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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招牌与博物招牌

 道2和 2018-11-15

刘华杰

作者 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科学传播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编 许小编 刘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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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是伦敦自然博物馆图书馆负责艺术收藏的马吉(Judith Magee)女士编辑的一部图文并茂的文集,它概述了31部很特别的图书。马吉近十多年出版了多部艺术、博物、科学相结合的作品,如《大自然的艺术:全球300年博物艺术》《巴特拉姆的艺术与科学》《印度艺术》《中国艺术与里夫斯收藏》。

▲马吉主编,吴宝俊、舒庆艳译,《博物学家的传世名作》,化工出版社,2018.09.

首先,《博物学家的传世名作》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图书?据我所知,近些年跟它比较相似的是巴约内(Tom Baione)编辑的Natural Histories: Extraordinary Rare Book Selections from the 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Library。副题虽然长,意思倒也清楚,大意是“来自美国自然博物馆图书馆的珍稀图书”。正题则相对麻烦,有一个中译本译作“自然的历史”。不够准确,因为其中的histories不是历史的意思(这涉及对一个古老词语的理解,我在其他场合已经讲过。也可以读David Gilligan刊于Journal of Natural History Education和Barry Lopez刊于Orion Magzine的文章),全书也不讨论大自然的历史演化。实际上巴约内的书通过40篇短文选择性介绍了美国一家图书馆的博物类图书藏品,类似于我们讲的珍本甚至孤本。正标题取的是一阶博物成果中对“自然物的描述、绘画”这一层意思,可大致译作“自然描摹”或者“博物志”。“阶”是表示探究层级的相对概念,本身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其中一阶博物指直接对大自然进行探究,二阶博物指对一阶人物、一阶工作结果的再探究。

上述马吉的书与巴约内的书体例、风格相似之处颇多:(1)由多篇短文对相关博物类图书进行简明介绍。有多位撰稿人,最终由一人主编。(2)内容是关于馆藏博物类图书的,相关图书都比较珍贵,一般不外借,读者难得一见。(3)借用了所介绍图书中比较有特色的博物艺术插画,整部图书赏心悦目。近些来,这类优美博物画被频繁复制,到处装璜,粉饰铜臭。其实,漂亮的插图并非优秀博物书的必要条件。历史上许多博物学作品并无动植物图片。(4)所论及的图书出版时间范围差不多,跨度大约400年。(5)相关图书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普通读者而制作的。工艺复杂,成本高印数少,价格不菲,甚至有钱也未必购得到。某种意义上,它们是宫庭、贵族和极少数学者享用的“奢侈品”、艺术品,现在基本成了文物。但是这类图书在西方的直接和间接影响较大,几百年来相当程度上影响了西方博物学的博雅呈现方式,给人的感觉是博物书都必须雅致(其实未必)。(6)中国读者对相关图书比较陌生,长期以来基本没有译本,也缺乏研究。中国人吃饱饭后,关注一下这类书这类事,绝对是好事情。


2018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西方博物学大系”大型西文影印文献丛书。拟收西方博物学著作超过百种,时间跨度也差不多是400年。这期间是印刷术形塑人类知识载体的时代,当然也是西方博物学飞速发展并最终达成其现代形态的时代。

第二个问题涉及“科学招牌”和“博物招牌”。马吉的书所论及的31部书内容都是科学吗?或者从科学的角度审视这些作品是最佳视角吗?

人们有个习惯,想当然地以今日世界的“缺省配置”理解遥远过去和不太遥远的过去。今日我们生活在科学技术主导的现代世界。凡是涉及认知、智力的事物、领域,人们都愿意从科学、科学史的眼光打量一番,测量一下它们与今日教科书表述或者最新进展的距离。距离越小,越显得优秀。而距离大或者距离没法准确测定的,被认为价值较低。“本书讨论了这些图书的创作过程以及图书与科学及其发展的相关性。书中的文章揭示了插图如何成为更加全面理解自然科学的组成部分。希望本书能够对还原博物学插图在对自然世界的研究中存在前与文字说明并驾齐驱的正确地位有所帮助。”(见本书引言)全书经常提到博物学和自然科学,它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一旦意识到它是一个问题,就已经表明当事人在观念上已经变得反正统。在现代性的整体洪流中,博物学偶尔会光鲜一下,但基本观念并没有变化。多数人仍然认为支撑现代性的近代科技,特别是数理科技、还原论科技,才是真知识,博物不过是花边装饰、饭后闲谈,可有可无。在绝大部分人(包括学者)看来,博物在认知上是分级的,好坏由它们与科技的距离来衡量:瞧瞧从博物杂货中能榨出多少干货,即有多少属于或者可转化为科技。


在这样的一种观念下,杂多的博物并无“自性”,并无独立价值。也就是说,博物从属于科学,它是某种前科学、潜科学、毛坯科学。本书内容的叙述当然不至于那么绝对,但从字里行间仍然能不时地感受到“从当今科学的角度看”的尺子。

那么,有没有另外一种叙述框架呢?有。不但存在,而且现在必须认真对待。

“科学”是人为建构出的一个大招牌,由掌握话语权的当代知识分子、权力阶层圈定哪些东西可以放到筐里或者随时剔除。在史学领域,用此观念整理近期(比如近150年)的事情得心应手,但是处理较远、较异质的事情时,就存在许多问题。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在近代科学革命之后甚至到了19世纪才开始成熟起来,到了20世纪才融入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而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段中,所谓的科学是事后挑选、编撰出来的,中世纪科学、古希腊科学、中国古代科学,都是从文化母体中选择性摘取的、不能称为完整锦衣的金丝、银线、麻纤维。

换一种思维(有相当的难度),博物作为一种古老的认知传统和生活手段,它不可能特别适合“科学招牌”,用科学来规范、度量博物,不是不可以,而是太不充分,让人们远离过去的实际生活。毕竟,古人更多地靠博物而非靠科学来谋生。有人说了,博物与科学有交叉,必要强调这一点。我不否认这种交叉,也不反对此类强调。但是,宏观上看仍然可以有一种不同的大尺度图景:博物平行于科学(主要指自然科学)存在、演化着;过去、现在、将来都如此。这一论断是大胆的,远未得到清晰的证明,但是不可否定它是一种有趣、有启发性的想法。科学史可以向过去一直追溯,博物学史也可以这样追溯,不但可以而且更自然。越是远离今日,人们生活中的博物内容就越多,而能分离出现代科学的成分就越少。过去史学界的习惯做法是“好的归科学”,现在似乎可以更顺当地“好的归博物”。但是,几年前我们就反身性地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提醒自己不要走老套路。比如我们编的文集《好的归博物》首先是提醒自己的,带有自嘲性质。对于人类大部分历史时期,科学之外有东西、有真理,同样博物之外有东西、有真理。

对“博物招牌”也要反省,自我批判,虽然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个又古老又新颖的招牌还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制作出不错的文化产品。

老普林尼的《博物志》、格斯纳的《动物志》、卜弥格的《中国植物志》、梅里安的《苏里南昆虫变态图谱》等有多少是科学?通过科学、科学史的视角当然能够解读相关的作品,得到有趣的信息。我们现在强调的是,从博物、生活史的视角,也能或更能解读出有趣的东西。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中西博物的差异性有多大。有些学者认为差别非常大,大到根本不同。而我觉得虽有差异但同属于一样的认知类型,并且都直接系附于乡土、日常生活。中西博物的差别好似中国东北的博物与中国西南纳西人的博物之间的差异,性质上无根本不同。否则,就没必要共同冠以博物之名。

另外,重要的一点是,博物学或者博物学文化不是“过去时”。此时博物虽然式微,但在社会的非主流生活中仍然有发展空间。它不可能再变成主流,但无疑可用来平衡主流、反省工业文明。出版界近期引近了一些历史上的博物学,有很必要,一方面补补课,另一方面是着眼于未来,要重续那个古老的传统。

“博物招牌”下的博物也显然是建构的、变化的。这显而易见,但要交待清楚,避免朴素实在论式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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