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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存在主义”的大学同桌(《读者·原创》2018七期)

 格桑亚西gsyx63 2018-10-09
    题记:“我听到无数的人心的声音,无影无踪地飞翔而过,从朦胧的过去飞至尚未开花的未来。”

                      我“存在主义”的大学同桌(《读者·原创》2018七期)

有一个同桌四年的大学同学,我们年龄相仿,身高接近,体重也相差无几。

说到功课,一直以来,他的成绩比我要好。

他来自西北省份宁夏,家乡在偏远的固原地区,家景相当贫寒。

四年里,没有看见家人给他寄过零花钱。

好在当年的中央民族大学,待遇丰厚,学杂书费全免不说,每月有18元伙食费、35斤商品粮供应,由生活委员直接发放成纸质饭菜票,菜金大红,米饭明黄,月白面粉,翠绿玉米,花花绿绿一小把,是为月末一景,煞是好看。

此外,尚可申领衣服被褥等实物补助,四年里可以报销一次往返旅费。象我这样的单职工家庭,按月另有四元津贴,买些洗漱用品,纸笔零碎,吃糖葫芦,喝北冰洋橘子汽水,再看几场电影,绰绰有余。须知斯时学校礼堂电影票,甲等才卖一毛二,西单影院和北展剧场,也不过两毛钱。

所以他能顺利念完四年本科,可以依靠省吃俭用,买回人文社科类书籍。

那时的书也真是便宜,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厚厚一大本,价格也就块儿八毛,且装帧大方,印制精美。

月积年累,他拥有了不菲的藏书,自制的简易书架上,排列着古希腊色诺芬《长征记》,德国人黑格尔的《小逻辑》,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还有他最喜欢的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存在主义。

功课之余,孜孜不倦。

大三上期,他已然成为我班的哲学精英。

他其实并不近视,却硬是戴上萨特式黑框眼镜。右手习惯夹一枝廉价烟卷,青烟袅袅,说话字斟句酌,充满无懈可击的小逻辑和西方哲学的纯粹理性,偶尔激动起来,甘草味浓烈的西北普通话也会脱口而出,印刷体般规整的长长句式里,满是生僻术语和拗口的外国人名。

时逢国门初开,西风东渐,在思想活跃,洋溢着紫丁香和玉兰花气息的青青校园,他充溢着哲理的言辞,旁征博引的侃侃而谈,把沉迷波德莱尔象征派诗歌的我,震慑得一楞楞的,又老实不大服气。

我问究竟什么是存在主义,他莫测高深的说:“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难于为人。”

眼神里满满的,是对我不开悟的悲悯。

三十多年过去,我咀嚼此话,还是不得要领。

         我“存在主义”的大学同桌(《读者·原创》2018七期) 

 

入校伊始,来自城市的同学,曾笑话他两次。

其一,他上王府井百货商店,买回挎包一枚。

右下角印刷有金色“北京”字样,人造革质地,是那个年代的时髦。

这原本不足为奇。唯一的问题,他买的是个小巧的女式坤包,朱红颜色。

其二,他戴一架上海牌女表,指甲盖大小,皮质表带环绕在粗短手腕上,已经宽限到最后一扣,还是绷得紧紧的,让人时时捏把汗,怕稍稍用力,就要“啪”的挣断,飞出老远。

笑他坤包女表的,女同学为主。

我后来想,对刚刚离开故乡黄土地,闯进偌大得让人眩晕京城的他,端的是难以区分挎包的性别款式的。斯时物资尚不丰富,商场喧闹拥挤,衣着寒伧的小矮个,好容易挤拢柜台,售货员语速很快,目光轻蔑,透着老大的不耐烦,他是不太能有机会挑挑拣拣的,红色,偏偏最吸引眼球。

买包的钱,应该是乡党邻里五毛、一块,凑给他盘缠的结余吧。

至于手表,想是他某个女性至亲的陪嫁,于他高中状元的喜庆中,直接从手腕撸下的馈赠,长久的,带着伊的体温。

他是山窝窝里一飞冲天的凤凰,扑棱棱降落在北京西郊,少数民族最高学府,楼宇肃然,花木扶疏,离天安门中南海近得很。

此后很多年,他都是家乡方圆百里内,把地图上那颗遥不可及的红五星,变现成脚踏实地北京城的那人。他是母校的荣耀,老师口中的楷模,学弟学妹争相效仿的榜样。

他,半人半神,介乎真实与传说。

我们,尤其班上女同学的哂笑,实在不够厚道,现在回想,心存内疚。

                                         我“存在主义”的大学同桌(《读者·原创》2018七期) 

 

那天,我和他打了一架。

和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有关。

电影开启武术热,学校也不例外。体育课受到空前欢迎,晨跑的人数陡然翻番,深夜花园里多了练武的身影。每个男生的内心都在酝酿着千古侠客梦,想要飞檐走壁,除暴安良。目的也单纯猥琐,就是企图吸引心仪的女生。

好事的体育委员弄回两副拳击手套,大伙抢着用。

431宿舍。夜。

他戴拳套,摆造型,冲我比划。

我接招,默想《少林寺》的套路。

花拳绣腿中,眼镜被打飞,没有涵养的我顿时就恼羞成怒。

玩闹升级冲突。

同学劝。时间短。后果轻。

他左脸肿两天,我手背擦破皮,碎了镜片自个配。

好几天,我们不说话。

冷战时期,他故意使用自己发明的密码文字,写日记,记笔记,目的就是气我。

他的密码创立于大二下期,是研读哲学的付产品。有点象形,有点甲骨文,又有日文偏旁的促狭和韩文思密达的圆润。想要瞒我什么的时候,就会适时启用。

还好,很快我们就和解了。

期末考数学,同桌早早做完,斜推过试卷,大度的让我照搬(不好意思用“抄”字)。

不必抓狂,用的当然是我们都认识的明码语言。

我们坐第一排,老师眼皮底下。

教数学的高老师体型硕壮,眼界深远,对小动作却常常视而不见,但毕竟是做贼心虚。

躲躲闪闪,手忙笔乱,抄错复杂的微积分符号,抄乱解题步骤,结果是不及格。

高老师还纳闷:这同学也太迷糊,答案正确,步骤错误,想来歪打正着,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郑重申明,大学四年,除高数补考,我其它科目成绩还不错,与我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同桌难分伯仲,尤其文学性相对较强的门类,譬如《资本论》、《世界经济史》、《历代文选》,拗口也好,文言文也罢,几乎可以一字不差的倒背如流,什么“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什么《郑伯克段于鄢》、《召公谏厉王弭谤》,把几位任课老师给喜得,给宝贝得,给褒扬得,现在心里还暖着。


 我“存在主义”的大学同桌(《读者·原创》2018七期)

梁思成设计的大礼堂旁,有玉兰两株。

花落四次,时光就到了我们的毕业季。

那时还不兴《致青春》、《那些年》,礼堂上映的电影是《城南旧事》。长亭外,古道边,驼铃声。李叔同作词的片尾曲《送别》,让人伤感。可见得当年的弘一法师,其实也是六根未尽。

不记得是否晚风拂柳,夕阳山外,临近分别,泪水是有的。

拍毕业像。

写临别赠言。

托运行李。

学校免费提供纸箱草绳,我的同桌替我打包成五件套。

一个被盖卷,一帆布箱杂物。

三纸箱书,诗和小说为主。成套的《凡尔纳科幻小说集》,舍不得扔掉的课本。忘记说,我那几年写诗外,还沉迷科幻,除了凡尔纳、威尔斯,还对飞向半人马座感兴趣,曾构思过外星食人草,UFO什么的。

农家出身的他很是在行,基本不用我插手。

几千公里迁徙颠沛,火车、汽车、人力三轮,一直折腾到新单位集体宿舍,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完好如初,可见其包装的认真坚固。

临别,我送他两套衣服,四个兜的蓝咔叽干部服,学校发的,我只穿过很少几次。还有一套草绿色涤卡,是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家里给赶做的。

毕业纪念册上,他写给我长长的留言,填满整整一个页面。

没有用萨特或别的什么存在主义格言,他选择了我喜欢的泰戈尔。

“我听到无数的人心的声音,无影无踪地飞翔而过,从朦胧的过去飞至尚未开花的未来。在我自己的胸膛里,我听到了无家的鸟儿振翅鼓翼,它和无数别的鸟儿结伴同行,昼夜飞翔,穿越光明和黑暗,从不知道的海岸到不知道的海岸。宇宙的虚空里正回响着翅膀的音乐:不是这儿,不是这儿,而是遥远的天外。”

“尚未开花的未来。”

何等动人心魄的美好愿景。

19847月的我们真的有资格这样说,理直气壮,信心十足。因为我和我的同桌当年才刚刚过了二十岁。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我们班所有的花都已开过,向日葵、马兰花、三角梅、米兰、茉莉、雏菊,北方干冷,南方寒湿,有些花已经过早凋谢,有的,还留在十一月小阳春里。

 我“存在主义”的大学同桌(《读者·原创》2018七期)

分别后,我们失去联系。

2008年秋,我学切·格瓦拉,和朋友骑摩托车纵贯大西北,穿越腾格里沙漠,经历暴雨,扎胎,途经大名鼎鼎的“沙坡头”,“喊叫水”,到了他所在的地区党校。

说明来意,人见我千里迢迢,风雨兼程,感动!但是遗憾告知,他因长年病休,早不再上班,借住哥嫂家,就在我们头天傍晚刚刚经过的镇子。

原因吗?简单又复杂,和工作生活都有关,也涉及到爱情。

走回头路已不可能,按校方提供的号码,拨通他电话。

不复记忆中熟稔的声音,是听不太懂的宁夏方言。

将近三十年,走过一个圈,他已氧化还原,回归到大西北的起始点。

他还记得我,表达上稍有些语无伦次。

他说他早不再读书,完全忘记了存在主义哲学。他说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他现在过着散淡的生活,没成家,没女友,每月有原单位一份工资,不多,够生活。

毕业后,他没有再回过北京,也几乎不和同学的联系。

后来听说原因,也只是个大概。

带着省吃俭用攒下的书籍资料,他从北京分发回当年还很闭塞的地方党校,讲授哲学、政治经济学。

那个年代时兴干部正规化理论培训,内容正好和我们的专业直接相关。一时间单位厚望,同事拭目,师友期盼,他本人也跃跃欲试。

带着首都北京新锐的声音气息,我的大部分同学,都在这一年啼声初试。

意气风发的他登上讲台,准备好要一鸣惊人。

结果却是一场灾难。

他滔滔不绝的讲授被学员们以为是惊世骇俗,叛道离经。

尤其穿插其间的存在主义理论,什么《存在与虚无》,什么《辩证理性批判》,对来自基层,勉强温饱,成天被缺水干旱折腾得精疲力竭的干部来说,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的怪论奇谈,除了制造思想混乱,精神污染,既解决不了理论武装,又填不饱肚子。

他们苦笑、摇头、议论、串联,用土气的地方话上上下下反映。

领导的期望被辜负,老同志冷嘲热讽。

他被换下,一蹶不振。

然后,爱情、婚事诸多不顺。

他就此困在原地,一直也不曾飞到尚未开花的未来。

他离开上一个不知道的海岸,没能够到达下一个不知道的海岸,在两个海岸间的沼泽里,泥足深陷,无力自拔。

是思想的泥潭,亦是人为的沼泽,在他们那样一个干渴的地区,要形成那样的泥沼,和缺不缺水似乎并无太大关系。

最缺乏的,应该是思想解放的鲜活之甘泉。

我的同桌,我的朋友,我们班的存在主义哲学精英,他只有在自我的天空中,昼夜飞翔,穿越光明和黑暗,嘴里不停嘟囔着,“不是这儿,不是这儿,而是遥远的天外。”

他就象传说中那只无足的鸟,一辈子,不停的飞行。

渐渐的,他被认定是不正常。

环境改变人,鞭策人,也摧毁人。可惜他的西域故乡,贫瘠的除了黄土地,还有头脑。

假设。如果。

以他当年的思想力,有幸留校北京,考入某某社会科学研究所,甚或游学海外,譬如到存在主义的故土法兰西,或者至少分配到省会、机关、大学,他很可以成为学者、教授、官员,象好多的同班同学,功成名就,志得意满,在二十年、三十年同学会上,抚今忆昔,出尽风头。微信上晒华屋、宴饮、旅行、仿佛不经意间展示规格很高的会议,和显赫人物的合影。抱怨频繁的差旅,经常的应酬。他会有志同道合的妻子,聪明上进的子女,也许还有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他该发胖,秃顶,脑门光可鉴人,举止优雅,说一口完全听不出方言的普通话,谈吐从容。

没有谁想要年华虚度,我们那代人,保尔·柯察金有关人生意义的海边独白,激励作用是今人无法想像的。我们仰望天空的星辰,也重视内心的道德。我们想象着二十年后的重逢,一如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中的憧憬。我们为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中的场景激动不已,许多年过去,同学们回来了,环绕在老教师瓦尔瓦拉身旁,他们是副博士、科学家、园艺师、飞行员、大校。

春光明媚,桃李芬芳。

追忆我们的逝水流年。

 我“存在主义”的大学同桌(《读者·原创》2018七期)


黄昏。巴黎。公墓。

近郊的蒙帕拿斯。

站在萨特和波伏瓦合葬墓前,大学里有关存在主义哲学的往昔,萦绕心头。我的同桌,我们班的“萨特”,那位创造密码文字、和我掐架、让我抄数学、替我打理行装的好同学,他抽烟的姿态,弄假成真的黑框眼镜,滔滔雄辩,撩乱头发,简朴衣着,粗壮身材,坤包,女表,沉甸甸的书箱,两个馒头和五分钱熬白菜。

尤其,他的沉思或笑靥,历历在目。

过往随风而逝,并不全然如烟。

我说,大师啊,你可知道,在遥远中国西部一个偏僻乡镇,生活着一位你曾经的狂热信徒,你抽象出来的存在主义,影响了他差不多大半个具体的人生。

没有回答,简朴的坟墓上,只有枯萎的玫瑰。

公墓快关门了,波德莱尔说过,巴黎的秋天很忧郁。

但是,要快乐些啊,我远在宁夏固原的大学同桌。

我的每一个热闹或落寞的同学。

我“存在主义”的大学同桌(《读者·原创》2018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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