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插图 一、意义在结构中凸显,性格在关系中饱满 《受戒》里最主要的人物是明海和英子,但是汪曾祺在他们二人身上并没有刻意着墨,而是写足了与他们有关系的几个人物。汪曾祺写小说的高明处在于:在人物关系中衬托人物性格。 结构主义鼻祖索绪尔有句名言:“能指与所指(或意符与意旨)之间的关系是武断的。”这句令人费解的话,实际是说,语言与它表达的意义并不恒定,词与物之间有某种神秘的关联,这个关联物便是结构。 由此引申出一个基本原则,意义不是事物本身,不需要自证,意义是在结构中凸显。比如说,一个人的社会价值无法从自身获得确证,只能从他的社会位置中确认。你说他是一个强悍的人,他自身却无法证明;但是你要说他是一位著名的纪委书记,一年抓大贪官50个,这就证明了他的强悍。 语言学家索绪尔 写小说也是如此:与其独立写一个人如何如何,不如写他在群里的关系。 明海的出场是由他的舅舅仁山师傅引出来的。舅舅打算让外甥明子出家当和尚,从舅舅那里我们知道,明子是个长相好(面如朗月)、声音好(声若钟磬)、记性好(聪明)的“三好”少年,因此他才有资格去当和尚。明子“三好”的个性特点从仁山那里得到确认。 二姑娘英子的特点是从姐姐那里确认的。小说这样写道:
英子的另一个性格特点是与明子的害羞木讷成对比的,她显得更加直率坦白和无所畏惧。且看这一段:
命令明子把小船划到芦花荡中去的英子是勇敢的。她喜欢明子。不会因为他是个和尚,而且还受了戒,她的喜欢就减少丝毫半分。 二、贴着人物走,就是贴着人物关系走。 小说写作,写好人物最重要。但是初学者往往有两个毛病:一是写过头,二是写不足。 写过头就是太过集中。为了写一个好人,几乎把所有的优点都给他,完美无缺;写一个恶棍,恨不得他十恶不赦,罪恶罄竹难书。写不足就是个性不分明,模模糊糊,印象不深。 这两个毛病有一种治愈方法,那就是贴着人物走,着力点放在人物关系的搭建和维护上。 汪曾祺小说在这方面堪称典范。 郝老师在这里介绍一篇汪先生晚年备受争议的小说《小孃孃》。 这是一个姑侄乱伦的故事。发表于1996年的《收获》杂志上。第二年汪先生便仙逝,是否与此篇小说遭到批判有关,无不知道,但是当时我觉得气势汹汹,有的评论家判他“流于邪癖”、“宣扬乱伦”等罪状,汪先生有点招架不住。 郝老师觉得这是篇好小说,它逼视着人间,拷问着肉体,通篇充满了智慧和清醒,没有什么邪癖的感觉。 关于小说主题,是否健康,是否邪癖,属于“写什么”的问题,暂且不在这里论辩,留待今后有机会详述。 这里只管“怎么写”,即小说如何写人物,如何贴着人物走,如何在人物关系中塑造角色。像D.H.劳伦斯的许多作品一样,《小孃孃》从两性关系中揭开人性深处的黑洞。 因为涉及性描写,英国作家劳伦斯作品被禁多年 《小孃孃》的人物关系非常简单,全篇主要讲两个人。早年曾出过进士的书香门第、诗礼之家的谢家,到了民国时期便人丁不旺,偌大的谢家花园里住着的是仅仅剩下的嫡亲姑侄二人,姑姑叫谢淑媛,侄子叫谢普天。按照当地人的称为,谢普天叫谢淑媛“小孃孃”。 谢家花园的是家园林式的 原本关系简单,日子平淡的生活,可是在汪曾祺笔下突然陡转,将二人的关系推到令人瞠目的地步——两人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肉体关系——姑侄关系变成了畸恋关系。 一开始,小说似乎平平淡淡、徐徐缓缓的叙述。先讲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谢普天对小孃孃照顾有加:
“童花头”的发型样式 继而,叙述生活的拮据,谢普天为了养家,业余时间替人画炭精粉画像,增加收入,补贴家用:
炭精画的制作方法 夜间,谢普天画画,小孃孃读小说消遣:
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 可是有一天,情况突然急转直下,主人公的命运被抛到悬崖边上:
小说至此,谢家姑侄二人,尤其是小孃孃的个性、态度、心理状态、生命活力,乃至意识与潜意识、矛盾心理等各个侧面的特征,犹如文本中提到的那一个一个蓝色的闪电,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只有在关系发生裂变的过程中才会纤毫毕见地呈现出来。为什么莎士比亚戏剧中那些人物的性格如此鲜明,面目如此清晰,都是因为莎士比亚把他们放在人物关系的急剧变化中,逼迫他们自然而然地流露。 莎士比亚名剧《李尔王》剧照 如果不是李尔王被两个女人逐出家门,他不会认识到平时不阿谀奉承自己的三女儿如此之好,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刚愎自用、外强中干的性格缺陷。 在曹禺的戏剧中,如果不是那场雷雨中,三十年前被抛弃的侍萍来到周公馆,要把女儿四凤带走,怎么会暴露出人物关系发生了裂变? 周萍与继母私通、与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四凤发生关系,迷恋四凤的公子周冲发现自己的爱人如此不堪,冲出家门触电死亡,周萍接受不了现实开枪自杀……所有的人物性格全部暴露在人物关系的裂变之中。 曹禺话剧《雷雨》剧照 汪曾祺的小说看似平淡,其实他总是把人物放在一些严峻的情境中,逼着他们往前走,直到把他们性格中最闪亮的地方自然呈现出来。 写人物,离不开对生命原欲的拷问。 这是汪老小说最为幽深之处:有人只是看到了他的恬淡,他的闲适,他的从容,其实没有体会到他小说中的那种大悲悯、大伤痛、大绝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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