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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评论|孤独地狱 —芥川龙之介

 冬天惠铃 2018-10-04



孤独地狱

—芥川龙之介



据佛说,地狱也可以分好多种,但主要为三种: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但其中的孤独地狱,在山间旷野中,树下空中,到处都可以出现。——芥川龙之介《孤独地狱》

 

有些时候,我们会听说有人在无意中打碎了大石而发现石中有怪生物等奇闻,这便是孤独地狱的案例。这些生物被困在石中不得动弹、饮食,或许达几十万年之久,其苦不堪想像。——佛学词典



有一个很著名的日本动画电影叫《河童》,讲一个小河神因为地震掉进了一个深渊里,然后被困在了一个石头里,过了很多年一个小男孩偶然在河边翻到了那个石块,砸碎了石头,才将他放了出来。小河童出来之后,很开心,一片赤诚之心对待人类,但是却遭遇了痛快的遭遇,最后只能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逃离了人世。这个小河童被封在石头里的时间,就是处在孤独地狱之中。这有点像我们的孙大圣,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过这些都是美好的故事,因为他们是神,而不是人。因为人是不可能处在孤独地狱里,一旦如此,则片刻也不得安生。

 

为何要用孤独地狱来说芥川龙之介?因为他自己在《孤独地狱》里自白: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在孤独地狱里受苦受难的一个人。他的一生短暂,只活了短短的35岁。他将大部分世界都在观察和书写人性之上,可是他的观察是悲观的:“周围尽是丑恶。自己也丑恶……面对周围的丑恶,活着就是一种痛苦的事。”于是就像那个禅僧所说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在各个地狱界里变换境界,但变换境界并不能获得解脱,无非是在不同的地狱切换而已。这就是芥川龙之介的生活观,也许他是太悲观了。可是生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一个诚实的艺术家,又能怎么说呢?

 

《罗生门》为芥川龙之介赢得了不朽的声誉,甚至英语词汇里有了Roshomon effect一词,词义为:发生了一个问题,每个人都各执一词,又互相掩护,又推脱责任,又制造假象。于是真相永远不可能大白。真相不能大白的原因在于人性不可测,也不可信。这就是芥川龙之介的人性观。这实在有点过于坦白,但是黑泽明在电影中说的更直接:人总是喜欢说谎,甚至对于自己都不可能真诚。因为这不可测也不可信的人性,人只能生活在各自的孤独地狱里。于是,在芥川龙之介的作品里,始终都是那些疑惑,挣扎的人。就像他作品里那个在小舟上戴着面具奋力跳舞,直到死去的人一样。他直到死去,也戴着面具跳舞,就像人活在永远戴着面具一样。

 

不过,芥川龙之介的不朽声誉还是要感谢黑泽明的天才。在我看来他声誉的获得很大程度来自于他和黑泽明合作的电影,而非文本。甚至作为小说的《罗生门》和作为电影的《罗生门》在内容上完全不同。电影的《罗生门》则是根据《筱竹丛中》改编的,即著名的竹林杀人迷案,不过是结合了《罗生门》中某一些细节。但黑泽明很好地诠释了芥川龙之介一生的主题,即关于人性的追问。因为无论是在哪篇文本里,芥川龙之介想说的正是黑泽明在电影里所表达的。这种结合真的是一种天作之合。

 

但无论是观看过电影或者文本的《罗生门》的读者,第一印象显然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黑色,压抑的,戏剧化的。这种说不清是古典还是现代的作品,有着一种奇怪的氛围。而这特殊的感觉和氛围也完全符合芥川龙之介所有其它作品的观感。芥川龙之介短短的生命,和更短的创作生涯留下了不多的作品。其中大部分是短篇小说。他以《鼻子》登上文坛,这部作品,有点像果戈里,戏虐却又现实,大胆而又迷人。这些作品都显示了某种有别与当时主流的文学。不过尽管如何,他还是受到了诸如夏目漱石这类大家的高度称赞。于是其后他陆续发表了很多著名的短篇,进而确立了自己在文坛中的风格,同时奠定了开拓者的地位。

 

因为处于特殊的时期,芥川龙之介是必须独立而论的作家。他独特的风格,对于日本传统的自然主义的反抗,开创了日本文学中古典与西方文学的结合。我们在其作品之中,比其它作家更少地看到了那典型的日本文化的写作方式,而更多地看到了典型的西方文化的影子。《罗生门》严格意义上来说,完全可以放到任何一个文化语境之中,而《筱竹丛中》则也完全是一种跨文化的结合产物。正是因为他处于了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世界加速交互作用的时代。他博采众长却有根深蒂固。众所周知,芥川龙之介以对基督教的推崇而出名,但终其一生,并未入教,可见其在文化的根本性上,依然是古典的和日系的。我们常常看到在讨论三岛由纪夫时提到希腊,讨论芥川龙之介时提到基督教,但如果我们深入两者作品核心之中,我们会发现,在本质上,他们依然是古典的,日式的。这和我们当时全盘否定自身,进而导致文化断层完全不同。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被各种文艺评论所困扰,其最终结果是,我努力阅读了很多评论文本,似乎掌握了很多作家和作品的知识和理解,但却发现是一种假象,因为这不能真正地触动我的心。仅仅看评论而不去阅读作品,永远不可能去真正理解一个作家,也永远不可能触动自己的心,而不触动自己的内心,则这样的阅读就毫无意义。因此,即使在阅读了文章概要之后,再看评论,依然是毫无头绪,茫然无解。必须要回到原作之中去。没有深入,就没有收获。因此还是让我们选择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去理解其真正的文化内涵和核心。

 

我想从他并不著名的作品说起。在《老年》之中,我们看到的是日本文化特有的那种残寂之美。在《孤独地狱》里,则完全展示了芥川龙之介复杂的宗教信仰之后的思想,但此时,芥川龙之介依然在传统之中。在《青年之死》中,则男子之口,阐述的正是神道教的核心思想:毁灭与创造乃是同一过程。《地狱变》则混合着中国和日本文化中古典的思想,像我们的古代的铸剑师一样的艺术师,但也不无可能,是为了呼应法国传来的波德莱尔式的美学。在一系列的关于基督教的作品之中,《浪迹天涯的犹太人》、《基督徒之死》、《众神的微笑》等之中,则反映了芥川龙之介对于信仰的复杂态度。而这正揭示处于文化融合,重建过程中,文学家的努力的态度和意识。

 

芥川龙之介喜爱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我们可以理解为他对一种浪漫的英雄主义胜利的渴望,但是无疑他失败了。在我看来,《假面丑八怪》更难反映出他的痛苦的生命和创作历程。毕竟他只活了短短的35岁。他游历了中国很多地方,最想侨居在北京。他本质上依然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但是在内心深处,这个充满了精神洁癖的人,显然对传统的神道教那混杂的欲望与死亡,创造与毁灭的精神充满了复杂的心情。当我回忆那一步作品,可以代表他时,我想到的不是《鼻子》—-一种失去和获得的矛盾的心理,一种对天生障碍(隐喻为文化的缺陷)的复杂心理。而是《假面丑八怪》,那个奋力跳舞的人,临死之死,才被摘下了面具。

 

“我时常对人性充满了轻蔑,这是真的;我时常又对人性充满了喜爱,这也是真的。”这当然是一个超越文化语境的问题,但是我们必须将其限定在芥川龙之介所在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之中去理解他。在我看来,他那“人之烦恼心如茫茫夜海,当一波兴起,明月初升,能览清晖与波上,岂非生命之意义”是一次对古典的回归,但这种回归在彼时社会的巨变之中,无异于一种幻想。无论他选择那种信仰,在最核心处,在艺术上他依然是一个苦苦执着于创建和融合,希望古典与现代,中国和日本与西方,在碰撞之中,可以为彼此找到,尤其为处于痛苦转变中的日本文化找到出路的人。尽管他并没有成功,尽管他似乎显得很悲观,但是他依然是一个执着的英雄。

 

所以,在我看来芥川龙之介就是那个困在孤独地狱里,奋力呐喊的人,就像鲁迅先生的铁屋子一样。他们的心里装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脱困,而是所有的人处境。这种声音就像是一种在黑暗来临时惊呼。历史为他做了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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