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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见扬州│(上)著名作家夏坚勇万字散文《诗言志》,写活了千古风流的大扬州!

 昵称60405885 2018-10-06

我的老家在海安西南乡,历史上属于扬州府,虽然距离扬州将近二百里,但文化风习七不离八,作为地域文化密码的方言也大抵是相通的。老家的方言中,有时一句简单的话要加进几个衬词,演绎得很饱满。例如称赞某种事物很好的“刮刮叫”,常被说成“刮刮老的叫”;再如对某种事物感到惊讶时的“乖乖”,常被说成“乖乖隆地咚”。扬州人也是这样说的,但他们演绎得更华彩,在“刮刮老的叫”后面,有时还要加上一句:“扬州城里找不到”;而在“乖乖隆地咚”后面,也要渲染一句“韭菜炒大葱”。不仅风趣、夸张,而且押韵,像做打油诗似的,让人不能不叹服:扬州人一出口就是诗。


但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一个闭塞的乡村里,少年时代的我并不知道扬州人一出口就是“炒大葱”之类的诗。我对扬州最初的印象,来源于家乡的一句俗语:“半夜打㧏上扬州”。这个“㧏”读作gǎng,“打㧏”就是某桩事情只在嘴上说,并不付诸行动,和书面语中的“扬言”差不多。“半夜打㧏上扬州”,其实后面还有半句:“天亮了还睡在床上”,这是点题的意思,就像歇后语那个后缀的谜底,可说可不说。


但为什么是上扬州,而不是泰州、通州或别的什么地方呢?俗语中的有些说法是无法追根究底的,一定要追究,只能说在乡民们极其有限的见识里,扬州是最值得向往的大都市,那里有谢馥春的鸭蛋香粉和三和四美酱菜,有王少堂的《武松》和《皮五辣子》,有早上的“皮包水”和下午的“水包皮”。但所有这些,乡民们是无缘消受的,对于他们来说,扬州是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上扬州,只能“半夜打㧏”而已。



关于扬州更具象化的感受,来自后来中学语文课本上的一首唐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只要这两句就够了,这不仅因为李白的名气太大,更因为其中的“烟花三月”实在太好了,简直好得莫名其妙——你很难说得清它到底好在哪里,只觉得那种灿烂而明媚的春景有如梦幻一般撩拨着你,让你不由得春心荡漾,蠢蠢欲动。这就是诗人所谓的妙手偶得吧。


李白是到过扬州的,而且不至一次,其中开元十三年第一次南游,在扬州几乎待了一年。一年中据说散金三十万,但大概因为过于沉迷于扬州的风花雪月,却不曾留下什么好诗。他欠扬州一首好诗。这次在黄鹤楼送孟浩然,算是还了扬州的文债。大诗人在“妙手偶得”的背后,其实积淀着对扬州太多的欣赏和眷念,因此,一落笔便是千古名句。

烟花三月的扬州温柔而缠绵,在诗歌中仪态万方地向我们走来。


1985年年初,我来扬州参加省里的一个创作会议,住在广储门外的扬州宾馆。宾馆刚刚落成,还没有正式营业,其实也就三星吧,但当时已经是扬州最豪华的宾馆了。豪华不豪华且不去说,但位置确实不错,出宾馆大门向西不过百步,就是著名的天宁寺,清代康熙和乾隆南巡,都曾在此驻跸。——“驻跸”其实就是歇脚,但这个词只能用于帝王,因为“跸”的本意是车驾,当年的天宁寺,那种扈从如云,翠华摇摇的排场可以想见。


大致也就在这两个皇帝南巡的间歇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担任两淮巡盐御史,曾在天宁寺内设“扬州书局”,主持纂辑《全唐诗》和《佩文韵府》,这两项都可以说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工程。但我们去的时候,寺院正在修葺,我们只能从脚手架的空隙里窥测门额上剥落的金粉和前朝帝王的御笔。过护城河向东,就到了梅花岭。


从地理上说,梅花岭的高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在我们民族的精神史上却无异巍巍昆仑,因为这里有民族英雄史可法的衣冠冢和史公祠。徘徊在那逼仄的回廊里,自然会想到这座城市一再经历的惨痛——不光是明末清初的“扬州十日”,也不光是南宋初年和末年的兵燹。


以前读过姜䕫的《扬州慢》,记住了小序中的两句:“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名城多难,就如同红颜薄命一样,大凡美的事物总是命途多舛,这似乎是一条定律。面对着这样的定律,谁能不“怆然”而“感慨”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扬州虽然号称中等都市,但总体上还是小城的格局,随便走走,一不小心就到了郊外,姜䕫词中所谓的“荠麦在望”了。城市的色调也说不上亮丽,只有文昌阁向东的三元路有点眉眼鲜活的样子——但毕竟只有一小段。大概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干冷。那个冬天又一直没有下雪,缺少了滋润,天地间就显得浑浊。


懒懒的冬阳下,街巷里的行人都裹着臃肿的冬装,那时候已经开始时兴那种后面背着帽子的鸭绒服了,鸭绒服大多是单调的深色,没有什么花头。都说扬州出美女,一提起扬州美女,就会让人想到几个词牌:《念奴娇》、《眼儿媚》、《声声慢》、《如梦令》,还有那个所有词牌中字数最多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可冬天不是看女人的季节,女人一旦全副“绒”装,既显不出身材,也看不出眉眼,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偶尔有上了几岁年纪的女人穿一件中式的花棉袄,那花色——车前子曾在一篇文章里打过一个绝妙的比方,说是花得古气,“像尘封的扬州漆器”。扬州漆器我见得不多,尘封了是什么样子也没有多少感觉,但崭新的扬州漆画这次倒见识了,就在我们下榻的宾馆里。


那就回宾馆看漆画去,一边和文友们讨论出典。 


那无疑是这家宾馆最华彩的门面,大厅正中,金碧辉煌的一幅漆画,几乎是横空出世。如果不看题图,你说是《瑞鹤图》也可以,说是《欢乐颂》也可以。但题图当然是有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我和文友们都认为这样的句子一定出自唐诗,而且一定是开元时期的盛唐,不然不会有这样的风神气度,也说不出这样的大话、疯话、牛皮话,那个纵情声色,风流倜傥的盛唐啊!但既然是唐诗,那么到底是谁写的,上下文又有哪些句子,尽管诸公衮衮,却谁也“衮”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才知道,这两句其实不是诗,更不是唐人的,而是两句熟语,典故出自南朝殷芸的笔记小说,略云:


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


这个“其一人”真是绝顶聪明,也绝顶贪婪,在他看来,有了权势、财富,甚至得道成仙(骑鹤之谓也),固然都不错,但如果不能到扬州去消受,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欲兼三者”。


虽然不是诗,但我却认为,在所有关于扬州的评价中,这两句是最富于诱惑力的。是的,关于扬州,他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坦露了自己贪婪的心愿。但在这心愿的背后,恰恰折射了当时全社会的价值观:不到扬州来,人生就不能算完美。我估计后来的那几位帝王都是受了这厮的影响,因为,要说贪婪,谁还比得过帝王呢?


小说家为扬州留下了两句堪称经典的熟语,诗人却留下了浩浩荡荡的诗行。可以武断地说,以诗的形式把登峰造极的赞美献给一座城市,扬州得到的如果不是最多,也肯定是“之一”。

浩浩荡荡的诗行,摩肩接踵的诗人啊!光是一个唐代,当时在诗坛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名列其中。


最有名的当然是李白、杜甫、白居易。写得最多的则是杜牧,他早年曾任牛僧孺淮南节度使幕府,也就是说,别人大多是走马看花的游客,他是常住扬州的,自然要写得更多些,“十年一觉扬州梦”,他赢得的又岂止青楼艳名?这些叱咤诗坛的大牌我们先不去说,只说几个很普通的诗人,因为普通这个词总会让人有一种朴素的亲和感。


其一,杜荀鹤《送蜀客游维扬》:

见说西川景物繁,

维扬景物胜西川。

不仅有赞美,而且还有扬抑,有比较。当然,在这之前,人们已经做过这种比较,结论反映在一句谚语中:“扬一益二”。平心而论,成都(益州)也是好地方啊,天府之国,不论山水人文还是富庶程度都令人向往。中国自古就有“少不入川”的说法,就是因为那里的日子太惬意了、容易玩物丧志。但是与扬州相比,它还是显得“二”了,这没有办法。


其二,徐凝《忆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

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是脍炙人口的名句,其中不仅有扬抑,有比较——和天下所有的城市比较——还有量化评判,“二分明月”亦从此成为扬州的典型意象。不要追究他这个三分之二是怎么算出来的,诗人是感情动物,情之所至,一出口往往惊世骇俗。试问,有谁量过李白的“三千丈”白发吗?


其三,张祜《纵游淮南》:

人生只合扬州死,

禅智山光好墓田。

活着时的消受不去说了,连死了也要葬在扬州。说一个地方好,居然以“死”相搏,登峰造极了吧?


这个张祜,就是写出过“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的张承吉,他这次使出“洪荒之力”,似乎有意要向徐凝叫板似的。这也难怪,在此之前,他刚刚在杭州和徐凝因“擅扬之争”引出了一场聚讼纷芸的文坛公案。


当时白居易在杭州当刺史,徐凝和张祜都去走他的门子,希望得到他的赏识,以杭州第一名的身份赴京应试。要说两人的才情和知名度,原就难分伯仲,白居易这个老娘舅也实在不好当。他只得让两人当场比试诗文,最后评定徐凝胜出。张祜大不服,放歌长啸而去。


后来他客居扬州,偏巧遇上意气相投的杜牧,杜牧赠诗曰:“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这是力挺张祜、为他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张祜“到底意难平”,或许他知道徐凝有“二分明月”的诗,便在《纵游淮南》中以“死”相搏,力求出奇制胜。因为是写扬州的诗,两人的这次文场对决,要由扬州人来评定高下了。


扬州人评定的结果仍然是:徐凝胜出。

这样说有根据吗?当然有。


任何一座城市的地名大全,大抵都是可以作为人物志、风俗志,甚至大事记来读的,因为这些都在地名中留下了丝丝缕缕的印记。手头有一本《扬州城老街巷》,涉及的地名林林总总,凡七百余处,其中与人物有关的也不在少数。光是“总门”,例如巴总门、黄总门、谢总门、余总门、马总门等等,就有十多个吧。“总门”这样的地名标识在别的城市恐怕不多见,它是扬州盐商的遗迹。当年盐商大贾们携家带口落户扬州,以同一姓氏聚族而居,进出于同一个大门,这个大门就称之为“总门”。


可以说,每一座“总门”背后,都有一段玉堂金马富比王侯的历史。除去“总门”,像曹家巷、常府巷、刁字巷、黄家园、蒋家桥、石将军巷、李官人巷之类,也都是与历史上的某个人物有关的。但这些人物在地名上的流风遗韵只有姓氏——有的甚至连姓氏也没有,只有身份,如“太师第巷”、“状元巷”、“探花巷”。——以人物的姓名全称命名的地方,全扬州只有两处,一处是史可法路,一处是徐凝门街。史阁部是扬州的精神坐标,扬州理所当然地应该有一条史可法路。


但徐凝只写了一首《忆扬州》,却为之命名了一座城门(徐凝门)和一条街,这不能不说是扬州人对他的偏爱。偏爱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写出了这座城市美的灵魂——二分明月。对此,心气高傲的张祜只能担待着点了。


那次在扬州的会议结束后,正值省里的戏剧会演开场,我写的一个话剧亦恭逢其盛。该剧由富有话剧传统的南通市话剧团演出,特邀中央实验话剧院的金牌导演杨宗镜执导。我从扬州直接去南京与剧团会合,见了杨导,我说:“你下一趟江南不容易,会演完了,顺便去扬州看看吧。”他哈哈一笑,用一种夸张的舞台腔调侃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老夫去也!”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以前导演过京剧。


但“老夫”随即又转换成日常腔调:“你算算,十万贯铜钱该有多重,腰里缠得下吗?这唐诗,多大的气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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