟。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种矫情,但这种矫情,算不得贬义。与乡土感相反,香港的社会更个人化,人潮人海中,相遇必然是偶然,情感忽然而来,却又转瞬即逝,人们对时间是很无力的,越是无力,越想抓住,那些常常会出现的喃喃自语,无非是内心失落的投射。
正好应了贾导的那句话:我们都是时间的炮灰。
《江湖儿女》的时间和空间呈现,真实感非常强烈,因为导演用了DV、HDV、16毫米胶片、35毫米胶片等多种器材,剪辑的时候,从最低像素逐渐过渡到后来的高像素,由世纪之初到现在,次第移动。
回到影片开始,大同的江湖大哥郭斌,抽着烟、打着麻将,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一场恩怨。彼时,道义尚在,大哥出来主持公道,小弟错了要认,挨打要立正。
不过,黑帮的义气,往往掺杂了男人的面子,但凡是腰间带把的,哪个不想做大哥?
很快,斌哥在街上遭遇偷袭,跟年轻的黑帮团伙火并起来(有点像《上帝之城》,车匪路霸横行的那个年代,与肮脏混乱的里约热内卢,的确很相似,都充满了无序),双拳难敌四手,紧要之际,巧巧鸣枪自卫,随之铛锒入狱。
从这里开始,两条电影主线开始显现出来,一条是斌哥和巧巧之间爱情的执念与矛盾,一条是河山变幻下的社会道德崩塌。
这段无可奈何的感情里,巧巧的托付一去如东流水,斌哥一心只想找回男人的尊严。
斌哥如日中天的时候,坐拥美人,黑白通吃,谈笑间化解江湖争端,腰里别着手枪,底下一帮兄弟,自然可以口出狂言“拆迁工程都是我的”。
巧巧不要那纸醉金迷,不要那动刀动枪,不想做江湖大嫂,也不在乎那百万工程,他要的只是斌哥,斌哥打麻将,她就坐一边看,斌哥混社会,她就当贤内助。风光时,她要斌哥烽火戏诸侯博她一笑,危难时,她不惜牢狱之灾拯救爱人。
可是出狱后,斌哥没有来迎接自己,巧巧二话没说,去重庆找他,于是便一头踏进了江湖。
斌哥的江湖已经没了,巧巧的江湖刚刚开始。
一路上,导演为我们呈现了一副中国社会的众生相,尽管看起来是非常不堪的。这个过程中,巧巧被人骗,也学了骗别人。在轮船上黑衣女人在偷她钱包,摩的司机在大雨天要跟她“耍一耍”,冒充二奶姐姐诈骗科长模样的官员,这些鲜活的丛林世界景观一再出现。
故事接连发生,主人公辗转各地,这也是江湖注定隐含的“漂泊”之意。除此之外,它反映的是时代背景下,道德崩坏正在内陆蔓延,金钱已经开始代替了国人的价值观念,传统的伦理和情感逐渐开始瓦解。
两人相遇,斌哥不肯回乡的原因,还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何况这副落魄的样子。既然人各有志,只好分别。
最后斌哥还是回了,坐着轮椅,胡子拉碴,灰头土脸,即便这样了,还有给自己找了理由,说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还回来找你吗,因为全大同只有你一个人不会笑话我。这种所谓的大哥,难怪当年小弟的儿子会说,什么大哥,就这球势。
斌哥回来很快又走了,那是新年第一天,巧巧追而不得倚在门框上,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是江湖梦回终究一场空,还是旧情尚在难以割舍,谁也说不清楚。
虽然此片全程并没有跌宕起伏,但不影响观影体验,事实上,真实的生活的确就是这样的。对“真实”的刻画,尤其是乡土中国的“真实”,无人出贾导之右。
另外,贾樟柯应该是很懂黑色幽默的,有好几处场景,令人会心一笑。比如,最开始的时候,斌哥说请“二爷”,原来请的是关公,出人意料;二哥说“你办事,我放心”,大家秒懂各种内涵;轮船上,黑衣女人前一秒还在餐前祷告,下一秒就开始作奸犯科偷东西;大雨中,司机的那句,我们两个耍一下,相互帮助。
不过,这些场景来得并不突然,都是时代下的缩影,在大众被物质裹挟的今天,这种荒诞不经的幽默每天都在上演,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真实感,已经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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