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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国画中的世界之十四——明河见影

 容膝阁cqy 2018-09-30


明河见影

朱良志

 

明代郑文林是一位浙派画家,他的画名并不大,但美国高居翰景元斋所藏的这幅《山水人物图》却是一件非常有魅力的作品。这幅画的画风放旷恣肆,画中透出一种飞旋的节奏,参天的古桧,在风中盘旋,率意而舞,而古树下的石头似乎也飞旋了起来,石间有二女子窃窃私语,似乎整个画面都躁动着,但就在这曼妙的女子旁、在飞舞的画面中,却有一高僧淡定如水,闭目而坐,静静地打着禅,做着灵魂的维修。画中极力突出喧嚣而诱惑的外在世界与禅者淡定心灵的对比。

 郑文林    山水人物图


禅是一种心灵的维修术,禅就是静寂,但这静寂不是在远离喧嚣中形成的,而是内心中的一种淡定工夫。这使我想到禅宗中的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一个大和尚和一个小和尚一起赶路,遇到一条浅浅的小河,准备过河时,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也要过河,正在为难。这大和尚知道她的意思后,不由分说,抱起她就下了河。过了河,放下了女子,他俩继续赶路,这小和尚有些不解,佛教不近女色,而师兄怎么能抱着一个女子呢?便问道:“师兄,你居然抱着一个女子过河,我觉得实在有点不妥。”这大和尚说:“我都放下了,你还没有放下呢。”

 

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无心于万物,才能真正放下。心灵如镜子,镜子脏了,再干净的世界看起来也是脏的。将心灵打扫干净,一切外在的形式都是不重要的。禅宗强调直指本心,指向那个没有被污染的心。当小和尚念念难忘师兄的作为时,那是有个秩序在他的脑子,他的脑子还是由知识来控制,他还分出是与非,区别着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样的境界在禅宗看来,是不够的。他的心灵中还没有真正有白色的莲花开放。

 马远    洞山渡河图


南宋马远是一位于道禅哲学有很深造诣的艺术家,他有《洞山渡水图》,今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画的是一个禅宗故事。南宗禅有五大宗派,以曹洞宗和临济宗对后世影响最大。曹洞宗的创始人有曹山本寂和洞山良价二人。洞山良价是药山(745-828)的再传弟子。洞山有一次去参云岩昙晟,问道:“如果法师圆寂之后,要是有人问起我,老师的真容到底像个什么样子,我该怎么回答呢?”云岩说:“你就说,就是他。”他对云岩的话不理解。

 

有一次,他过河,看到自已的影子,豁然开悟。他作了一首偈: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意思是,不要不停地寻觅,寻之愈远,和真实的大道就愈疏。回到自己内心,树立自在的信心,处处都是佛。一切外在追求都是幻象,人的名誉,人的身体,都是幻象,只有那真实的心灵才是自己。马远的很多画中都有杨皇后的题跋,这幅画的跋语也是杨皇后的,她说:

携藤拨草瞻风,

未免登山涉水。

不知触处皆渠,

一见低头自喜。

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知道一切外在的追求的虚妄不真,而那个长期被忘记的真实自我,才是根本。人往往是:什么都注意到了,但唯独忘记的是自己。

 

明河见影”这个禅宗故事蕴涵的道理其实是非常深刻的。在明河的照耀下(其实就是禅所说的妙悟),我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这影子原来是由“我”所映照出的,“我”是根本,但我们平时忘记的恰恰是这个根本,我们只对影子感兴趣,我们拼命地追求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使身体成了欲望的奴隶,心灵被目的性的追求所绑架。我们对名声感兴趣,孔子说得很尖锐:“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以前学习的人是为了自己内在心灵的需要,是为了安顿自己灵魂而学;而现在学习的人,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因为我们关心的是名,所以我们成了时尚的傀儡。

 

禅宗认为,人类丧失了自我。人们最疏忽的其实正是自身,总以为他人可以拯救自己,总觉得有个灵山妙塔,在那里可以寻找到自己生命的依托。禅宗作为宗教,他所信奉的表面上看是佛祖,追求的是佛法大意,其实信奉的正是自己,追求的就是自己的本我。拯救自我的就是自己。人给自己设置障碍,人的不自由是内在世界的迷妄所造成的,四祖道信曾向三祖僧璨求解脱之法,僧璨说:“谁缚你?”道信当下即悟。没有人捆缚你,实际上是你自己捆住了自己,巴掌山挡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佛性之真。在我们的常识中,骑驴找驴的现象太普遍了,这显然是对自己的不信任,自己生命的金矿不去开采,仰望着别人家的宝藏。不到自己的田地中去耕种,却去做无用文章,打点表面情怀。心在自己身,灵魂却跑到了别人田地里去了,结果弄得自家田地荒芜。重重云雾遮蔽着自己灵性的天空,这实在是令人遗憾的事。

 

北宋时有一个尼姑的一首悟道诗耐人寻味: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破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此诗甚为人传道。一切迁曲的求证都是可怜无补费精神,你的所悟所寻,就在你的心头。这就像《淮南子》中所讲的一个故事,射箭高人后羿向西王母求不死之药,费尽了心机,西王母说我这里没有,你家里倒是有。回到家里才知道,他家本来就有不死药,但却被妻子嫦娥偷吃了,飞上了月宫,他不知道长生不老之药就在他的家里,反而远而求之。雪窦有一首禅诗这样写道:

门外春将半,闲花处处开。

山童不用折,幽鸟自衔花。

北宋仲殊登镇江北固楼,有感而写诗道:

江南二月多芳草,

春在蒙蒙细雨中。

处处都有春意,处处都有花开。

 

到自家田地中耕种,宋代诗人黄庭坚深悟禅理,他有诗道:

八方去求道,渺渺困多蹊。

归来坐虚室,夕阳在吾西。

求道之人在崎岖的道路上蹉跎,眼前道路无经纬,迷离恍惚难觅寻,心迷路难觅,障碍重重,无法跨越。而且选择了正途,便会灵光绰绰,自在澄明。这正途就是由他返回自身,由外在凭借返回心灵彻悟,刹那间西方就在眼前。“夕阳正吾西”——夕阳正在我的心头照耀。

陈洪绶    拜佛图

 

佛在心中莫浪求,

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

只向灵山塔下修。

这是禅宗中一首流传广远的诗。我们在明代画家陈洪绶的《拜佛图》中就可以体会到这首诗的思想,此画今藏美国艺趣山房,图为一立轴,纸本,设色。画的主题很特别,四个孩子拜佛,用幽默风趣的风格处理这一庄重的事情。山石上放着小小的佛像,在假山之前,一个孩子扶着做成的小小佛塔,孩子们便拜起佛来,其姿势叫人忍俊不禁。参拜的孩子们有一个手捧花瓶,花瓶中有菊花和竹子,一个远远地躬着身子,就算是礼拜了。还有一个几乎是趴在地下,对着佛像下拜,后面还露着小屁股。画家这样的处理,没有丝毫对佛的不恭,相反却强烈地表达了一个思想:佛在心中,不在身外,身外之佛非佛,自心有了即真有。对佛的理解不在你年龄的高低,也不在你知识的多寡,这充满童心童趣的真心,就是对佛的最真实的礼拜。纸做的小佛像,又有何妨,翘着小屁股下拜,也无伤大雅。关键在你的心,心是本,是真,外在的一切都是影子。

 马公显    药山李翱问答图


传为南宋马公显所作的《药山李翱问答图》,今藏于日本南禅寺。这是一件非常生动的作品,画的是唐代著名哲学家李翱去拜见药山惟俨的故事。李翱当时是朗州刺史,他是一位儒家学者,但对佛学很有兴趣。药山的大名在当时朗如日月,他便去参拜。他见药山时,药山一言不发。李翱拿出他哲学家的腔调,开口便问:“如何是道?”药山用手向上指指,又向下指指,李翱不明其意。当时,药山的前面正放着一瓶子,天上正飘来一片云。药山便说:“云在天,水在瓶。”李翱当下大悟。后来他写了首诗,这诗道:

练得身形似鹤形,

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

云在青天水在瓶。

道在不问,佛在不求,只要你回归自心,处处都是佛,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一切都自在显现。

 

文征明     中庭步月图


文徵明《中庭步月图》,今藏南京博物馆,纸本墨笔,是一大立轴。图写月光下的萧疏小景。酒后与友人在庭院里赏月话旧,他突然觉得眼前所见的庭院完全是一个新颖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他再熟悉不过了,但这里的一切似乎又与他是陌生的,他失去了感受这静谧天地的知觉,无数的应酬,无数的目的追求,忙碌的生活,虚与委蛇的应景,剥蚀了他的生命灵觉。而今在这静谧的夜晚,在如此明澈的月光下,在微醺之后的心灵敏感中,在老友相会的激动中,在往事依依的回忆中,他唤醒了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已往日的忙碌和追求原不过是一场戏,那种种喧闹的人生原不过是虚幻的影子。正像洞山在明河中看到影子一样,文徵明似乎在月下看到了自己的真心,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知道生命的价值到底何在。这幅画就记载了当时的感受,画得很宁静,也很严谨,但却很感人。他在此画上题有长诗,其中有道:

人千年,月犹昔,

赏心且对樽前客。

但得常闲似此时,

不愁明月无今夕。

夜夜有明月,明月不如今。不是今宵的月亮比往日明,而是因为往日缺少感受明月的心。他有跋说当时之事,他画此画时,“碧梧萧疏,流影在地,人境绝寂,顷视欣然。因命童子烹苦茗啜之,还坐风檐,不觉至丙夜。东坡云:何夕无月,何日无竹柏影,但无我辈闲适耳”。

 

心中有月,夜夜都有月明。

张大千    洞山李翱问答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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