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天,我和他打了一架。
和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有关。
电影开启武术热,学校也不例外。体育课受到空前欢迎,晨跑的人数陡然翻番,深夜花园里多了练武的身影。每个男生的内心都在酝酿着千古侠客梦,想要飞檐走壁,除暴安良。目的也单纯猥琐,就是企图吸引心仪的女生。
好事的体育委员弄回两副拳击手套,大伙抢着用。
431宿舍。夜。
他戴拳套,摆造型,冲我比划。
我接招,默想《少林寺》的套路。
花拳绣腿中,眼镜被打飞,没有涵养的我顿时就恼羞成怒。
玩闹升级冲突。
同学劝。时间短。后果轻。
他左脸肿两天,我手背擦破皮,碎了镜片自个配。
好几天,我们不说话。
冷战时期,他故意使用自己发明的密码文字,写日记,记笔记,目的就是气我。
他的密码创立于大二下期,是研读哲学的付产品。有点象形,有点甲骨文,又有日文偏旁的促狭和韩文思密达的圆润。想要瞒我什么的时候,就会适时启用。
还好,很快我们就和解了。
期末考数学,同桌早早做完,斜推过试卷,大度的让我照搬(不好意思用“抄”字)。
不必抓狂,用的当然是我们都认识的明码语言。
我们坐第一排,老师眼皮底下。
教数学的高老师体型硕壮,眼界深远,对小动作却常常视而不见,但毕竟是做贼心虚。
躲躲闪闪,手忙笔乱,抄错复杂的微积分符号,抄乱解题步骤,结果是不及格。
高老师还纳闷:这同学也太迷糊,答案正确,步骤错误,想来歪打正着,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郑重申明,大学四年,除高数补考,我其它科目成绩还不错,与我的存在主义哲学家同桌难分伯仲,尤其文学性相对较强的门类,譬如《资本论》、《世界经济史》、《历代文选》,拗口也好,文言文也罢,几乎可以一字不差的倒背如流,什么“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什么《郑伯克段于鄢》、《召公谏厉王弭谤》,把几位任课老师给喜得,给宝贝得,给褒扬得,现在心里还暖着。
四
梁思成设计的大礼堂旁,有玉兰两株。
花落四次,时光就到了我们的毕业季。
那时还不兴《致青春》、《那些年》,礼堂上映的电影是《城南旧事》。长亭外,古道边,驼铃声。李叔同作词的片尾曲《送别》,让人伤感。可见得当年的弘一法师,其实也是六根未尽。
不记得是否晚风拂柳,夕阳山外,临近分别,泪水是有的。
拍毕业像。
写临别赠言。
托运行李。
学校免费提供纸箱草绳,我的同桌替我打包成五件套。
一个被盖卷,一帆布箱杂物。
三纸箱书,诗和小说为主。成套的《凡尔纳科幻小说集》,舍不得扔掉的课本。忘记说,我那几年写诗外,还沉迷科幻,除了凡尔纳、威尔斯,还对飞向半人马座感兴趣,曾构思过外星食人草,UFO什么的。
农家出身的他很是在行,基本不用我插手。
几千公里迁徙颠沛,火车、汽车、人力三轮,一直折腾到新单位集体宿舍,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完好如初,可见其包装的认真坚固。
临别,我送他两套衣服,四个兜的蓝咔叽干部服,学校发的,我只穿过很少几次。还有一套草绿色涤卡,是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家里给赶做的。
毕业纪念册上,他写给我长长的留言,填满整整一个页面。
没有用萨特或别的什么存在主义格言,他选择了我喜欢的泰戈尔。
“我听到无数的人心的声音,无影无踪地飞翔而过,从朦胧的过去飞至尚未开花的未来。在我自己的胸膛里,我听到了无家的鸟儿振翅鼓翼,它和无数别的鸟儿结伴同行,昼夜飞翔,穿越光明和黑暗,从不知道的海岸到不知道的海岸。宇宙的虚空里正回响着翅膀的音乐:不是这儿,不是这儿,而是遥远的天外。”
“尚未开花的未来。”
何等动人心魄的美好愿景。
1984年7月的我们真的有资格这样说,理直气壮,信心十足。因为我和我的同桌当年才刚刚过了二十岁。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我们班所有的花都已开过,向日葵、马兰花、三角梅、米兰、茉莉、雏菊,北方干冷,南方寒湿,有些花已经过早凋谢,有的,还留在十一月小阳春里。
五
分别后,我们失去联系。
2008年秋,我学切·格瓦拉,和朋友骑摩托车纵贯大西北,穿越腾格里沙漠,经历暴雨,扎胎,途经大名鼎鼎的“沙坡头”,“喊叫水”,到了他所在的地区党校。
说明来意,人见我千里迢迢,风雨兼程,感动!但是遗憾告知,他因长年病休,早不再上班,借住哥嫂家,就在我们头天傍晚刚刚经过的镇子。
原因吗?简单又复杂,和工作生活都有关,也涉及到爱情。
走回头路已不可能,按校方提供的号码,拨通他电话。
不复记忆中熟稔的声音,是听不太懂的宁夏方言。
将近三十年,走过一个圈,他已氧化还原,回归到大西北的起始点。
他还记得我,表达上稍有些语无伦次。
他说他早不再读书,完全忘记了存在主义哲学。他说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他现在过着散淡的生活,没成家,没女友,每月有原单位一份工资,不多,够生活。
毕业后,他没有再回过北京,也几乎不和同学的联系。
后来听说原因,也只是个大概。
带着省吃俭用攒下的书籍资料,他从北京分发回当年还很闭塞的地方党校,讲授哲学、政治经济学。
那个年代时兴干部正规化理论培训,内容正好和我们的专业直接相关。一时间单位厚望,同事拭目,师友期盼,他本人也跃跃欲试。
带着首都北京新锐的声音气息,我的大部分同学,都在这一年啼声初试。
意气风发的他登上讲台,准备好要一鸣惊人。
结果却是一场灾难。
他滔滔不绝的讲授被学员们以为是惊世骇俗,叛道离经。
尤其穿插其间的存在主义理论,什么《存在与虚无》,什么《辩证理性批判》,对来自基层,勉强温饱,成天被缺水干旱折腾得精疲力竭的干部来说,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的怪论奇谈,除了制造思想混乱,精神污染,既解决不了理论武装,又填不饱肚子。
他们苦笑、摇头、议论、串联,用土气的地方话上上下下反映。
领导的期望被辜负,老同志冷嘲热讽。
他被换下,一蹶不振。
然后,爱情、婚事诸多不顺。
他就此困在原地,一直也不曾飞到尚未开花的未来。
他离开上一个不知道的海岸,没能够到达下一个不知道的海岸,在两个海岸间的沼泽里,泥足深陷,无力自拔。
是思想的泥潭,亦是人为的沼泽,在他们那样一个干渴的地区,要形成那样的泥沼,和缺不缺水似乎并无太大关系。
最缺乏的,应该是思想解放的鲜活之甘泉。
我的同桌,我的朋友,我们班的存在主义哲学精英,他只有在自我的天空中,昼夜飞翔,穿越光明和黑暗,嘴里不停嘟囔着,“不是这儿,不是这儿,而是遥远的天外。”
他就象传说中那只无足的鸟,一辈子,不停的飞行。
渐渐的,他被认定是不正常。
环境改变人,鞭策人,也摧毁人。可惜他的西域故乡,贫瘠的除了黄土地,还有头脑。
假设。如果。
以他当年的思想力,有幸留校北京,考入某某社会科学研究所,甚或游学海外,譬如到存在主义的故土法兰西,或者至少分配到省会、机关、大学,他很可以成为学者、教授、官员,象好多的同班同学,功成名就,志得意满,在二十年、三十年同学会上,抚今忆昔,出尽风头。微信上晒华屋、宴饮、旅行、仿佛不经意间展示规格很高的会议,和显赫人物的合影。抱怨频繁的差旅,经常的应酬。他会有志同道合的妻子,聪明上进的子女,也许还有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他该发胖,秃顶,脑门光可鉴人,举止优雅,说一口完全听不出方言的普通话,谈吐从容。
没有谁想要年华虚度,我们那代人,保尔·柯察金有关人生意义的海边独白,激励作用是今人无法想像的。我们仰望天空的星辰,也重视内心的道德。我们想象着二十年后的重逢,一如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中的憧憬。我们为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中的场景激动不已,许多年过去,同学们回来了,环绕在老教师瓦尔瓦拉身旁,他们是副博士、科学家、园艺师、飞行员、大校。
春光明媚,桃李芬芳。
追忆我们的逝水流年。
六
黄昏。巴黎。公墓。
近郊的蒙帕拿斯。
站在萨特和波伏瓦合葬墓前,大学里有关存在主义哲学的往昔,萦绕心头。我的同桌,我们班的“萨特”,那位创造密码文字、和我掐架、让我抄数学、替我打理行装的好同学,他抽烟的姿态,弄假成真的黑框眼镜,滔滔雄辩,撩乱头发,简朴衣着,粗壮身材,坤包,女表,沉甸甸的书箱,两个馒头和五分钱熬白菜。
尤其,他的沉思或笑靥,历历在目。
过往随风而逝,并不全然如烟。
我说,大师啊,你可知道,在遥远中国西部一个偏僻乡镇,生活着一位你曾经的狂热信徒,你抽象出来的存在主义,影响了他差不多大半个具体的人生。
没有回答,简朴的坟墓上,只有枯萎的玫瑰。
公墓快关门了,波德莱尔说过,巴黎的秋天很忧郁。
但是,要快乐些啊,我远在宁夏固原的大学同桌。
我的每一个热闹或落寞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