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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张宪光:桓温的朋友圈

 yangtz008 2018-09-25
 

 

桓温的家族庞大,所以朋友圈里亲戚数量不少。据学者推测,桓氏先世为曹爽集团成员桓范之后,乃“刑家”之余,沉浮已久,才在东晋之初实现政治阶层的飞跃。桓温之父桓彝(276-328),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士,列名“八达”之一,干过“散发裸裎,闭室酣饮”的荒唐事。不过,那可能是为挤进名士圈子故意摆出的姿态,究其实桓彝看重事功,凭借平定王敦的勋绩渐渐树立起家族地位,其在苏峻之乱中固守城池,慷慨死节,“辞气壮烈”,则最终为家族复兴奠定了基础。父亲殉国时,桓温只有十六七岁,两人交流恐怕还不能深入,但是他不但继承了父亲的勇烈之气,还继承了老父那独特的相貌特征。在重视形神容止的魏晋时期,这是一个优势。《世说新语·容止》评价桓彝为“嵚崎历落,可笑人”,语不可解。元人李治解释说桓彝“为人不群,世多忽之,所以见笑于人耳”,“正言其美”;日人田中履堂以为“言其容止譬如山路,低昂出显不恒,其不正平者,历乱相聚乎其一身,真可笑杀人也”。后说可信。桓温的外貌亦“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面有七星”。好友刘惔评曰:“温眼如紫石棱,须作蝟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眼如紫石棱角分明,赤色胡须则如刺猬之刺根根偾张,一副异人之相。桓温以此自得,人亦畏之。爷俩如果用自己照片做头像,定会让人印象深刻。但也有记载将他比作刘琨,而“眼甚似,恨小;面甚似,恨薄;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语语带刺,贬斥不遗余力。余嘉锡对此颇为不屑:“此盖东晋末人愤温之自命枭雄,觊觎神器,造为此言,以丑诋之耳。”盖得其实。

人谓魏晋之际女人善妒,王导、桓温、谢安等一代英豪都摊上了厉害老婆。桓温娶的是明帝之女南康长公主,有“凶妒”之名。听说老公纳李势女为妾,“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敦煌残卷作“将棒袭之”),正赶上李氏梳头,“发委藉地,姿貌绝丽,肤色玉耀,不为动容”,公主也看呆了,遂掷刀于地。这天如果南康公主发一个朋友圈,估计会这样写:“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估计桓温会第一时间为老婆大人点赞。还有一次,好友谢奕喝多了,追着老上司碰杯,桓温无处可躲,最后跑到了南康公主房里。这天如果南康公主发个圈,可能会只给老桓一个人看:“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


《世说新语校笺》(全二册)

徐震堮著

中华书局1984年版


桓温四个弟弟桓云、桓豁、桓秘、桓冲,皆有干才,是其得力帮手。他的六个儿子多不成器(桓熙、桓济与四叔桓秘合伙谋害桓冲,失败被徙),其中较为出众的是幼子桓玄。桓玄的身世颇有些奇特,《幽明录》说袁真曾经送给桓温三个妓女阿薛、阿郭、阿马,时有流星落入盆中,阿薛、阿郭舀水饮之,皆不得星,阿马以瓢取水得星,饮之生玄。《世说新语·任诞》注说他出生时“有光照室”,善占者以为“此儿有奇耀,宜目为天人”。《太平御览》卷六四五引《世说》又云:“桓宣武之诛袁贞(真)也,未当其罪,世以为冤焉。袁贞(真)在寿春,尝与宣武一妾妊焉,生玄。及篡,亦覆桓族,识者以为天理之所至。”事涉荒诞,《晋书》不取。桓玄亦状貌不俗,“形貌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属文。常负其才地,以雄豪自处,众咸惮之”。赏识他的人除了桓温,还有王珣、王恭、殷仲堪等名流。《晋书》对他也没有一棍子打死:“自祸难屡构,干戈不戢,百姓厌之,思归一统。及玄初至也,黜凡佞,擢俊贤,君子之道粗备,京师欣然。”只是由于他肆行杀戮,豪奢纵欲,才人心渐离。此外,桓玄“文翰之美,高于一世”,“哀乐过人,每欢戚之发,未尝不至于呜咽”(参《世说新语》文学、任诞篇注)。从当时观点来看,即便桓玄篡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后来刘裕所为其实跟桓玄相比并无本质差别,成王败寇而已。后世受专事一姓思想之限制,遂将其视为大奸大恶之人。桓玄是个喜欢炫耀和表演的人,想来他定会将佳文妙语贴到朋友圈,或者晒晒和后宫妃嫔的艳照。

当时的士大夫重玄谈,轻事功,故普遍轻视习武之士人,而桓氏则为一文武兼重之家族。桓温即勇于私斗,十八岁时手持利刃,在葬礼上将杀父仇人的三个儿子杀掉。桓氏家族的另一员猛将是桓温之侄、冠军将军桓石虔。《世说新语·豪爽》云:“(石虔)从征枋头,车骑冲没阵,左右莫能先救。宣武谓曰:‘汝叔落贼,汝知不?’石虔闻之,气甚奋,命朱辟为副,策马于数万众中,莫有抗者,径致冲还,三军叹服。河朔后以其名断疟。”其征袁真,破梁成、阎震,勇冠三军,其子桓振亦果敢善斗。可见桓氏家族虽然也兼工玄谈与史学,但其本质上是一武力家族。我想,桓温一定很欣赏桓石虔,说不定要常常在朋友圈晒晒这位勇悍侄子的照片,来提振士气。

 

 

 

桓温的发达,离不开赏识他的那些前辈知己。温峤(288-329)是桓温最初的知音,识其于襁褓之中,称之为“英物”,其名即来自温峤之姓。此外,最重要的当属庾氏家族的庾亮、庾翼。南康公主的母亲是明帝皇后庾文君,文君为庾亮之妹,且桓彝和庾亮交善,是成帝姊夫、庾氏甥婿。正是有了这层裙带关系,桓温才能在出仕之初就得到了很好的机会,且升迁很快。据《晋书·殷浩传》载庾翼书信,已有时危局艰、“庾、桓”并举的话,可见其相互依存之关系。同时,庾翼“见桓温总角之中,便期之以远略”,极力向成帝推荐:“桓温有英雄之才,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宜委以方邵之任,必有弘济艰难之勋。”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桓温在其政治生涯初期得到了庾氏的有力支持。不仅如此,桓温之志业亦与庾翼接近。比如对于王衍的评价,庾翼“薄其立名非真,而始终莫取”,指责其“高谈庄、老,说空终日”,无益于世。桓温身担北伐重任,“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对那种祖尚虚浮、不立事功的玄风不以为然,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晋书》(全十册)

中华书局1974年版


但在关键位置上庾氏家族还是重用自己人。永和元年(345),庾翼疾笃,临终“自表以子园客为代,朝廷虑其不从命,未知所遣,乃共议用桓温”。对这一提议,朝廷颇为忌惮,唯有何充斥其弄权,并得到会稽王的支持,以桓温为安西将军、荆州刺史,也体现了中枢决策层欲借此重新调整势力格局的心理。因此,桓温某种程度上是为了限制庾氏家族而得此肥差,是门阀政治较量博弈的结果。二十多年后,桓温权力趋于鼎盛,杀庾倩、庾柔,逼反庾希,将庾希、庾邈及子侄五人俱斩于建康市,夷三族。其中缘由,据徐广《晋纪》以及颜之推《还冤志》,乃因庾氏宗族强盛,遂诬以谋反。其实深层原因是庾冰之女为海西公妃,庾氏为海西公一党,扬言桓温“废帝杀王”,在政治上处于与桓温根本对立的一方。这种残酷的家族清洗,大概是庾翼未曾料到的吧。

 

 

 

桓温朋友圈里的发小,有袁耽、殷浩、刘惔等人。袁耽与桓温年岁相若,为人倜傥不群,为王导所赏识。少时跟桓温玩樗蒲,掷出的骰子不合己意,气愤地把呼卢喝雉的“五木”给扔了,可见是个躁脾气,但善赌。桓温少时家贫,赌博赌输了,就请袁耽帮忙。袁当时正在守丧,立马就答应了,换上便服布帽就去了,“十万一掷,直上百万数,投马绝叫,傍若无人”。袁氏二妹,一嫁殷浩,一嫁谢尚,曾对桓温说“恨不更有一人配卿”。要发朋友圈的话,不知道桓温在赢钱那个夜晚会如何措辞;晚年权倾朝野,是否还会想起那个二十五岁就去世的发小。

桓温的发小之中,殷浩(303-356)是名不副实的一位。《世说新语·品藻》云:“殷侯既废,桓公语诸人曰:‘少时与渊源共骑竹马,我弃去,己辄取之,故当出我下。’”殷浩比桓温大九岁,二人似不应共骑竹马。《世说》又云:“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殷浩此言粗听之极有味,倘若发到朋友圈,好尚清谈之辈必然趋之若鹜,点赞奉承者不少,然细揣摩之,实乃“不肯逊、又不敢竞之辞”。大概殷浩为人软弱,而桓温豪爽英迈,所以不敢与之竞,而以此模棱之言暗暗相抗衡也。二人“颇相疑贰”,是因为朝廷欲借重殷浩之名望来抗衡桓温,观其用人行事,莫能契合人情事态,其取败也实为必然。《晋书》论曰:“殷浩清徽雅量,众议攸归,高秩厚礼,不行而至,咸谓教义由其兴替,社稷俟以安危。及其入处国钧,未有嘉谋善政,出总戎律,唯闻蹙国丧师,是知风流异贞固之才,谈论非奇正之要。”正是切中殷浩病症。某种程度上来说,桓温是殷浩真正的知己,他曾对郗超说:“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可见深知其短长。而王濛写给桓温的书信,竟然说殷浩“识致安处,足副时谈”,岂不令桓温冷笑不已。


《邺中记·晋纪辑本》

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


殷浩为一时谈宗,年轻时即与叔父殷融“并能言理”。融更善于著述,若《象不尽意》《大贤须易论》等“理义精微”,曾得到桓彝的称誉,或许两家因此而有来往,而浩则更善于口辩,“能言理,谈论精微,长于《老》《易》,故风流者皆宗归之”(《赏誉篇》)。他担任庾亮长史时,王导曾组织了一次清谈雅集,参加的人有桓温、王濛、王述、谢尚等,清言至于三更,“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等到“彼我相尽”,王导感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於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王导过江后只谈论“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题,当晚所谈或即与此有关。第二天一早桓温评论说:“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文学篇》)大概揣摩了一夜,才发出这么一条留言。这场谈论发生的具体时间约在咸和中(333年前后),殷浩已过而立,而桓温年甫弱冠。“时复造心”大概表示自己能够领略其中的一些妙处,恰恰说明桓温对于此道不是很了然。

永和年间的清谈,殷浩乃中心人物之一,许多能言善辩之士均与之有过交锋。殷浩最擅长的题目之一是“四本论”。《世说新语》云:“殷中军虽思虑通长,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另一条说支道林与殷浩清言,简文帝提醒支道林“才性故是渊源崤函之固”,可是最后支道林还是掉进了殷浩的“陷阱”。《世说新语》还记载了两次孙盛与殷浩的辩论,旗鼓相当。所以要论清谈,桓温自然比殷浩稚嫩得多。

《晋书》称桓温“少与沛国刘惔善”,志尚大异。桓温好赌,身上有痞气与意气,而刘惔跟母亲寓居京口,安贫乐道,“虽荜门陋巷,晏如也”。桓温出任荆州刺史这一关键任命,时在会稽王幕中的刘惔做出了富有远见的政治预判:“温去必能定西楚,然恐不能复制。愿大王自镇上流,惔请为从军司马。”简文帝没有答应。桓温欲平定西蜀,“在事诸贤咸以李势在蜀既久,承藉累叶,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有刘惔再次准确地做出预判:“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不必得,则不为。”刘注引《语林》曰:“刘尹见桓公每嬉戏必取胜,谓曰:‘卿乃尔好利,何不焦头?’”大意是说桓温好利,却没有陷入过困境,是因为他没有十足把握便不愿犯险。验之桓温持重敢为的性格,实在是只有真正的发小才能有如此透彻的了解。二人之间脱略形骸,会开很出格的玩笑。一次桓温与刘惔、王濛一起饮酒,酒酣耳热,刘将脚放在了桓温脖颈上,桓温受不了,把他的脚拨掉,王濛竟然说:“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指责桓温不解风流。有一次桓温去看刘惔,后者正在睡大觉,桓温用弹弓击打刘睡觉的枕头,弹丸崩碎在床褥上,刘变色而骂:“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这话等于骂桓温是个兵,只知道逞勇斗狠,是流行的詈人语。还有一次下了大雪,桓温准备出猎,先到刘、王处。刘看见他那身打扮,说道:“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温答道:“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这些事大概都发生在永和元年桓温就任荆州刺史之前。

刘惔清谈的特点是“析理至精”,“往辄破的”,“神犹渊镜,言必珠玉”。即便是殷浩那样的名家,也被刘惔奚落为“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玄谈“极进”的会稽王司马昱“故是第二流”,而第一流则“正是我辈耳”。桓温受时风渲染,也打算在清谈方面有所表现,可是常遭到刘惔的取笑。《世说新语·言语》篇云:“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桓云:‘时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刘曰:‘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桓温听讲《礼记》后,想用“时有入心处”之类的套话卖弄一下,结果遭到老友讽刺。不仅如此,司马昱对桓温在清谈方面的表现也不以为然,听说他纠集名流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桓温的言论,不在于玄理精微,而在于他身上那种“高爽迈出”“慷慨沉雄”之气,若“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耶”之类,岂是刘惔、殷浩、司马昱辈所能及?

 

 

 

桓温不长于玄谈,却知人善任,延揽俊彦,寻访幽逸,幕府之中聚集了众多人才。《渚宫旧事》曰:“温在镇三十年,参佐习凿齿、袁宏、谢安、王坦之、孙盛、孟嘉、王珣、罗友、郗超、伏滔、谢奕、顾恺之、王子猷、谢玄、罗含、范汪、郝隆、车胤、韩康等,皆海内奇士,伏其知人。”这些人有的出于王谢大族,有的则是落魄子弟;有的以文采史学盛,有的以风神俊朗胜,有的以经术务实胜。桓温提携他们,但也不像对刘惔那么客气,常以威势折辱赏罚之,故颇有离合之憾。比如桓温极赏袁宏之才,称其《北征赋》“慨深千载”,“每游燕,辄命袁、伏,袁甚耻之”,发牢骚说“与伏滔比肩,亦何辱如之”,盖亦不得意。袁宏担任记室参军,撰《东征赋》,“悉称过江诸名望”,而公开扬言“决不及桓宣城”,待桓温问起始巧言对之。余嘉锡论曰:“至于桓温,固是老兵。然生杀在手,宏安敢忤逆取祸?其初所以不及桓宣城,盖腹稿已成,欲激温发问,因而献谀,以感动之耳。”似为洞彻人情之语。即便如此,桓温对其逆耳之言亦不能宽容。第三次北伐时,桓温坐在楼船之上感叹“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的那一次,袁宏不识时务地回答:“运自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世说新语》接着写道:

桓公懔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


《渚宫旧事校释》

[唐]余知古撰

杨炳校校释

武汉出版社1992年版


如果桓温将这几句发到朋友圈,估计袁宏要吓坏了。后来袁宏“被责免官”,桓温未免有些仗势欺人,殊失大将风度。袁宏后为吏部郎、东阳太守,乃出于谢安的延揽。

孙盛和习凿齿并有史才,跟随戎阵,并有才能,而皆与桓温龌龊。孙盛随桓温定蜀、入关、平洛,习凿齿“或从或守,所在任职,每处机要,莅事有绩,善尺牍论议,温甚器遇之”。孙盛以家贫“颇营资货”,巡查官员察知后,“服其高名而不劾之”,而孙盛写给桓温的函笺“辞旨放荡”,“称州遣从事观采风声,进无威凤来仪之美,退无鹰鹯搏击之用,徘徊湘川,将为怪鸟”。桓温得笺后复遣从事重案之,“赃私狼藉,槛车收盛到州”,但最后“舍而不罪”,或即因此构隙。所著《晋阳秋》,“词直而理正,咸称良史焉”。桓温见后大怒,威胁孙盛之子说:“枋头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说!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于是其子请孙盛删改,盛亦大怒,其子遂删削之,而孙盛自写两定本寄往辽东。习凿齿“宗族富盛”,但颇为大族所轻,王献之在谢安家与之相见,竟然不肯与之并榻而坐,盖“鄙其出身寒门,且有足疾耳”。故而习凿齿对于桓温的引重,最初是颇为感激的。《世说新语》云:“习凿齿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凿齿谢笺亦云:‘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二人关系变坏,乃是因为习凿齿的一句回话:“后至都见简文,返命,宣武问:‘见相王何如?’答云:‘一生不曾见此人。’”因此得罪桓温,左迁户曹参军,出为衡阳太守。罢官后,居家著作《汉晋春秋》,贬魏扬晋,以斥桓温觊觎帝位之心。孙、习二人遭际相似,所著史书也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带了不少个人情绪在其中,读之者不可不当心。我想二人若开设私人微信公众号,将自家史著分期登载,估计会遭到桓温的严厉报复与封杀。


《汉晋春秋辑本》

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此外,范汪等人也因小节而与桓温龌龊,唯有郗超与之始终相处晏然,谢安、王坦之等人随后进入权力中心,谢氏家族还建立了不世之功。综而言之,文人学士这个职业确实是个高回报、高风险的行当,跟着桓温这个权力欲极强的人物固然可以建功立业,可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桓温的朋友圈中,简文帝司马昱的政治生命与桓温相始终,二人相互角力,亦相互欣赏。清谈方面,“神识恬畅”的简文帝自然瞧不上桓温,但在政治上简文帝虽试图利用各种力量扼制桓氏势力坐大,但终究无可奈何地被桓温牵着鼻子走,并最终靠后者的力量登上王位。临终之际,遗诏“大司马依周公居摄故事”,“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这份诏书显然效法的是刘备托孤之语,而与孙策托孤不同,表面上谦让之,暗中其实也给桓温一些道义上的压力,可以见出简文帝的怯懦与心机。侍中王坦之于帝前毁诏,改为“家国大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在政治上排除了桓温合法继位的可能性。史载:“温初望简文临终禅位于己,不尔便为周公居摄。事既不副所望,故甚愤怨,与弟冲书曰:‘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从中也可以看出桓温在政治上天真的一面,于简文帝病笃之时,犹疑不定,未能亲临现场,使得王坦之可以从容修改遗诏。他固然是一代枭雄,心里终究还是颇多顾忌。所以朱熹说:“谢安之待桓温,本无策。温之来,废了一君。幸而要讨九锡,要理资序,未至太甚,犹是半和秀才。若他便做了二十分贼,如朱全忠之类,更进一步,安亦无如之何。”他不是“二十分贼”,这话说得很对。倘若天假以年,说不准他就真的做成了刘裕做的事,后世反而没有这么多人骂他。

在南朝的历史语境中,桓温、桓玄都没有被描绘成恶人形象,沈约说桓温“雄才盖世,勋高一时,移鼎之业已成,天人之望将改”,将他看作门阀政治的掘墓人。这自然是南朝的特殊政治环境决定的。唐修《晋书》时,将桓温和王敦单列一传,以示贬损,史臣论赞也落脚在“斯宝斧铖之所宜加,人神之所同弃”以及“朝政之无章,主威之不立”上,对桓温大加挞伐。后世论桓温者,多着眼于其时代,而观点各异。李焘《六朝通鉴博议》云:“桓温,晋之名将也,平蜀,平洛阳,威震关中;而枋头之败,何足为温之辱?温若能引咎责躬,秣马厉兵,以为后图,则今日之败,未必不为后日之胜。何必深讳其过,移罪他人,以至颠沛?岂非智有余而道不足耶?”盖为南宋言者也。王夫之《读通鉴论》曰:“桓温伐燕,大败于枋头,申胤料之验矣。胤曰:‘晋之廷臣,必将乖阻,以败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实,而以孙盛《阳秋》直书其败观之,则温之败,晋臣所深喜而乐道之者也。会稽王昱不能自强,而徒畏人之轧己,王彪之弗能正焉。呜呼!人之琐尾而偷也,亦至是哉!”又云:“温,贼也;简文相其君而篡之,亦贼也;贼与贼以智力为胜负,而不敌者受吞,必然之势也。……非但暗弱如谢安所云似惠帝者耳,得一日焉服衮冕正南面而心已惬,易其忌温之心而戴温不忘,乐以祖宗之天下奉之而酬其惠也。洵哉!简文之为贼也。”其提倡“治统”与“道统”,似皆就晚明君臣发之,而与东晋时事关系较远。


《六朝事迹编类·六朝通鉴博议》

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


桓温生活的时代,清谈与事功之间有着明显的分野。日常生活中占据公众视野的总是刘惔之类的清谈家,在国家生活层面上则需要有实际政治能力的强人,王敦、刘裕都是这一类人,但桓温比他们可爱。他集赌徒、豪侠、名士、枭雄于一身,不像司马懿父子那么下作,且具有深沉的生命意识和强大之自我,与之相称之考语,恐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二语最为贴切。



本文选自《书城》2018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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