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岁的焰火

分类：散文

八十一岁的焰火

文|无枝

一

在还乡路上，我琢磨起一个问题：“人生的成长是放下，还是兜住？”并得到一个抖机灵的答案：“放下是成佛，不是成长。”

时隔一周，再次轮番伺候飞机、绿皮车、动车、县际班车、小车等各种交通工具，身体倒是受得住，情绪却颠得厉害，在过去、现在、未来时空中穿来穿去——犹如人在将死之前，灵魂要赶着把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老话叫“收脚印”。

我预感，自己又将借此作文，但是，又刻意压制着。前几天重走贵州，刚经历过一番清冷的神思游离，实在没有心力“再走一遍”。

所见所闻，我皆盘算着怎么按下不表。直到今晚，火车进站时，匆匆忙忙，我从视频里看到家门口的焰火，又按耐不住了。

火焰上蹿下跳，吆喝着将黑夜撕开，又迅速消散。生命何尝不是如此，吆喝一辈子，终将“温驯地走进那个良夜”。

 

二

十四年前，爷爷挺直腰背活了一辈子，却在癌症的折磨中变得枯瘦、佝偻，最后止步八十岁。离世前几个钟头，他请求穿上黑色的“寿衣”，静待属于他的那个时刻。想必他的内心是平静而愉悦的：终于可以不再需要拐杖，不再需要搀扶，连他最爱的孙儿也不需要了。

那时年少，我害怕黑色，吓得躲上楼，和衣而睡。临近子时，我听见了鞭炮的声音，确认了爷爷的离世，睡眼惺忪地下楼，感觉满屋子都是爷爷的灵魂。姑父说，他听见了咽气的声音。

奶奶比爷爷小十三岁，去年顺利迈过八十岁，今年“八十启一”，大办寿宴。我本就牵挂奶奶，自然想回去祝寿，但厌倦跟三人以上的熟人依次寒暄。果不其然，我刚下车，就不得不温驯地走进笑脸洋溢的人群，随即要拿出一副成熟的状态，迅速完成一套辩认亲戚、回答私生活问题的流程，闪电式地体悟了一遍春节的滋味。

奶奶听说我第二天就要离家，面带不悦：“晚几天就走不行吗？”她攥着我的手，跟身边的三奶奶耳语，感慨常来常往的大姑婆、幺姑婆来不了，见不到。

“他幺姑婆是丙子年的，我是丁丑年的，我小她一岁。”奶奶不识字，并不太清楚自己生于1937年，却清楚记得干支纪年，“但是他幺姑婆比我身体要好，我吃饭不行了，打不起油荤（没胃口）。”

三奶奶小我爷爷一岁，乙丑年的，93岁，但是比我奶奶身体灵便，独自一人提着拐杖，就能走几公里路来参加寿宴。我说：“三婆婆，你身体好啊！”

“你三爷爷吗？去年就走了。”她有些耳背，答完话就呵呵地笑，“幺孙儿看你长得多好，性格也好，不装大，还来跟三婆婆说话！”

隔壁的音响里一直在放歌，支客师举着话筒过来（主持人，统筹安排的人），突然掐断歌声，“岭上开遍哟，映山红……”人群顿然显得并不那么嘈杂，奶奶和三奶奶的声音也更清楚了。

今天黄昏，客人散尽，三奶奶也拄着拐杖回了。吃毕生日蛋糕，我就去跟奶奶告别，说了好几遍“山高路远”之类的话，她仍如初见时面带不悦，话却不如初见时多，而是清楚地吐出三个字：“你走吧。”

回头看一眼刚搬进家门的烟花爆竹，我知道自己是没法亲见奶奶“八十启一”的焰火了。

 

三

今晚在火车上，我前后左右都是中学生模样的年轻面孔，他们没有一起谈天说地，有的戴着耳机在唱歌，有的在看文综试题，有的躲在窗帘布里打电话，还有一对小情侣刚吃完泡面，依偎在一起耳语……

除了往来接开水的旅客、叫卖“晚餐最后一次供应”的乘务员，车厢里并不嘈杂。而在昨天从成都回土溪的火车上，刚坐定，几个中年人就开始自报家门，还有两个人当场认了同乡。

经过一个来回，我就已经知道了他们谁有几个子女，谁支助过贫困学生，谁在新疆待过，谁去过雀儿山搞建设，谁村里死了谁，谁村里谁的儿子上了军校，甚至知道了谁村里发生过一场“生死攸关”扶贫运动：

“他以前就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个子人（单身汉），还在外面蹲过一年监狱，后来赚钱了就回来了。人喜欢捧上，没几年就当了村支书。那天晚上，被村里人唤出来，蒙到（着）头就捅，没有捅死，但现在都还在县医院躺起（着）的……这人就是在扶贫的时候，为人太歪（横）了。”

听累了以后，我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提早准备下车。在车厢门口站着，又听见两位妇女谈起来：

“上半年走的，肝硬化转肝癌。就是喝酒喝拐（坏）了，那些年他在老家做活路（活儿）的时候，没办法，只有喝几口酒，累啊。52年的，大儿喊他去城里都不干，他还是要回老家，闲不下来，得病了都还要点（种）菜、点（种）苞谷这些……他怕死在远处，不去儿子那里。”

……

 

四

这些拉拉杂杂的事情，好像没有什么硬道理可以将之串联，也总结不出什么金句。写得战战兢兢，可要是不写，掂在心里又感到十分不安。

契诃夫每次在生活中遇见一些场景，总会想着怎么把它写进小说，因此他说，没有写作的时候也并不轻松。我似乎也有这个毛病，心里总是会多一些莫名的负担，只有写了出来，才能放下。实在憋不出来，还得给自己找个不写的理由，自欺欺人地放下。

2018.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