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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议小说《小孃孃》教你如何写人物:跟汪曾祺学写短篇小说3

 见素抱朴780 2018-10-15

争议小说《小孃孃》教你如何写人物:跟汪曾祺学写短篇小说3

《受戒》插图

一、意义在结构中凸显,性格在关系中饱满

《受戒》里最主要的人物是明海和英子,但是汪曾祺在他们二人身上并没有刻意着墨,而是写足了与他们有关系的几个人物。汪曾祺写小说的高明处在于:在人物关系中衬托人物性格。

结构主义鼻祖索绪尔有句名言:“能指与所指(或意符与意旨)之间的关系是武断的。”这句令人费解的话,实际是说,语言与它表达的意义并不恒定,词与物之间有某种神秘的关联,这个关联物便是结构。

由此引申出一个基本原则,意义不是事物本身,不需要自证,意义是在结构中凸显。比如说,一个人的社会价值无法从自身获得确证,只能从他的社会位置中确认。你说他是一个强悍的人,他自身却无法证明;但是你要说他是一位著名的纪委书记,一年抓大贪官50个,这就证明了他的强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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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家索绪尔

写小说也是如此:与其独立写一个人如何如何,不如写他在群里的关系。

明海的出场是由他的舅舅仁山师傅引出来的。舅舅打算让外甥明子出家当和尚,从舅舅那里我们知道,明子是个长相好(面如朗月)、声音好(声若钟磬)、记性好(聪明)的“三好”少年,因此他才有资格去当和尚。明子“三好”的个性特点从仁山那里得到确认。

二姑娘英子的特点是从姐姐那里确认的。小说这样写道: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

英子的另一个性格特点是与明子的害羞木讷成对比的,她显得更加直率坦白和无所畏惧。且看这一段: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命令明子把小船划到芦花荡中去的英子是勇敢的。她喜欢明子。不会因为他是个和尚,而且还受了戒,她的喜欢就减少丝毫半分。

二、贴着人物走,就是贴着人物关系走。

小说写作,写好人物最重要。但是初学者往往有两个毛病:一是写过头,二是写不足。

写过头就是太过集中。为了写一个好人,几乎把所有的优点都给他,完美无缺;写一个恶棍,恨不得他十恶不赦,罪恶罄竹难书。写不足就是个性不分明,模模糊糊,印象不深。

这两个毛病有一种治愈方法,那就是贴着人物走,着力点放在人物关系的搭建和维护上。

汪曾祺小说在这方面堪称典范。

郝老师在这里介绍一篇汪先生晚年备受争议的小说《小孃孃》。

这是一个姑侄乱伦的故事。发表于1996年的《收获》杂志上。第二年汪先生便仙逝,是否与此篇小说遭到批判有关,无不知道,但是当时我觉得气势汹汹,有的评论家判他“流于邪癖”、“宣扬乱伦”等罪状,汪先生有点招架不住。

郝老师觉得这是篇好小说,它逼视着人间,拷问着肉体,通篇充满了智慧和清醒,没有什么邪癖的感觉。

关于小说主题,是否健康,是否邪癖,属于“写什么”的问题,暂且不在这里论辩,留待今后有机会详述。

这里只管“怎么写”,即小说如何写人物,如何贴着人物走,如何在人物关系中塑造角色。像D.H.劳伦斯的许多作品一样,《小孃孃》从两性关系中揭开人性深处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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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涉及性描写,英国作家劳伦斯作品被禁多年

《小孃孃》的人物关系非常简单,全篇主要讲两个人。早年曾出过进士的书香门第、诗礼之家的谢家,到了民国时期便人丁不旺,偌大的谢家花园里住着的是仅仅剩下的嫡亲姑侄二人,姑姑叫谢淑媛,侄子叫谢普天。按照当地人的称为,谢普天叫谢淑媛“小孃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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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花园的是家园林式的

原本关系简单,日子平淡的生活,可是在汪曾祺笔下突然陡转,将二人的关系推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两人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肉体关系——姑侄关系变成了畸恋关系。

一开始,小说似乎平平淡淡、徐徐缓缓的叙述。先讲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谢普天对小孃孃照顾有加:

“谢普天和谢淑媛都住在‘祖堂屋’。‘祖堂屋’是一座很大的五间大厅,正面大案上列供谢家祖先的牌位,别无陈设,显得空荡荡的。谢普天、谢淑媛各住一间卧室,房门对房门。谢普天对小孃照顾得很体贴细致。谢家生计,虽然拮据,但谢普天不让小孃受委屈,在衣着穿戴上不使小孃在同学面前显得寒碜。夏天,香云纱旗袍;冬天,软缎面丝棉袄、西装呢裤、白羊绒围巾。那几年兴一种叫做‘童花头’的发式(前面留出长刘海,两边遮住耳朵,后面削薄修平,因为样子像儿童,故名‘童花头’),都是谢普天给她修剪,比理发店修剪得还要‘登样’。谢普天是学美术的,手很巧,剪个‘童花头’还在话下吗?谢淑媛皮肤红嫩,每年都要长冻疮。谢普天给小孃用双氧水轻轻地浸润了冻疮痂巴,轻轻地脱下袜子,轻轻地用双氧水给她擦洗、拭净,‘疼吗?’——‘不疼。你的手真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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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花头”的发型样式

继而,叙述生活的拮据,谢普天为了养家,业余时间替人画炭精粉画像,增加收入,补贴家用:

“单靠中学的薪水不够用,谢普天想出另一种生财之道——画炭精粉肖像。一个铜制高脚放大镜,镜面有经纬刻度,放在照片上,一张整张的重磅画纸上也用长米达尺绘出经刻度,放在照片上;然后用剪齐胶固的羊毫笔蘸了炭精粉,对照原照,反复擦蹭。谢普天解嘲自笑:‘这是艺术么?’但是有的人家喜欢这样的炭精粉画的肖像,因为:‘很像’!本地有几个画这样肖像的‘画家’,而以谢普天生意最好,因为同是炭精像,谢普天能画出眼神,脸上的肌肉和衣服的质感,那年头时兴银灰色的‘宁缎’,叫做‘慕本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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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精画的制作方法

夜间,谢普天画画,小孃孃读小说消遣:

“为了赶期交‘货’,谢普天每天工作到很晚,在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地一笔一笔擦蹭。小孃坐在旁边做针线,或者看小说——无非是《红楼梦》、《花月痕》、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之类的言情小说。到十二点,小孃才回房睡觉,临走说一声:‘别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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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

可是有一天,情况突然急转直下,主人公的命运被抛到悬崖边上:

“一天夜里大雷雨,疾风暴雨,声震屋瓦。小孃神色紧张,推开普天的房门:

‘我怕!’

‘怕?——那你在我这儿呆会。’

‘我不回去。’

‘……’

‘你跟我睡!’

‘那使不得!’

‘使得!使得!’

谢淑媛已经脱了衣裳,噗地一声把灯吹熄了。

雨还在下。一个一个蓝色的闪把屋里照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炸雷不断,好像要把天和地劈碎。

他们陷入无法解决的矛盾之中。他们在做爱时觉得很快乐,但是忽然又觉得很痛苦。他们很轻松,又很沉重。他们无法摆脱犯罪感。谢淑媛从小娇惯,做什么都任性,她不像谢普天整天心烦意乱。她在无法排解时就说:‘活该!’但有时又想:死了算了!”

小说至此,谢家姑侄二人,尤其是小孃孃的个性、态度、心理状态、生命活力,乃至意识与潜意识、矛盾心理等各个侧面的特征,犹如文本中提到的那一个一个蓝色的闪电,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只有在关系发生裂变的过程中才会纤毫毕见地呈现出来。为什么莎士比亚戏剧中那些人物的性格如此鲜明,面目如此清晰,都是因为莎士比亚把他们放在人物关系的急剧变化中,逼迫他们自然而然地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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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名剧《李尔王》剧照

如果不是李尔王被两个女人逐出家门,他不会认识到平时不阿谀奉承自己的三女儿如此之好,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刚愎自用、外强中干的性格缺陷。

在曹禺的戏剧中,如果不是那场雷雨中,三十年前被抛弃的侍萍来到周公馆,要把女儿四凤带走,怎么会暴露出人物关系发生了裂变?

周萍与继母私通、与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四凤发生关系,迷恋四凤的公子周冲发现自己的爱人如此不堪,冲出家门触电死亡,周萍接受不了现实开枪自杀……所有的人物性格全部暴露在人物关系的裂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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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话剧《雷雨》剧照

汪曾祺的小说看似平淡,其实他总是把人物放在一些严峻的情境中,逼着他们往前走,直到把他们性格中最闪亮的地方自然呈现出来。

写人物,离不开对生命原欲的拷问。

这是汪老小说最为幽深之处:有人只是看到了他的恬淡,他的闲适,他的从容,其实没有体会到他小说中的那种大悲悯、大伤痛、大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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