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见闻录

日光晃进11月，红衰翠减，渐霜风凄紧，又到了备战备荒（人才）的季节。我们一行人提着镰刀一路西进“秋收运动”——收割人才。同行的是20多路来自各校摩拳擦掌的人马。这年头什么最贵？人才。人才是资，也是源，随着城市竞争力和单位而流动。北上广深是最大的蓄水壶，占得选材先机，幸好高房价吓跑了一帮毕业生，好歹为东西部均衡做了点贡献。

我们所在的苏南板块算是块香喷喷的鸡脯肉。但是身处吆喝时代，酒好也架不住巷子深。兄弟城市也是虎视眈眈，磨刀霍霍，人才争夺战渐趋白热化。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上级数次召开动员会、临时会，叮嘱见机行事，见好就收。听说今年形势趋紧，心头忐忑，就像《多收了三五斗》里的旧毡帽朋友，不知道命运如何。

 

求职就像求爱。先列出个人条件（当然拣光鲜的贴），再提出自己的需求。等待围观，愿者上钩。一见钟情两情相悦自然是三世缘分。更多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爱我的人对我痴心不悔，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表弟当年挑三拣四，拣尽寒枝不肯栖，留下一语：“只不甘心，就在这棵树上吊死了么？”被看中的心想：还有更好的么？没被看中的则是：苍天有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负。有一位我认识的女生，聪明又伶俐，刻苦又钻研，接到了3所学校的签约通知，大献殷勤，偏偏最心仪的那位关上了门。唉，这样类似恋爱的追逐游戏，岂非年年如此，家家如此？

一本本求职材料，或厚或薄、或彩色或黑白地递过来。这是十几年学业的浓缩，甚至是德智体美劳的分析报表。每一张证书，都可能是一个增重的砝码，或投掷向对手的飞镖。而每一张证书连着的，是多少狼吞虎咽通宵达旦焚膏继晷，多少冥思苦想胆战心惊豁然开朗喜出望外！古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今日读书人依然逃不开编制的威逼与利诱。不仅看你腹有诗书，还要看你手持证书。

 

僧多肉少。面对蜂拥而至的求职者，抛绣球不行，比试也很尴尬。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即使有笔试，能够绝对地衡量出能力水平？能够考出情感态度价值观吗？更不用说考题的偶然性、尺度的差异性、阅卷人的倾向性。虽然有面试，那些深藏在脸庞后的经历能够显影吗？那些情绪性格习惯态度能够甑别么？除了培训班的特训，考生想必也是在镜前反复操练，被亲友多次参谋过的，好比拍照都用上了美颜，难识庐山真面目。而现场一二十分钟，抵得上台下多少功？面对考官如见舅姑，“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内敛些吧，害怕失之沉闷；开朗些呢，又担心过于轻浮，怎生是好？但是，这就是游戏，规则一旦制定，大家都要认真地玩耍。

招聘的是教师，自然不仅仅要知识，装载量多多益善。他们是在孩子心灵上耕种的人，会影响一茬茬的孩子。更希望他们能成为孩子生命里的贵人，乃至白发苍苍时依然深情回忆“曾经有一位老师……”。程红兵校长选老师有两条：首先是喜欢孩子，其次语言表达流畅。前者说明有爱心，后者说明逻辑清晰。看着台上的应聘者，我就把自己当成学生，那些面无表情、流水生产知识的，NO！

她，小巧玲珑，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但她一开口，我就被她吸引了。她说话像唱歌，一句句抑扬顿挫地“唱”出来。她的手势配合着，不夸张，不做作，像自然地伴着舞蹈，又像抓着我的思绪抚摸啊梳理啊。还有她的眼角眉梢，一齐轻轻地跳着舞。还有她的眼睛，一会儿亮晶晶的兀自说话，一会儿顾盼生辉地轻声呼唤。还有她，仪态端庄，亭亭玉立，既让人心生亲近，又天生有凛然正气。条分缕析的逻辑、深入浅出的掌控、多才多艺的素养，还有自内而外洋溢着的柔软心灵、对幼小生命的敬爱，让人忍不住叹一声：天生师者。

她们仿佛为讲台而生，上台不久，整个人就开始发光，而周围并没有追光灯。“首先是老师倦怠了，孩子就会觉得倦怠。”“我看重兜里的六便士，也要抬头看月亮。”“越是顽劣的孩子越渴望爱，我深深懂得，我也愿意跟他们在一起。”这是她们说的几句话，我记得。

 

我们当然知道，短短的面试不足以全面地判断一个人；我们更知道，一个人一生的发展是无法预判的。“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而事实上，有的应聘者表现出来的素养，几乎可以笃定，同样具备师之大者的本色，而又呈现另一种风格的美——内敛而热忱，温柔而坚定，本色而求新。假以时日，她一定毫不逊色甚至后来居上！只可惜，我们只有一个名额，而她排名第二。她昨晚主动打电话希望再考虑，一大早又赶过来守在教室门外。一次次满含希望地来，又落寞地离开。她眼睛里的湿润，几乎让人无法直视。想起去年，那个东北的女生，一大早就守在门口，充满期待的眼神能烙进人心里。既生瑜，何生亮啊！只能在心里默默祝愿她们明天更好。一定的！

 

2个岗位，近70人报名，几乎清一色优秀研究生。有的参加笔试就被淘汰，有的进入面试依然折戟沉沙，有的无限接近遗憾失之交臂。但是，所有的来来往往，都是生命的相遇。他们带着泰山以东、淮河以北、秦岭以南的风，赶过来与你相遇。他们之前又在其他地方出生，其他地方读中学，其他地方读大学。他们是东南西北的风，一次次为命运而流浪，主动或被动。他们把青春纳入通宵教室的座位，洒向厚厚的教材、研究课题，研磨成论文的铅字，再装进火车到处奔波。如果你碰巧看到，那些背着双肩包、塞着耳机或捧着书本、口中念念有词的孩子，可能就属于这里的一员。他们有的由另一半陪着，享受着纠结时的参谋和疲惫时的温厚肩头，也可能刚经历劳燕分飞的痛苦，一个人在寒风中抱紧双肩。

 

没有一个生命是容易的。这些大孩子为了多些机会，到处赶场子，在不同学段、不同题目之间穿梭，还要笔试、面试连轴转。答题的冥想、面试的忐忑、等待的焦灼……在迷宫般的场地间穿梭，还有各种有意无意的威胁，涉世未深的孩子不知所措，情何以堪！所以我总是对他们微笑着，专注地倾听，微微点头。那个被选中的孩子说，看到我们很和蔼，渐渐就不紧张了，发挥得越来越好。而在另一个考场，看到板着脸的考官，心里乱成了一锅粥。我想说，其实，你虽是别人家的孩子，但让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忍不住想，若干年后，我的孩子会站在哪个讲台上，面对怎样的考官，会不会被温柔对待？

当我们把结果告知选中的孩子，看到他们痛快地而且兴奋地点头时，我心里是欣喜的，但总要问：“你想好了没有？一定要想好了呀！再想想将来可能会有什么遗憾？还有什么要问我们的的？不急，我们可以等等你。”因为深知：找工作的意义，对这些孩子（特别是女孩子）无异于第二次投胎。当他们把原件交出来，签上字，等于把一生放在了你的手里。这个决定，将影响她（他）将来的路，她遇到的人，甚至她的下一代。自然首先是家人。一个女孩听说我们有意向见面，本来说今天有重要比赛，要晚点过来。但还是一大早从另一个城市赶过来。一见面就说：“我已决定了。昨晚就把一切可能的影响因素全解决了。父母已经决定到常州看房了。”等尘埃基本落定，女孩笑意盈盈，指着身边的中年人说：“我爸妈啊。”居然父母也一路跟来了。父母见到我们，早已满面堆笑，打躬作揖，似乎宝贝孩子就要托付给人了。夫妇俩应该正值壮年，本分诚实，加之躬身堆笑，显得有些佝偻。心内隐隐发酸：天下父母心啊，可怜，可敬！

 

这两天，我们的招聘团队也是痛并快乐着，既有审核推敲材料的焦灼，也有数10小时担任评委的腰酸背痛，还要为应聘者的开导思想和安抚情绪，还要应对各种突发剧情。一路虽跌宕起伏，所幸取得真经，不虚此行。而其中的人生百味，亦感慨良多。回到常州，路过大润发超市，想起下周伙食无处着落，遂加入买菜大军。但见人头攒动，无数眼神无数双手，小蜜蜂一样在花丛中飞呀飞。很多人晃着手机，面露兴奋之色，随着喇叭里的倒计时声，不断有一些潮声起伏。原来是双十一节。一个光棍节成功地嫁接到商业上，多么有想象力、生命力！

无论如何，这红火的场景提醒我：注意，回到人间了。

 

                      2018年11月11日星期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