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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嬉皮士:以自然的名义反叛教权

 昵称31728201 2018-09-27

品评人物只能算玄学的一个偏门的小分支。人们也许不会料到,魏晋玄学的正门,却是由两个嬉皮士踹开的。


这两个嬉皮士是中国式纨绔子弟的典型,他们生活腐化、沉湎情色、吸毒,与正人君子的形象毫不沾边。


与古代印度和阿拉伯世界拥有大麻不同,中国历史上一直缺乏代表性植物毒品。但中国古人却发明了一种矿物性的替代品——五石散。五石散是用矿物(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配制的一种药剂,据说可以长生不老,但实际上吃了却浑身燥热,出大汗,长期服用可能要人命。魏晋时期人们寿命短,除了战乱之外,富人文士们的早夭可能与这种药有关。




服用五石散的风气,就是由一位叫何晏的人倡导的,他就是本节的主角之一。在魏晋时期可能是服用五石散致死的名单中,我们可以找到本节的另一位主角:王弼。王弼二十四岁就死了,人们有理由怀疑他是死于药物中毒。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年间,他创立了玄学的第一个代表性理论:贵无论。


魏晋时期的人们不热衷于背诵经文,而是更看重思辨和灵性,汉代的儒生的形象是白发鸡皮的老头子,因为他们要先花大半辈子背书,才能出人头地,但魏晋时期许多年轻人却凭着论辩的智慧,在十几岁、二十岁就已经成了名士。


王弼,字辅嗣,出生于曹魏建国之后的公元226年,死于公元249年。他出生于世家,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是他的继祖父(本来是族中祖父辈)。


三国时期,各个地方的学术界是不同的,玄学主要在魏国发生,在吴国和蜀国两个国家内部,也没有遵从汉代经学的教导,同样发生了偏离。


在东吴,由于社会秩序更加安定,东吴的君主更加倚重于江东的世家大族,虽然表面上没有提,君主实际上采取了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回归了黄老之术的传统。


而在蜀汉,诸葛亮代表的官僚集团采取法家的思想进行统治,同样抛弃了儒术。


曹魏的统治者虽然仍尊崇儒教的地位,但由于曹氏并非出自东汉时期的世家大族,而是出自较小的庶族家庭,他们也更多地借鉴了刑名和法家传统,将碎片化的社会强行捏合在一起。但随着社会的玄化,不管是刑名还是法家都无法抵抗玄学的力量。


除了笼统地说几个国家的统治思想之外,有一个地区却值得专门提出,那就是荆州。荆州位于现在的湖北省西部,从地理位置上说是中国的中心部位,东汉末年属于军阀刘表,随后被魏蜀吴三国瓜分,魏国占去了北部,蜀国、吴国瓜分南部,后来,吴国赶走了蜀国,杀掉了蜀国守将关羽,获得了整个荆州南部。可以说,荆州是一片四分五裂的土地。





但在刘表统治时期,由于其余地方都处于战乱之中,荆州反而成了一片安静之地,聚集了一批著名的文人。刘表本人就曾经跟一位叫王畅的人学习过,而王畅就是著名的“八俊”之一。王畅有两个孙子,分别是王粲和王凱,其中王粲就是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


刘表以貌取人,嫌王粲太丑了,把女儿嫁给了他的兄弟王凱,生下了王业。王粲曾经获得了大文学家蔡邕送给的上万卷图书,这些书最后都给了王业,王业的儿子就是王弼。所以,王弼从小就受到荆州学派的耳濡目染,又有一定的读书量作积淀,有助于他在小小的年纪就创立了自己的学说。


贵无嬉皮士的另一位代表何晏则是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也是曹操的养子。


曹操接纳了他的母亲。他后来又当了曹操的女婿。到了司马氏掌权时期,何晏由于参与政治,和曹爽一起反对司马懿,被司马氏杀死了。


这样一位官宦子弟,加上一位毛头小子,他们到底发明了什么理论呢?


在金庸的小说中,面对一个围棋的残局,所有的高手都束手无策,但一位不通围棋的人却可以无意中找到解法。这是因为当局面过于复杂的时候,也许最简单的人能够找到出路,而考虑过多,只会陷入更加混乱的境地。





汉代的经学就是一片关系错综复杂的沼泽地,谁陷入其中,就再也无力挣扎出来。如果要开创新的哲学,就不能陷入这片沼泽,而是必须从另外的地方找一条干路通过。


何晏和王弼没有太多的经学包袱,他们抛弃了儒家的大部分经典著作,只选择了三本小书:道家的《老子》和儒家的《易经》《论语》。他们认为,除了《易经》之外的其他五经都只是对社会的烦琐描绘,距离根本性的问题相差很远。而真正能够描绘根本问题的,是《老子》和《易经》。


至于《论语》,在汉代《论语》并不受重视。《论语》要一直到宋代确立“四书”时,才被提高到了经典的地位。在汉代,它只是被认为是一本谶纬书,里面都是孔子的预言,在未来会一一应验。


到了何晏手中,才将其当作一本哲理语录,恢复了它的真实身份。


首先创造“贵无论”的是何晏。何晏在读书时,发现了一个问题:按照《老子》和《易经》的说法,万事万物的缘起都是“道”,也就是说,“道”是万物之母。万物都是有形的,每一个物体的形状都是不同的,作为万物共同母亲的“道”又该是什么形状的呢?


这个问题很有现代哲学的气味,比如,鸡和鸭都是鸟类,所以“鸟”这个概念应该既包括了鸡,也包括了鸭,我们可以总结为“鸟是带翅膀的活物”。而鸟和兽都是动物,动物这个概念应该既包括鸡、鸭,也包括其他兽类,我们就不能说动物有翅膀,只能把动物定义成“活物”了。概念越往高级走,就越泛化。按照何晏的想法,所有的动物、植物、石头、水等,都属于一个最高的概念,就是“道”。“道”也必须是最泛化的一个概念,它具有的性质是最普遍的。





可是,什么是最普遍的呢?所有可以说出来的性质都不是最普遍的,都必然能举出反例来。比如,如果我们说“道”是有体积的,那“道”就不包括思想这种东西,就称不上是最高概念。如果我们说“道”是没有体积的,那么就无法包括“实物”这种概念。不管怎么说,总会遗漏掉一些东西。


何晏得出结论:“道”要想包括万物,就必须抽象成“无”。万物有形,他们是“有”,“道”必然是无形的,只有“无”才能无所不包。而“有”是从“无”中“生”出来的。


何晏的作品流传下来一本《论语集解》,此外还有他的三段话,这三段话表明了他关于“无”的理论。


第一段是他《道论》里的话,大意是:有之为有,要靠无才诞生,而事物也是靠无而成就。事物的本源是说不出来,无法命名,看不见形状,听不见声音的,只有这样才是完整的道。


后两段是他《无名论》里的话,大意是讲“无”和“有”的辩证关系:“道”是无所有的,无名的,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众有之有,众名之名。而真正的圣人,是那些不在乎自己名声(无名)的人,但只有这样,反而能够得到人们的交口赞誉,成就有名。


《论语集解》中也已经带有“贵无”的思想,但没有明确提出。让何晏获得声誉的,主要就是这三段话。


虽然何晏先提出了“贵无”的观点,但是,不管在当时还是在现在,人们往往把王弼的才华和作用放在何晏之上。那么,王弼又做了哪些突破呢?


王弼与何晏的不同在于:何晏是从一个问题出发,创造了一个概念。而王弼是从一个系统出发,创造了整个体系,使得玄学成了如同佛学那样自洽的理论,人们可以不离开这个体系,就创造出千变万化来。


王弼的体系基础是:将纷纭复杂的世界回归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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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汉代经学体系过于复杂,过于坠入具体现象之中,妄图对每一个现象给出解释。比如,发现了白野鸡,意味着什么;出现了流星,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上有数不完的变化,不可能每一个变化都给一个说法。


如果把如此众多的问题回归原点,王弼给的答案是:从多回到一,从一回到无。也就是寻找事物的本源。


再比如,汉代的经学家为皇帝寻找合法性依据,说皇帝之所以合法,是因为他是老天爷派下来的代表,老天爷掌管了人世的运转,每一个人以及整个社会都要符合老天爷的意志。但战乱之后,老天爷没有干预人间的屠戮,结果这个世界观崩溃了。王弼又是怎么解决政权的合法性问题呢?


王弼认为,皇帝和政府的合法性不是所谓的“天人合一”,而是他们能否治理好国家。而要治理好国家,就必须“崇本”,也就是抓住问题的根本。什么是世界上最根本的呢?王弼认为,就是“无”,以及从“无”发出的各种变化规律。对于政权来说,主要就是要“无为而治”。


为什么“无”是根本?因为世界上的东西都是从根本而变化来的。万物可以归结为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物质,而金木水火土也是从根本变化来的。可是,金木水火土是完全没有共同特征的五种物质,要有一种根本性的概念能够生出这五种截然不同的物质,同时包容五种物质,只有“无”是符合条件的。无生有,有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而之所以要从《老子》和《易经》两本书出发寻找根本,也是有它的逻辑性的。首先,《老子》是描写“无”的书,告诉人们什么是世界的根本问题,只有把握了“无”,才掌握了“道”,有了“道”,才能统治好国家。国家统一后,最重要的政策是无为,不要破坏自发秩序的稳定。


但是,《老子》只是阐述了基本问题,却没有提供方法。方法问题就由《易经》来提供。《易经》在玄学中的作用,是告诉人们,当“无”生出万物之后,万物是怎么变化的。当无变成有,进而变成丰富多彩的物质世界和社会时,其中的变化规律就由《易经》来概括。


比如,当国家统一时,要使用无为,但在国家没统一之前的混乱时期,就需要使用《易经》的理论,强调军事上的有为。一旦完成了统一,又要根据《易经》的变化,适时地转移到无为的轨道上。


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无为是与自然合一,因为自然就是从“无”变化出来的。这导致了魏晋时期人们对于自然的喜爱,不管是真隐士假隐士,都以自然田园为憧憬。


王弼认为,在玄学的体系中,《老子》是一本归纳性的著作,把万事万物归纳成一个“无”的概念,而《易经》则是一本演绎性的著作,告诉人们,从“无”怎么生出万事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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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总结而言,王弼的思想是:


第一,万事万物可以由众归结为寡,由动归结为静,最后归结为道。这是研究事物的根本,抓到这个根本,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事物的变化。


第二,道这个根本,继续追究,又可以追究为“无”。万物的开端是没有名字没有形状的,并且无所不在,一旦得了形状和名字,就已经无法做到无所不在,也就不是根本了。


第三,天地自然,都是无的创造,所以,我们的生活最终必须与自然合一。与自然合一的做法,就是对社会和人有利的。


就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个轻浮子,发现了通往新哲学圣殿的道路。与汉代经学做一个对比,就会发现玄学是多么的思辨。经学创造了一个体系,却不允许人们怀疑,到了玄学时,人们却突然发现,经学体系中原来有这么多漏洞,每一个概念如果细细追究,都经不起推敲。玄学就是要对这些概念进行一一考究,重新确定根本性的问题,重新解释世界。


在这一番重构中,汉代的“天人合一”就变成了玄学的“一切都是无”。


但不幸的是,由于开创玄学的人太年轻太轻浮,当他们找到了道路之后,却无法将思辨精神贯彻到底。玄学比起汉儒来是进步多了,但是与佛教和基督教、伊斯兰教比起来,它又过于浅薄了。它过于倚重于“无”这个概念,却缺乏更深厚的内涵,而很快地转向玄谈和辩论这个方向上。



玄学本应该沿着事物的“名”与“理”、本质与现象更深入挖掘下去,如果这样的话,将成为一门更加深入的哲学。但是当发掘到了“无”这个概念后,就没有人继续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以后有的人赞成“无”,有的人反对“无”,说世界不是“无”而是“有”,还有的人说既不是“无”也不是“有”,而是“独化”等,这些名词又由于政治的变化而变化,最终,已经无力去探究事物的本质问题了。


在文学里,最简单的作品是玄幻作品,作者不用对社会现实有任何的了解,在脑子里转一转,就可以天马行空地做任何想象。玄学的发展如同是玄幻作品,人们不再需要钻研学问,只需要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就可以云里雾里地构造什么是无,无如何生有了。


它的简单性让它很快风行天下,但它缺乏深度,又让它在一阵风掠过之后,形不成更实用的成果。


但毕竟,它将“名教(功名利禄)”与“自然(终极规律)”统一起来。魏晋时期的人们已经隐隐约约认识到,除了汉儒们说的那种和人世间存在感应的“天”之外,更存在一个独立于人间的“自然”。“自然”与汉代“天”的区别在于,自然是独立运行的。


当然,由于人们认识不彻底,魏晋时期的人们也有多种看法,王弼和何晏等人认为“自然”虽然独立运行,但人世仍然可以寻找到它的规律,并与之契合,只是人世不能再影响“自然”,不存在所谓的感应一说了。而他们之后的嵇康等人更加彻底,认为自然就是和人世彻底脱离的,人们应该越名教而任自然。


另外,何晏和王弼的哲学还是享乐主义,甚至带着点乐观主义的。他们相信规律的可行性,也相信可以既有功名利禄,也有自然享受。这和他们的生活方式分不开。


但是,公元249年(正始十年),作为曹家女婿的何晏因为参与曹爽与司马懿的对抗活动,被司马懿杀死。王弼也在这一年得病死去(可能与服用五石散有关)。两位代表人物的死去,加之改朝换代带来的政治环境恶化,也让魏晋的玄学之风骤然转向,变成了放诞俗世的幽愤主义和悲观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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