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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妈

 归去来930 2018-09-25

陈希凡

已经入秋,天气还是有点燥热。那时我读大二,课程不紧不慢,生活也波澜不惊。一天我正在宿舍午睡,就接了一个电话,父亲打来的,说二妈去世了,问我是否有空回去。父亲声音低沉,隐含着悲伤。明白他的意思了,我回去二妈就多了一个孝子。我对二妈的印象不坏,也有感情,所以决定回去。

秋天的早晨却凉爽,红霞布满东边的天空,火车不断地撞开残留的雾气,我已经在临窗的座位上,望着广阔的田野了。田野里所多的是玉米,但已经收获完毕,只剩下直立的秸秆,青黄的叶子耷拉着二妈就在玉米地里倒下的玉米要了她的命。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二大爷家的玉米分外地惹眼。那些玉米生长在河滩地上,杆儿长得粗,个儿结得大。二大爷常说,人要是命好,阄都好阄,吃屎都能吃到豆子!他的话很粗俗,但被村里人传为名言。二大爷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和我的弟弟就在玉米地干活了。他们把玉米从秸秆上剥下,黄灿灿的玉米堆得像小山一样。

这时我二妈来了,一瘸一拐,拄着一根木棍。原来她并不瘸,走路也不需要木棍。有一中秋,二妈正在剁肉馅,忽然身体一歪,栽倒在地上,嘴巴和鼻子也歪了。二大爷吓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连我那养尊处优好吃懒做的爷爷都火急火燎地赶到我家,对我父亲说:“快,你二嫂出事了!”父亲甩下碗筷就出了门。母亲对这件事极为不满,她说:“你爸心里有鬼。

二妈躺在医院里,两天才苏醒过来。医生说,二妈得的是脑溢血,不过情况不是很严重,不然就醒不过来了。父亲站在病房的一角,眼圈是红的,神情比二大爷还紧张。我愈加瞧不起父亲了。二妈勉强靠在床背上,带着哭腔唤我的乳名,我觉得她比我的母亲还要慈爱。

二妈说要吃焖倭瓜,二大爷就骂“天天服侍你,你还要怎样?你怎么不早点死呢?”他从医院的食堂买回一小碗焖倭瓜,丢在了病床边的小柜上,说:“吃去吧!”二妈端着碗,手只是抖,好不容易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就皱了眉头。倭瓜显然没有焖透,又青又硬。二妈说倭瓜不好吃,又挨了二大爷一顿骂。二妈就哭着说:“你这没良心的,服侍你几十年,都是我做饭,你吃现成的,现在我身体不好,吃点倭瓜……”作为女人,二妈鼓起勇气抒发了她的不满,因为我父亲在病房里站着,大哥在病房里站着,大家都在病房里站着。

我插嘴说:“奶奶会焖倭瓜,很好吃。”二大爷凶神恶煞地看着我,我吓得不敢吱声了。奶奶道了,高兴地说:“儿媳要吃焖倭瓜!”奶奶挪着小脚,到家就开始忙活了。她勒起蓝色的土布围裙,一撅一颤地了一只倭瓜,洗净,切片,喊我爷爷把火。爷爷气急败坏地说:“我腰疼!”奶奶用没牙的嘴嘟哝了一句,只好自己烧火。我知道,爷爷不懒,他还生二妈的气,两人经常斗嘴。锅刚微热,奶奶就倒了一点豆油,觉得有少,又添了一点。锅滋滋地响了,奶奶就把葱花放进去,拨了几下,把倭瓜倒进去,就开始炒了。炒了一会,就舀了半瓢井水浇在锅里,盖上锅盖,就焖了。倭瓜的香味就是在焖的时候,才慢慢地发挥出来。锅底越来越响,锅的四周开始冒水汽,预示着倭瓜快熟了。我站在旁边,享受地闭着眼睛,用鼻子使劲地着。奶奶焖好倭瓜,就让二妈了。二妈吃着倭瓜,边吃边流泪。二妈吃了奶奶倭瓜,病竟好了一大半。

母亲心疼二妈,就逮了一只正下蛋的肥母鸡,送给二大爷,叮嘱他煮汤给二妈补身体。二大爷一边煮一边品尝,吃得满嘴都是油最后只剩下鸡架二大爷就把鸡架放在水里煮一下,放了几片菜叶汤做好了,二大爷端给二妈喝。二妈哭了,感动地哭了,捧着的手不停地颤抖,刚到嘴边又停住了,问二大爷吃过没有,叫二大爷先尝一口

二妈出院后,干不成庄稼活了,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做点针线活。爷爷也在院子里晒太阳。二妈说,这是我晒太阳的地方。爷爷说,这是我晒太阳的地方。二妈说,这是我家的院子。爷爷说,房子是我家的。二妈说,房子是我后盖的。爷爷说,地基是我的。二妈说,老不死的你欺负人。爷爷说,谁欺你了,是你不要脸。二妈说,说这话的人才不要脸!爷爷说,你不要不知好歹,要不是我们家可怜你,你早就饿死了。二妈说,不是我心好你儿子到现在还打光棍呢!爷爷说,狗屁!就凭我们家的人才随便找一个也比你强!二妈说,你家人都俊!你是出了名的俊,要不然村东的那个骚货能看上你?爷爷气得涨红了脸,胡乱地回了几句就躲进了屋里二妈胜利了,她准确地击中了爷爷的伤疤。

秋天又到了,地里的玉米成熟了,天空瓦蓝瓦蓝的。一个中午,二大爷对二妈说:“看看你那样子,路都走不好,没有你,玉米照样长得好!”二大爷吃过中饭,就喊上弟弟,去收玉米去了。二妈在家闲得无聊,就一瘸一拐地跟去了。二妈一定是心中痒痒了,她听说玉米长得好,也想去看看。秋日的阳光真好,照着二妈凌乱的头发,略显苍白的脸庞,但她的眼神是欣喜的,骄傲的,满足的。玉米的长势多喜人呀,个儿大大的,结实又饱满。二妈就在秋日的阳光下,欣赏着玉米。也许是一个更大的玉米吸引了她,她忍不住用手,可是高度不够,她又借着木棍,踮起脚尖,伸手去拽。这时她已经忘记自己是个病人,只觉得玉米是她的孩子,一个长得健壮可爱的孩子。哗啦”一声,玉米秆断了,一片玉米叶飘落下来,静静地躺在地上。二妈跌倒了,重重地跌在地上。那是紧靠河边的土地,温柔的秋风溜过层层叠叠的玉米叶,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到远方的田野去了。

全村庄的人都听了我二大爷的喊叫,这里面包含着真实的紧张与绝望。医生说过,再跌倒就是神医也无力回天了。可是二妈偏偏跌倒了,为了一个玉米跌倒了,摔倒的那会,她才喊了一声。这时候,二大爷和弟弟才知道二妈也跟到了地里。

二大爷大骂一声“死女人呀,不要命了吗!”我弟弟跑两步,就栽一个跟头,满脸是土,鞋子也跑掉了一只,因为他知道,妈妈这一跌,他要永远失去妈妈了。偌大的天空下,空旷的田野里,只有二大爷一家三口在挣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等把二妈弄上担架,送上救护车,已经误了抢救的时间。二大爷满身是土,坐在地里,再也无力站起来。只有我弟弟,跟在车后面一边跑一边嚎

送到医院,二妈已经断气了。黑暗笼罩了村庄,二妈的身体早已冰冷。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是二妈去世的第二天。

太阳升高了,雾气已经消散,火车像一头怪兽,披头散发地向东驰去。我倚着车窗发呆,想起二大爷和二妈种玉米的情形。二大爷用锄头薅开泥土,二妈跪着把四个玉米粒放进土里,然后用手培好土。二大爷就不耐烦:“全天下最笨的女人就是你,用锄头就行,你偏要用手!像你这样一天也种不了半亩地,你再用手培土我就薅你手!”二妈辩解说:“站着丢种浪费玉米,用锄头会把玉米弄在外面。”二大爷果真用锄头薅了一下二妈的手,二妈握着流血的手,坐在地里嘤嘤地哭了。二妈种地的神情是多么虔诚呀!她的泪水滴落在土地里,所以二妈家的庄稼长得好。她希望多收获一些庄稼,多攒一些钱,给大哥和弟弟盖瓦房娶媳妇。

到了农忙,二妈的两个弟弟会来帮工,也就是二舅三舅他们怕我二大爷,不来帮忙就要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二妈也会叮咛:“小二子小三子,你们在家闲不也闲着么,到我家收麦子。”三舅当时十八九岁的样子,二舅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还没娶媳妇。二大爷常常羞辱二舅:“看看你那熊样,做事邋遢,畏畏缩缩的,难怪找不到女人!”二舅只是笑,也不恼。最有意思是吃饭,别人家来了亲戚,都是坐上席,好吃好喝款待,二大爷家却不是二大爷大哥弟弟先吃,吃完了才轮到二妈和两位舅舅。我父亲看不下去,经常招呼两个舅舅到我家吃饭。奇怪的是他们也不怨二大爷,吃完饭就去干活了,很卖力二大爷对此很满意,说:“吃完饭要使劲干活,要不然吃饭有什么用?”

二大爷有一绝活,会剔咸鸭蛋儿。咸鸭蛋是他的最爱,他有一句村里人都会背的名言:“山珍海味也比不上咸鸭蛋。”他吃过的鸭蛋,除了尖头有一个小洞,乍一看还是完整的鸭蛋,里面却剔得干干净净。大人下地干活的时候,我和弟弟拿着他剔过的鸭蛋壳儿,在壳底粘上一小块肥皂,浮在水里玩。二大爷有时也看我们玩鸭蛋壳,他总是对弟弟笑,不对我笑,说:真是笨!”我知道他是嘲笑我,我也不理他。

每到仲春,二妈就张罗开了,到处买鸭蛋,二妈要储备一千个鸭蛋。买好鸭蛋,先用清水洗净,接着在半稀的沙泥中滚一,然后在盐巴里滚一下,最后把鸭蛋一层一层地吗在坛子里。鸭蛋腌好了,二妈却舍不得吃。二妈这辈子,大约二大爷腌了三万个鸭蛋,除我大哥和弟弟吃的,二大爷至少吃了两万个鸭蛋。吃了咸鸭蛋,二大爷干活就肯出劲儿,二妈特别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腌鸭蛋就肯费心思,鸭蛋也腌得最好。我吃过二妈腌的鸭蛋,蛋黄是通红的,油浸浸的,就像冬天清早的太阳。当然,二妈是偷偷拿给我的,不能让二大爷看见。只有在农忙,二大爷才会表现出对二妈有限的温情,对二妈说:“你也吃一个。”

现在二妈再也不会腌鸭蛋了,她永远地睡着了,我再也品尝不到二妈腌的鸭蛋了,还有焖倭瓜……

我六岁的时候,二妈家要打一口井。二妈家要打井的消息,轰动了村庄,庄里的人家平时都是到村郊挑水吃,因为庄里地势高打井要出一笔不小的费用,都舍不得出钱打井。打井队都是外地人,已经是秋天了,还穿着张了嘴的鞋子,大脚趾露在外边。二大爷很高兴,一边看工人操作,一边吆喝二妈:“弄点饭给他们吃!他们还没吃饭呢!”打井队的工人操着山东口音:“大妹子,麻烦你了,弄点吃的打打尖!”二妈带着哭腔说:“家里哪有什么吃的?就剩下饼了。”“屋后不有倭瓜吗,摘一个来炒炒。”二大爷慷慨地说。二妈就去了,摘了一个大倭瓜,用水冲一下,就切片。没人烧火,把我叫去了,我心里极不情愿,我想看打井。打井是很有趣的,中间一个带抓手的木桩,锲入地面,有人不停地向桩底浇水,有人站在桩上,有人扶着桩的把手旋转,他们一边劳动一边喊口号:“一二,嗨哟!一二,嗨哟!”我只好坐在灶前烧火,一边烧火一边听外边喊口号。

一阵香味让我回过神来,二妈把切好的倭瓜倒进锅里,倭瓜贴着烧热的油,嗞嗞地冒着香气,二妈掀动锅铲,很快就被一团雾气笼罩了。我贪婪地吸着倭瓜的香气,忘掉了外边的打井队。菜炒好了,盛在面盆里,打井工人围着吃,“呼啦呼啦”地响,一边吃一边赞着:“真香!真好吃!大妹子,你炒的菜好吃!”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停地咽口水。二妈看到我的馋样子,就把我拽进厨房,给我半块饼:“饿了吧?就菜吃,不要让你二大爷看见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赶到了村庄。灵堂已搭建起来了,中间一个大黑“奠”字,两边是“沉痛悼念”“永垂不朽”。我跪在灵堂前的草垫上,不知道要磕几个头。父亲在一旁红着眼睛说:“人三鬼四。”我深深地磕了四个头。接着大妈为我穿上孝衣,戴上孝帽,还把帽子折起一角,颇知礼仪的大妈说,侄儿要折起一个角,儿子不折,两个角都要撑开。

二妈躺在草席上,席下是一层厚厚的芦苇秆。她穿着暗红色的花棉袄,戴着一顶毛线帽,脸上盖了一叠黄草纸。枕头旁一只碗,里面豆油,一根棉绳做灯芯,火就静静地燃烧,空气中弥漫着豆油的香味。脚边放一只笆斗,里面盛满大米,一杆称插在里面。我看见二妈左边耳朵里都是瘀血,半边脸都是紫色的。父亲对我说:“你二妈走了。”我说:“我知道。”二大爷坐在地上,红着眼睛对我说:“你二妈死了。”我说:“我知道。”

下午两点,我的大哥才赶到。火葬车早在外面等了,为了等大哥,已经一等再等了。秋天尸体容易腐变,我已经闻到空气中酸酸的气味了。大哥一到家,磕头都来不及了,大妈把盖在二妈脸上的火纸掀开:“快看你妈最后一眼!”大哥看了一下,惊愕地站在那里,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失声痛哭。有人抬起二妈的遗体,要送到火葬车上。大哥发了疯似的从里屋摸出一把斧头,揪住二大爷的衣领就要砍。亲戚们死死抱住大哥,劝着说:“千万不能,是你爸,是你爸呀!”大妈叫着大哥的乳名:“再孬是你爸,不怪他,你把他砍死了,你爸也没了!”“我就要砍死他!我就要砍死他!我妈受他一辈子的罪!还有那老不死的爷爷,我妈就是被他气死的!”大哥又要找我爷爷算账。大家死劝,大哥才止住。

这时爷爷才敢来到灵堂,在一旁装出难过的样子。大妈对他说:“你出去吧,在这里碍事!这下子没有对手了,你消停了。”爷爷红着脸走出去,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

火葬车马达响了。二大爷大叫一声,“哇”地吐了一口血,然后拼了命向前冲,要拦住抬尸的人。周围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架住,并催促:“快走快走,不要让他看!不要让他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伤心的二大爷,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汪洋恣肆,顺着下巴流淌下来,他的手伸过人群努力地向前抓,仿佛要抓住他的命。二大爷双脚悬空,一边乞求人们把他放下来,一边用嘶哑的喉咙喊着二妈的名字。大妈说“这回不像假哭!”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眼泪悄悄地溢上眼角。“我妈!我是小二子,你不能走!我妈!我不许你走!……”我的弟弟像火山爆发一样,冲过人群,死死抱住二妈的遗体。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很快就像一条恣意流淌的河,没有虚伪没有羞涩。我一下子看到了弟弟的将来,他从此没有妈妈了,失去母爱的孩子注定是可怜的。我理解他的悲伤,所以我泪流成河。

火化前要化妆,让离世的人走得体面。二妈躺在殡仪馆的玻璃柜子里,化妆师来了,皱了眉头说:“人是怎么死的?脸怎么成了这样?不会是被打死的吧?”二妈脸上的火纸被揭开了,我看到她紧闭着双眼,眼窝凹陷下去,右边的脸蜡黄,左边的脸黑紫,耳朵里瘀血结成厚厚的痂,还有一些血流到后脑勺,和头发凝结成一块。大舅(二妈的大哥)解释说:“得脑溢血死的,农村人也不会处理。”“他妈的不会处理也不能把人弄成这样呀!脸都不擦一擦,没有司法鉴定我还不敢化妆呢!”化妆师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大舅陪着笑脸小声央求,说用圣水把脸扫一下就行。“六十元!瘀血我不处理。”化妆师摊出一只戴皮手套的手,接了钱,就用圣水在二妈的脸上涂了几下,走了。如果二妈生前留下遗嘱,一定不让花这六十元钱的,她会用这钱买鸭蛋给二大爷吃,吃了好有力气干活,攒钱给大哥弟弟盖瓦房娶媳妇。这是二妈的梦想,一个女人的梦想。

二妈的脸色红润起来,也有了一些精神,可是人造的颜料盖不住死亡的颜色,她的脸红里透着黄,黄里泛着紫,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切下一溜,正好落在二妈的脸上,远远看去,二妈像一个怪物。有几只苍蝇趴在玻璃罩上,大舅不停地用手挥赶。弟弟止住哭声,看着眼前的二妈,木然了。

烧尸炉“轰”地一响,鼓风机也“嗡嗡”地鸣叫起来。二妈被放在小铁床上,一端系着钢缆,朝着炉膛。“快喊妈妈躲火!”大舅提醒大哥和弟弟,“你喊二妈躲火!”大舅又提醒我。一时间哭喊声乱成一团,大舅也哭了,鼻涕眼泪一齐下:“我苦命的妹子,你一辈子没过好日子,到那边缺什么你要说呀!”那缆绳猛一收缩,就把二妈拽进去了。

火葬厂在一个山坳里,烟囱高耸,直插云霄。我们都被撵出来了,看着烟囱顶部的避雷针出神,烟囱冒着黑色的烟。我知道,二妈的灵魂化成烟走了,在秋日的天空里云游去了。山西边是一大片玉米田,还有人在掰剩下的玉米,他们把收获的玉米整齐地吗在板车上,我觉得二妈也看到了,看到了她眷恋的玉米。太阳却是分外柔情,空气中飘荡着玉米秆的味道,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有弟弟还在小声地啜泣。

刚到灵堂,裹着小脚的奶奶颤巍巍地来了,“哇”地一声哭起来,我的几个姑姑连忙劝慰,说奶奶年龄大了,万不可伤心。奶奶抱住骨灰盒,就是不松手。奶奶哭了,就像下了一个命令,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大家都悲伤地哭起来,呼天抢地的,压在心中的悲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二大爷哭得虚脱了,躺在骨灰盒旁,弟弟已经哭不出声音,偶尔发出一两声沙哑的鸣叫,像一只溺水的小公鸡。大舅说你们不晓好歹让这么大年纪的奶奶哭,不许哭了!大家又去劝慰奶奶,好不容易把奶奶劝住。奶奶坐地上发呆,没牙的嘴不停地翕动。大姑说:“我妈老了,尽是说痴话,说什么呀?”奶奶八十岁了,思维一点都不混乱,只有我知道奶奶说什么。奶奶在嘟哝:“儿媳要吃焖倭瓜,儿媳要吃焖倭瓜……”

当时禁止土葬,查得严,二妈的骨灰盒只能放在安息堂。去安息堂的路上,大舅就叮咛:“过桥时要喊妈妈过桥了,喊完跪下来磕四个头,烧点纸继续走,小大小二听见没?回来时一直向家走,不许回头,遇到火堆要从上面跨过去,到家就吃饭,饭在大桌上,小大小二记住没?”大哥和弟弟都说记住了。大哥抱着二妈的骨灰盒,哭哭哀哀上了路。经过村东的第一座桥,大哥喊了一声:“我妈过桥了!”弟弟跟在后面哼了一句。路上的人指指点点:“这哪里是孝子,哭亲妈的声音太小了,不孝不孝呀!”于是大哥拖长声调嚎起来,像一头悲伤的驴。弟弟觉得周围的舆论压力太大,更羞涩了,不敢喊了。大舅在弟弟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来劲喊哟!要不你妈到那边去路会走错了!”路上有几个妇女,说二弟眼睛小,比大哥眼睛小多了,不像二大爷生的。我听到这些议论,就偷偷审视我的弟弟,弟弟的眼睛真小,就像是芦柴棒裂了一条缝,中间有个绿豆大的眼珠。

到了安息堂,就闻到一股骨灰的味道,有点苦涩,像焚烧艾草的味道。安息堂的架子上存满了骨灰盒,就像图书馆的书架,摆满了不同人物的传记,他们都有照片,或胖或瘦,或老或年轻,神情安详或茫然。二妈存放的位置是在东边第二排第五层,这个位置靠窗口,价钱便宜。大哥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把二妈的骨灰盒放端正。这时,大舅问:“你妈照片呢?”“没有照片呀!”大哥说。“没有照片明年来就找不到了!”大舅生气了:“你爸不算个东西!你妈活了四十九岁,一张照片都没有,当时没拍遗像呀?”我说:“大舅,二妈脸上耳朵里都是血,没办法拍。”大舅说:“小二子,回头把你爸你妈结婚证上的照片剪下来,到照相馆放大一下,搁骨灰盒的相框里。”弟弟“嗯”了一声,就像一头失去母爱的小毛驴。大哥说:“结婚证也找不到了,被我妈卖破烂卖掉了!”二妈一辈子半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大哥只好在她骨灰盒上插了一根柳枝,作为标志。

出了安息堂,看门的老头关上沉重的木门,就把那寂静关在了身后。二妈就在那靠窗口的第五层夹板上,安息了。早晨的阳光会最先照到她,可是有风雨,也会最先吹到她淋到她,她会在这里度过没有温度的白昼和黑夜,她会看到安息堂东边的那块河滩地吗?那片地每年都长玉米,有她喜爱的玉米。到了秋天,二妈就在那片地里散步,她满心欢喜地看着成熟的玉米,用手抚摸垂下的果须,用鼻子嗅它的味道。这时,秋天的阳光变作金色的手掌,一双巨大的手掌,轻轻地捧来一个剥好的玉米,大大的金色的玉米。二妈笑了,温柔的秋风抚着她苍白瘦削的脸庞……

我正胡思乱想,大舅对大哥和弟弟训话了:“你妈走了,你们的瓦房自己盖了,别指望你爸了!”大舅也是二大爷嘲笑打击的对象,大舅三十好几才从越南买回一个媳妇,没娶着媳妇的时候见了二大爷就像老鼠见了猫。大舅对大哥和弟弟说:“别看我平时怕你爸,我的本事比你爸强你爸屁本事都没有,就会讽刺人,说话就像天上下刀子,句句戳在伤疤上

二妈的葬礼结束了,我回到家中,正遇上停电,一家人就围着一支蜡烛枯坐。父亲显得特别累,母亲说:“你那么拼命干什么?大事小事都你做。”父亲生气了:“你看二哥像做事的人吗?我不操心丧事就办砸了!”父亲气哼哼地去休息了。母亲在烛光下说:“你爸心里有鬼。”我说:“你不要再揶揄父亲了,路上有人说二弟不是二大爷生的,是瞎编的吧?”母亲说:“谁知道呢!不知是真是假,还是你二妈以前的事了。”

二妈年轻的时候,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算得上村里一等漂亮的人才。那时每户人家在各自的生产队劳动,收获季节要在打谷场上看粮食,一个打谷场上囤积了全生产队的粮食。平时都是二大爷看粮食,睡在打谷场上搭建的小帐篷里,有时候二妈会来陪他。那天夜里,队里抢收小麦,二大爷和队里的青壮年劳力都去田里了,二妈带着年幼的大哥,在帐篷里守着

二大爷干完地里的活,夜已经很深了,只有河里的青蛙和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还偶尔发出叫声,连狗都睡熟了。二大爷来到看粮食的帐篷旁,一个黑影一闪,溜走了。“贼!”二大爷拔腿就追,一直追到河边,到底是追着了,是村里另外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生产队的。二大爷回到帐篷里,二妈抱着大哥正坐在那儿。二大爷打了二妈两个响亮的耳光,扯下她一绺头发,接着是二妈委屈的哭声。二妈的哭声被父亲听到了,父亲就去找二大爷。他们吵起来了,接着打起来了,一会儿二大爷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一会儿父亲又按住二大爷的头,他们身上脸上都是泥土,一直打到天亮,才被人拉开。

“后来怎样?”“后来你二大爷又找过那个人,他被你二大爷按在水渠里,不停地灌水,都快淹死了,只说刚好经过那里。我肯定地说:“这绝对是谣传,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我始终认为,血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息。有一回一群孩子打架,被他们像堆草垛一样压在底下。我的弟弟像小疯狗一样又抓又咬,硬是把上面的几个人拉下来,兄弟俩并肩战斗,打跑了那群孩子。我的脸划破了,衣服扯坏了,弟弟脸上都是鼻血,我们搂在月亮地下哭了一会儿,就手搀手回去了。弟弟那时才八岁。我和弟弟之间有血缘关系,我能闻到这种神秘的气息。二妈是清白的,弟弟一定是二大爷生的。

 

二大爷十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左膝盖上起了一个红疙瘩,有点痒,后来整个小腿都痒,痒得彻夜难眠,二大爷不停地抓挠,小腿的肌肉开始坏死,到最后膝盖向下到脚踝,没有一点肉,只有裸露的两根灰白的腿骨。爷爷说当时没有谁知道是什么病,都说二大爷的腿必须得锯了,残废是无疑了。爷爷说他心里那个痛呀,二大爷才十岁就要用一条腿行走未来的生活。二大爷懵懂无知,没事的时候,他坐在院子里,用小刀在裸露的骨头上一下又一下地刮着,灰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奶奶看到这情景,就把二大爷抱在怀里,嘴唇嗫嚅着:“乖不要刮了不要刮了要刮就在妈身上刮吧……”奶奶哭得很伤心,哭湿了她的蓝布棉祅。爷爷生气地说死不了的说完仰头着看天,不让眼里的泪水滚下来。

爷爷决定到海州碰碰运气。去海州每天只有一辆班车,那时的汽车还烧木柴和煤呢,所以车厢里都是烟。爷爷抱着十岁的二大爷,挤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间,二大爷紧紧地搂着爷爷的脖子,怯怯地望着周围的人们。汽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行进,每颠簸一下,二大爷就疼得喊叫一声,每喊叫一声爷爷就用歉意的眼神看一下周围的人。爷爷站在车厢的后面,被颠得东倒西歪几乎抱不住二大爷了。这时有人说到前边来不颠,拥挤的人群闪出一条缝,爷爷把二大爷放在发动机上,就像放下了千斤重担。二大爷掏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腿骨上刮起来,一汽车人都看见了,就像刮在他们心上。

到了海州,寻了几家医院都建议截肢。爷爷内心纠结如刀绞,只好抱着二大爷坐在冷清的街头。时近晌午,小饭馆炒韭菜的香味在大街上乱串,二大爷嚷着要吃饭。爷爷用一毛五分钱给二大爷买了一碗面条,里面有少许的肉丝。二大爷狼吞虎咽起来,爷爷在旁边不停地咽口水。爷爷说他也想吃呀,可是兜里只剩下八毛钱了,吃了回去的路费就没有了。

饥肠辘辘的爷爷抱着二大爷又访了几个中医,他们也无计可施。太阳已经转西,冬日的寒风并没有吹来希望,爷爷抱着二大爷坐在一块条石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时,一个卖皮货的老头说,城东有个姓董的老中医,或许识得这种病

爷爷说:“我心一下子亮堂起来,不饿了,也不冷了,抱着你二大爷就走!”

药方很简单蜣螂(俗称屎壳郎)研粉,鸡蛋清裱敷。

裱上去第一天,干枯的骨头开始冒水珠;第二天,开始冒油;第三天有了痛觉,二大爷已经不允许别人碰他腿了;第四天就开始长血管和肉了。

爷爷说:“奇了真他妈稀奇!不到两个月,腿长得鲜红白亮,和原先一样。省城的医生听说了,都来询查这件事,他们看着你二大爷的腿,说真是不敢相完了还掏出小本子,用笔将药方记下来”但是,二大爷的左小腿只有一根骨头,另一根被他用刀刮掉了。

二大爷没有瘸,所以具备了娶媳妇的基本条件。他二十岁那年,二妈就到奶奶家相亲来了。

二妈高高瘦瘦的,模样俊俏,只是穿得破旧,后面还跟着二舅三舅。二舅三舅那时都还小,拖着鼻涕怯生生地躲在二妈的身后。裹着小脚的奶奶忙活开了,脚步轻快又喜悦,脸上漾着笑容,快要笑出声来了。奶奶指挥爷爷去买肉,爷爷花了三毛钱买回一斤猪肉。爷爷很少听从奶奶的指挥,奶奶也很少指挥过爷爷,但这时的奶奶是指挥员,爷爷不敢不听,可能是怕二大爷娶不到媳妇吧。

奶奶做了土豆烧猪肉、焖豆角、咸菜豆腐、炖鸡蛋,还有西红柿汤。人太多,饭桌坐不开,就在水缸上铺了木板。开饭了,一家人肚子咕噜咕噜叫,就像板车轧在田埂上。二妈不愿坐八仙桌,奶奶拗不过她,就让她坐在水缸边,带着二舅三舅吃饭了。二大爷偷偷地看了二妈几眼,父亲对未过门二嫂也满心喜欢

吃完饭,二妈要走,奶奶送她。二妈突然搂住奶奶的肩膀,哭了,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从来没有,二舅三舅也没有,他们都不想走。奶奶也哭了,她搂着二妈,不停地安慰她,又把自己手上的镯取下,戴在二妈的手腕上。

二大爷就娶了二妈,二妈嫁给了二大爷。许多年过去了,二妈还说,奶奶焖的土豆真好吃,焖的豆角也好吃,奶奶是大厨。

二妈去世好些年了,我也不常回去。

去年冬天,是年三十的下午,天空飘雪,我回到老家,顺便去看看大哥。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们先是寒暄,然后我就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大哥说,二大爷打工还没有回来,估计天黑才能到家。我二大爷平时住在哪里,大哥说住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里,不过现在已经不能住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爷爷奶奶生前住的老屋已经塌了一小半,大哥家养的叭儿狗趴在猫洞里。叭儿狗长得很肥,眯着眼睛,懒洋洋的,远看像一团雪。我,还是原来那只吗?大哥说,早了,这条是后来抱养的。原来那条叫小黄,现在这条叫白。

二妈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小黄,到哪里都带着它。二妈在地里摘棉花,小黄就在田埂上玩耍。时过晌午,二妈也不回家吃饭,她带了干粮。二妈唤来小黄,掰一小块玉米饼给它,小黄居然不吃,眼睛怔怔地看着主人。玉米饼只有一块。二妈就含着泪吃了玉米饼。二妈逢人就说,小黄通人性呢!大哥说,二妈去世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小黄。

老屋的墙上的土坯已经脱落,塑料薄膜蒙的窗户已经洞开,古式的窗棂也不见了,雪花纷纷吹落进去。我觉得周身一冷,打了一个寒颤。我起身告别,大哥也不怎么留。我说:“爷爷去世的时候你在家吗?”大哥说:“我一直在家,但是我没有戴孝。”我默然了,我知道大哥还在恨我爷爷。我问大哥有没有弟弟的消息,大哥摇摇头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在哪里。”“没有电话吗?”“打过,不接,后来就换号了。”大哥叹了一口气,我们都沉默了。

我从大哥家的屋后离开,走下一个高坡,脚下打滑,晃了几晃还是坐到地上。坡下面就是菜园,是奶奶和二妈的菜园,这时候已经被雪覆盖了。奶奶喜欢种土豆和白菜,二妈喜欢种倭瓜和豆角,菜畦边上会种一些葱和茴香。我仿佛看到奶奶围着蓝布围裙在焖白菜豆腐了,二妈在旁边打下手,我鼻子里已经飘着菜香味了……奶奶擅长搭灶台,灶台是泥做的,不依绳矩,全凭手感。最巧的是烟囱,奶奶做的烟囱是弯的,有两个烟道,像放大的“人”字。奶奶做的灶台从不倒烟,有时奶奶烧了半天的火,身上没有一丝烟味。二妈做的烟囱却是直的,她经常被烟呛得眼泪直流。二妈也问过奶奶为什么倒烟这么厉害,奶奶说,烟喜欢弯着走,要顺从它的脾气,多一个烟道就多一个出口。

大哥看到我摔倒,就远远地喊道:“没事吧?要小心!”

“没什么,你回家吧!”我大声回答。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对大哥说:“什么时候入土为安呀?

“地都找好了,过完年迁过去!”大哥说。

我踏着干粉似的雪,脚下“咕吱咕吱”地响,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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