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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门以深  祝勇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18-11-16

(一)

  五百七十年前,八月二十三日早上,午门刚刚从晨雾中浮现出它坚硬高大的轮廓,朱祁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午门外阙的左门。或许此时,他的哥哥、明英宗朱祁镇正在千里之外瓦剌人的帐篷裏突然醒来,眼前是无边的荒野和沉沉的黑暗。他应该不只一次梦见自己被解救回京,重新回到他的宫殿,接受群臣的朝拜。他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一个新的皇帝已然诞生,他的身体正被午门拖举到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上,而自己,只是一个囚徒。

  那一年,是明朝正统十四年(公元一四四九年)。八月裏,明朝的第六个皇帝、明英宗朱祁镇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在太监王振的忽悠下,率二十万(号称五十万)大军征讨进犯的瓦剌军队。蒙古势力被打回北方草原之后,他们的势力并没有消失,他们仍然以“大元”为国号,史称“北元”。瓦剌是蒙古人的一支,明英宗时期(正统时期),“瓦剌也先征服了鞑靼、兀良哈、女真、哈密等内亚势力,统一了内陆亚洲东部”〔赵中男:《明代宫廷政治史》,上册,第三五五页,北京:故宫出版社,二○一五年版〕,“几乎再现了成吉思汗蒙古帝国的辉煌”〔[]冈田英雄、神田信夫、松村润:《紫禁城的荣光──明清全史》,第一○一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一七年版〕。随着实力的增加,野心也水涨船高,经常挥师南下,向明朝亮肌肉。朱棣选定的首都,再度成为战争的前线。

  这一次,明军在行进途中,王振起了私心──既然有皇帝同行,为什麼不再忽悠皇帝一起回趟自己的老家河北蔚州,好让自己衣锦还乡呢?这支军队於是暂时忘记了自己是一支军队,而变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仪仗队,去蔚州帮助王振光宗耀祖去了,但瓦剌人没有忘记他们,在河北怀来附近的土木堡,他们围歼了明朝军队,王振被护卫将军樊忠锤死,明英宗束手就擒。这段故事,熟悉明朝历史的人都知道,叫“土木之变”(也称“土木堡之变”)。

  皇帝被掳进草原,成了瓦剌人要挟朝廷的砝码。消息传到北京,无异於天塌地陷。满朝文武,大脑立刻短路。先祖朱棣坚持以北京这座边城为首都,目的之一是控制塞外,让觊觎中原的北方铁骑胆寒,他没有想到,真正胆寒的,是自己的子孙。他的后裔,没有一人成为他那样的政治强人,面对塞外铁骑的入侵,不是像明英宗这样不自量力,就是隐在深宫裏六神无主。自打立都北京那一天起,这王朝就没有太平过,最终还是被打进关内的草原部落彻底倾覆。

所幸这个王朝,还有明白人,他叫于谦,这个于谦不说相声,他是兵部侍郎,永乐十九年(公元一四二一年)就进士及第,仅仅只为入京觐见时没有给王振送礼就被下狱,在百姓、官吏乃至藩王力请之下才得以复任。“两袖清风”这个成语,就产自于谦,因为有人劝他给王振送礼,他只甩了甩两隻袖子,笑言:“只有清风。”他在《入京》诗裏写:

 

  绢帕蘑菇及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此时,于谦提出了最大胆的策略:立明英宗的弟弟、郕王朱祁钰为帝,兄长朱祁镇“升任”太上皇。这样,瓦剌人手裏的那张牌,就成了废牌。

  於是,在这溽热的八月,朱祁钰御午门之左,摄理朝政。看到这浩大的宫殿又有了皇帝,前来上朝的文武百官突然间百感交集,伏地痛哭。户科给事中王竑上奏,请将王振满门抄斩,以安天下民心,众声响应。王振的党羽、锦衣卫指挥马顺听见,习惯性地呵斥群臣,勒令他们退朝。王竑怒从心头起,扑过去狠狠地揪住马顺的头髮,叫道:“你们平时助振作恶,今事已至此,竟然还敢这样放肆!”一边骂,一边咬他的面颊。曹凯等大臣蜂拥而上,一顿暴揍,马顺当场断气。

  威严的午门早朝,转瞬间变成了血腥的群殴。明目张胆地在皇帝面前打架,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但大臣们的怒火已经压抑得太久,此刻竟毫无顾忌地喷薄而出。“代理皇帝”朱祁钰被这一场面吓傻了,拔腿就往宫裏跑。王竑率领群臣穿越午门,跟着皇帝的屁股后面跑,那可能是最早的“故宫跑”了,不过这奔跑的目的,是为活捉王振的另外两个心腹──内使毛贵和王长随。众太监慌了神,把他们二人从门缝裏推出来,顷刻间也被群臣击杀。大臣们又抓住了王振的侄子王山,为了平息事态,朱祁钰下令,将他绑缚至市,凌迟处死。〔参见《国榷》,卷二七,英宗正统十四年,第一七八三至一七八四页〕

九月,朱祁钰正式登基,次年改元景泰。景泰皇帝励精图治,选将练兵,任命于谦为兵部尚书,领导了北京保卫战,击退了兵临北京城下的瓦剌军队,使大明江山转危为安,又对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进行了整顿和改革,使当时明朝社会由乱而治。总的来说,景泰皇帝称得上一位英明之主,当然,也给后人留下了一项知名的文化遗产──景泰蓝〔景泰蓝正名“铜胎掐丝珐瑯”,俗名“珐蓝”,又称“嵌珐瑯”,是一种在铜质的胎型上,用柔软的扁铜丝,掐成各种花纹焊上,然后把珐瑯质的色釉填充在花纹内烧製而成的瓷器器物。因其在明朝景泰年间盛行,製作技艺比较成熟,使用的珐瑯釉多以蓝色为主,故而得名“景泰蓝”。〕

 

(二)

  紫禁城是“五门三朝”制度,这是周代就确立的一项宫殿制度,《周礼》《礼记》《仪礼》中都提出过“天子诸侯皆三朝”之说。“五门三朝”是指五道门将皇宫分为三个不同的行政区。对於“五门”,明清的定义略有不同,明代“五门”为:大明门、承天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奉天门(太和门),而清代的“五门”则是: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和乾清门。三个不同的行政区(“三朝”)是:外朝,治朝,燕朝,分别举行大规模礼仪性朝会、日常议政朝会和定期朝会。

  “外朝”是商议国事、处理狱讼、公布法令、举行大典的场所,位於宫城南门外易於国人进出的地方。在明代,承天门(天安门)外是“外朝”。朱祁钰登基那一天,文武百官在奉天殿跪听即位诏书,然后鱼贯出宫,到承天门前,等待着那诏书在这裏颁行天下。与此同时,诏书被仪卫官托在云盘上,从官举着黄盖,护送云盘出午门,放进事先停放好龙亭内。銮仪卫抬起龙亭,跟在皇宫御仗后面,在乐声中走出午门、端门,然后沿着承天门北面阶梯,送上承天门。

  在承天门外金水桥上站满的官员们,再一次听到了宣读诏书。之后,宣读官小心翼翼地把诏书放进礼器,沿着承天门上堞口正中,慢慢地降下。在明代,盛放诏书的礼器是一个精製的木椟,在清代,诏书则衔在一隻金凤的嘴裏,那金凤高二尺一寸五分,站立在镀金云朵之上,从承天门上缓缓飘落,在红墙的背景下,金光闪动。城楼下面,礼部官员恭敬地接下诏书,放回在龙亭裏,护送至位於大明门东侧的礼部,刻板印刷,而后颁行天下。

  除了颁布诏书,外朝也是皇帝对百姓发布谕旨的地方。所谓百姓,当然是选出来的代表,在明代,每月朔日(初一),那些被选出来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会站在金水桥南,等候京师地方长官手捧皇帝谕旨从宫裏出来,站在金水桥前宣读谕旨。谕旨内容大多简单,不外乎勿忘耕种、注意防灾之类,却是皇帝表达亲民务农思想的一种方式,以至於在明朝,没有皇帝对此怠慢,连嘉靖、万曆这些懒得上朝的皇帝也基本不误,比如嘉靖十三年四月,皇帝的谕旨如下:“说与百姓每,用心耕耘,毋荒……”〔王镜轮:《紫禁城全景实录》,第四至五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二○○五年版。〕

  端门在承天门(天安门)北,与承天门(天安门)形制基本相同。“端”,有端正谨严的意思。端门端端正正地横在皇城城门与皇宫城门之间,如同一座巨大的屏壁,“提示前往皇宫的人们,保持莊重的仪表和肃然的心境”。〔王镜轮:《紫禁城全景实录》,第四至五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二○○五年版。〕

  端门到午门之间的连线,是一个巨大而狭长的封闭空间(可称广场或院落),是皇城到皇宫之间的过渡区域。从内向外看,它是皇宫的外延空间;从外向内看,它则是进入皇宫前的序曲。

  在端门与午门中心连线(即紫禁城,也是北京城中轴线)东西两侧,用於祭礼祖先的太庙与用於祭礼社稷的社稷坛遥遥相对。太庙代表时间的传递,社稷坛代表空间的绵延,“左祖右社”的布局,将无限的皇权收纳在礼制的约束中,又将中轴线上纵向的宫殿接力纳入到一个横向的、无限深远的时空体系中去。

  威严的午门,好似一道巨大的屏壁,让门后面的宫殿显得更加神秘。午门是紫禁城的正门,无疑是皇宫最重要的一座大门,因此採用了建筑中的最高级形式。午门的台基高十二米,比十米高的宫墙还高两米,加上门楼,午门总高三十八米,比太和殿还高。因此,在我眼裏,午门更像一道幕布,一道巨大的天幕,自高空垂落下来,可放电影,把宫殿中演过的历史大戏,再投射到午门的红色墩台上。我一直有一个奇思异想,就是在午门上演灯光秀,把它的墩台当作超大银幕,因为它刚好是一个横长的矩形,犹如一个展开的绘画手卷,可以把特别製作的超大视频投射在上面,让历史图像与历史建筑,浑然一体。

  中国古代建筑,前后四根柱子围成的一个方形空间叫做“间”,与今天所说几间房子的“间”不是一回事。紫禁城九千多间房子,也与我们今天所说的“间”不同。在古代皇家建筑裏,“间”也是表示“级别”的单位之一。午门的主楼是重檐庑殿顶,面阔九间,进深五间。九是最大的阳数,也就是奇数,五是中间的阳数,九和五,都是尊贵的数字,所以古代帝王,被称为“九五之尊”。

  午门沿袭唐朝大明宫含元殿以及宋朝宫殿丹凤门的形制,主楼东西有雁翅楼延伸,上有五座重楼,高低错落,左右翼然,有如大鸟展翅,所以也叫“五凤楼”。午门位於紫禁城南北轴线的正南方,也是子午线的午位,因此称为午门。

  古人用四种神兽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这四种神兽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南方对应的是朱雀,丹凤门(宋朝)、五凤楼(明朝)的“凤”字,正是暗喻着朱雀的意象。

  五凤楼朝天而开,过了此门,就不再是人间,而是“天朝”,所以这阙楼,被称为“天阙”。岳飞《满江红》词裏曾说:“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午门“中开三门”,两旁各有一掖门,中间的门,只为皇帝而打开(文武百官走东侧门,宗室王公走西侧门),只有殿试前三名,即状元、榜眼和探花,中鹄后可以从中门出宫一次,这一次经历,也因此成为他们一生的荣耀。

紫禁城犹如一部複杂的密码本,它的建造者在裏面预置了太多的密码。就像这午门墩台,从空中看,是一个巨大的“凹”字,午门广场则是一个巨大的“凸”字。凸与凹,犹如木建筑的构件,榫卯相契,正负(阴阳)相合。有意思的是,把这一“凸凹组合”放大三十六倍,刚好与紫禁城的结构相脗合,因为紫禁城的外朝与内廷,刚好是一对“凸凹组合”。而三十六又不是一个普通的数字,它在传统数理中象征“天罡”之数,三十六位神将拱卫的星宿,就是紫微星垣。而紫微星垣正是天帝的居所,犹如紫禁城,是“天子”在人间的居所。

 

(三)

  治朝是君王日常朝会治事、处理诸臣奏章的地方。午门内是治朝,进入午门,就进入宫殿第一个巨型的广场太和门广场(皇家广场其实都是一个巨大的庭院),预示着一个莊严场合的出现。正面(北面)横卧一个大型建筑,是进入三大殿之前的最后一道门奉天门(太和门)。

  明朝废除了宰相制度,让皇帝不得不亲自处理大量的政务。自朱棣始,明朝的皇帝就每天清晨在奉天门(太和门)听政〔御门听政是明太祖朱元璋创下的规制,因为明朝取消了宰相职位,本由宰相承担的政事就落到皇帝身上。北京紫禁城自明成祖朱棣开始,每天早上御门听政。〕,称:御门听政。这巨大的庭院,也成为王朝议政的大会堂。每当皇帝在御座上坐定,一名内使(宦官)就会手捧香炉,走到皇帝面前,香炉上镂刻着山河图案,内使将香炉放在御座前的黄案上,奏曰:安定了。听政於是开始。

  太和门广场东西各有一道门,东为协和门(明代称左顺门,古代建筑中的左右,皆以面南而论),西为熙和门(明代称右顺门)。出左顺门往东,是文华殿宫区和内阁办公地,因此每当早朝之后,皇帝经常会到左顺门或者右顺门,与一二重臣继续商讨政事。有一次朱棣在这裏右顺门的便殿裏批读奏章,桌上金狮镇纸被推挤在奏本旁边,摇摇欲坠,一位大臣眼疾手快,坠落之前将它扶住。朱棣见景生情,说:器皿虽小,置於危处则危,置於安处则安。天下犹如一件大器,岂能置之於危处?更须处於安定之地。天下虽安,不可忘危。说罢,神色怆然。

  进入太和门,是三大殿区域,那裏是紫禁城的核心,也是帝国的政治核心,是真正的金銮宝殿,也是燕朝的所在。在古代,殿的意思并不一样,紫禁城的布局是前殿后寝,即前半部(南部)是外朝(殿),是皇帝的办公区;后半部(北部)是内廷(宫),是皇帝及后妃宫眷的生活区。宫与殿的分界线,就是保和殿以北的乾清门,那裏也是紫禁城中轴线南北距离的中间点。奏章、物品的传递,都要在此中转,各种快递在这裏集中,因此几百年间,这裏都是紫禁城内最重要的物流集散地。

  午门只有在举行大典和重大朝见时才能开启,朝廷百官平日上朝,一般从东华门进入紫禁城(西华门因为直通西苑,内监司事人员常从这裏出入)。因此,东华门和西华门这两座东西对称的宫门,并不开在东西两侧城墙的正中,否则就可以直通内廷,妨碍皇帝的私生活。所以,为了维护内廷的私密性,也为上朝方便,东华门和西华门都开在东西两侧城墙偏南、距离南垣角楼一百多米的地方。形制也低於午门,正面呈平面矩形,红色城台,白玉须弥座,当中闢三座券门,城楼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门外马碑石,至今仍在。

  清初四王之一的著名画家王翬等领衔主绘的《康熙南巡图》卷,记录了康熙二十八年(公元一六八九年)正月初八,康熙皇帝第二次南巡的全过程,共十二卷,从离开紫禁城画起,画遍沿途所经过的山川城池、名胜古蹟,一直画到回到紫禁城。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好似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严丝合缝。

  从《康熙南巡图》卷第十二卷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这五门中的四道门,看到护卫随从列队纵马穿过天安门、端门,在端门和午门之间的巨大广场上,囟薄仪仗、王公大臣列队如仪,等候天子回来。只是在画的终结处,太和殿被虚化了,若隐若现,似有还无,其实在那时,太和殿并不存在,它在十年前又被烧毁了,六年后的康熙三十四年(公元一六九六年),才重建完成,因此,在《康熙南巡图》卷的末端,我们看到的是一片云,还有屋顶的一角,让人想起宋徽宗的《瑞鹤图》。

  在清代,自康熙始,御门听政的地点改在乾清门,皇帝每天上下班的交通距离却大为缩短,收缩到后廷的门口,燕朝也退至乾清门内。

  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裏,康熙皇帝每天準时出现在乾清门。上朝的时间,春夏两季一般在卯正(早晨六点),秋冬两季一般灵辰初(早晨七点),上朝的大臣,则要提前在门前广场上站好,因此常常是摸黑入宫(尤其在冬天)。后来照顾到大臣(因为大臣要提前两三个小时到宫门外等候),朝廷的作息时间改为春夏辰初三刻(约七点四十五分)、秋冬辰正三刻(约八点四十五分)开始早朝。有大学士奏请,早朝可以每三四日一次,不必天天举行,康熙回答:朕听政三十余年,已成常规,不日上御门理事,即竟不安;若隔三四日,恐渐至倦怠,不能始终如一矣。人都是有惰性的,所以康熙才不敢耽於安逸,严格要求自己,每天凌晨不到四点就会起床,未明求衣、坐以待旦

  康熙说:(朕)无他欲,惟愿天下治安,民生乐业,共享太平之福而已。

  身为创业之帝,他深知这江山得来不易,你怠慢了天下,天下就会怠慢你。

 

(四)

  在故宫,我们已经习惯於那些敞开的空间、宏大的建筑,而忘记了,紫禁城实际上是一个墙的世界。墙是如此的强大,把这座巨大的城,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空间。在中国,城,几乎就是墙的同义词,长城,其实就是一道长长的墙。而城池,也是由墙围合起来的空间。

  紫禁城,当然还有北京城,是由一道道墙组成的世界,宫城、皇城、内城(以及嘉靖时代修筑的外城),构成了一组“同心方”的结构,像一层层精緻的包装盒,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帝王的权力(紫禁城裏的皇帝印玺)。但这些城不仅墙多,门也多。宫城(紫禁城)有南北东西四座门,分别是:午门、神武门、东华门和西华门,对应着皇城的四门:天安门、地安门、东安门和西安门。在皇城之外,是北京的内城,共有九座城门(北京城也因此被称为:“四九城”)。

  就在朱祁钰登基这一年(公元一四四九年)十月,瓦剌军攻破紫荆关,押解着朱祁镇回到北京,而这位昔日的皇帝,却连城门都没有进入,只能遥望着城墙上方的天空,在记忆中重现宫殿的每一个细节。他与宫殿的距离,似乎已被那城墙固化,坚不可摧。此时于谦早已做好战略部署,调遣诸将带领二十二万兵士,在京城九门外摆开阵势,下令:临阵将领不顾部队先行退却的,斩将领。军士不顾将领先退却的,后队斩前队。明军众志成城,与瓦剌军进行了五天苦战,终使瓦剌军无功而返,拥着太上皇朱祁镇,由良乡向西去。

  再次回到宫殿,是一年之后。手裏的人质没了价值,瓦剌人就与明朝和谈,于谦说:“帝位已经定了,不会再有更改,只是从情理上应该赶快把他接回来罢了。”〔“天位有定,宁复有他,顾理当速奉迎耳。”见《明史》,第四五一四八页,北京:中华书局,二○○○版。〕朱祁钰是厚道人,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朱祁镇是从安定门入城的,只有一轿两骑。《明实录》写:“帝迎见於东安门,驾入南宫”。南宫,就是紫禁城东南角,今南河沿、南池子一带的洪庆宫。据说为了限制朱祁镇的行动,景泰皇帝下令将南宫的树全部砍光,还在大门的锁上灌上铅水,派锦衣卫把守在周围,等於把太上皇软禁了,每天将食物从门上一个小孔送入。〔《国榷》,卷三二,英宗天顺元年,第二○五一页。〕吃穿不足,太上皇的原配钱皇后只能自己做些女红,讬人带出去变卖,以补贴日常之用,彷彿一个贫贱人家的女子。

  一道道墙,在紫禁城内分割出不同的空间,每个空间,都构成一个院落,甚至像三大殿这样恢宏的建筑,都被封闭在一个院落中。这些空间(院落)位置不同、地位不同、面积不同、功能不同,也分割出不同的命运。

(未完待续

 

(五)

  这偌大的紫禁城,裏面暗藏着层层宫门。门有时开启,有时关闭,把偌大的紫禁城,连接成一个时断时续、时分时合的空间体系。早年以遊客身份去故宫,感觉最奇特的就是那些门。封闭的墙和开启的门,造成一种先抑后扬的视觉效果。墙把我们的目光封闭在一个单元的空间裏,为建筑製造了宏大而震撼的视觉效果;门又让我们的目光穿透墙的围困,抵达宫殿的深处,探测着幽深的心理深度。每当我们登上太和门的台阶时,敞开的太和门犹如一个取景框,为蓝天下的太和殿剪裁出一个矩形的图像,而更神奇之处在於,随着我们脚步的移动,取景框裏的图像也不停地变动,彷彿遊走的不是我们的脚步,而是建筑本身。

  很多人觉得紫禁城很神秘,而它的神秘色彩,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门营造的。因为那些时开时闭的门,给紫禁城造成一种半掩半露的效果,人们永远猜测不到,在门的后面,藏着怎样一个世界。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多年的我,对门后世界的好奇心丝毫未减,依然时常像孩子一样把眼睛爬在门缝上,窥视门背后的风吹草动。

  有一次开会,从院办的会议室出来,已是晚上九点。走过黑寂无人的宫殿,回到西北角楼下,研究院的门口(故宫研究院是紫禁城西北角一座四合院),发现院门已锁,我已无法取回放在办公室裏的书包我家的钥匙,就放在那书包裏。我得先拿到研究院院门的钥匙,才能拿到我家裏的钥匙。

  我第一次发现,钥匙如此重要。许多次回家找不到钥匙,都找开锁匠开门。但在故宫,这不可能。同事们早已下班,这寒冬的夜晚,我实在不忍让他们回来。

  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多年,那天夜裏,我第一次去了钥匙房。同事告诉我,那裏有备用钥匙(可见我很少在故宫加班)。我在黑夜中找到钥匙房的门,才能打开研究院的门,进而打开自己的家门。那晚的经历,那麼具体隐喻性。无穷无尽的门,开启了我们从一个空间向另一个空间的旅程。每一个空间,似乎都潜伏在上一个空间的后面,一层层地打开。在进入上一层空间时,我们甚至无法预料下一层空间究竟是什麼样的。

  每逢夜晚降临,重重宫门都要由该门的护军参领负责,按时关闭上锁,将钥匙送到阙左门,统一呈交给景运门三旗司钥长及五旗司钥长。天亮时分,各属护军再领到钥匙,打开各自掌管的宫门,如有旷职,或擅自使人出入者,各论如法。

  墙与门,既是对立体,也是统一体。关上门,世界就是小的,比如对於南宫裏的朱祁镇来说,紫禁城就是一座囚牢;打开门,世界立刻变得无限大,从一座宫殿抵达另一个宫殿,要穿越无穷无尽的宫门,尤其对於明仁宗朱高炽(洪熙)来说,无异於一种繁重的劳动,因为他身宽体胖,走路都要气喘(连他的父亲朱棣都嫌弃他),而他的寝宫,偏偏选在后宫最北端的钦安殿,每次上朝,要由北向南穿过重重宫门,才能抵达御门听政的奉天门。在他眼裏,宫殿就是深不可测的道路,以及没完没了的奔波。

  朱高炽当然会乘坐交通工具,而不会用脚步去丈量大地。那种交通工具被称作,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唐代阎立本《步辇图》(北宋摹本)上,我们可以看到的大致样子。但以他的身量,乘辇恐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抬辇人就更不简单),上辇下辇,都很费体力,或许还需要技巧,在辇上颠来荡去,更让他心率过速。

  相比之下,上朝大臣更加辛苦,尤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大臣,步行穿越宫殿中,也并非易事。每日早朝,他们要先由承天门(清代以后称天安门)、端门、午门(或者从东安门入东华门)集合进宫,走不动就让宦官挟着两腋,不是扶老携幼,是连拉带拽,拖到皇帝面前,不像朝廷命臣,倒像是被劫持的人质。

 

(六)

  景泰皇帝执政的第九个年头(公元一四五七年),正月十七日早上,奉天门前出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上朝的大臣们发现,坐在奉天门御座上的,不是他们的景泰皇帝,而是上一任皇帝、已经退休的明英宗朱祁镇。

  朱祁镇在南宫裏呆得很鬱闷,他住在宫殿的一隅,但紧锁的宫门、高竣的宫墙把他与宫殿彻底隔离,让他居住的宫殿一角成了死角、一个地地道道的活棺材。他要被困死在裏面,他的愁闷、痛苦、呐喊,全都没有人听见,听见了也无人理睬。他成了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荣升”太上皇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三岁,在瓦剌营中当了一年囚徒,又在这宫殿裏当了七年囚徒,如今,他也只有三十一岁,此时他除了喘气,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更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太子朱见深也被景泰皇帝废掉,立他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他不甘,不愿,也不服。他决计改变这眼前的一切。

  这一年,景泰帝病重,在奉天门“御门听政”的次数越来越少,加之景泰帝废除原太子的行为引起一些大臣的不满(儘管景泰帝自己的太子朱见济已经夭折),於是,在北京保卫战中因功封侯的石亨与张轨、曹吉祥等人商议,要拥立朱祁镇复辟。

  正月十六日,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滢、兵部尚书于谦等商议,準备奏请复立朱见深为太子,大家推举商略执笔写成奏疏,奏疏完成时,已经日暮西山,众人商议,第二天上朝时再递上去吧。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晚,朝廷的形势,彻底反转。

  三更,徐有贞换上朝服,心情忐忑地离开了家。出门时,他对妻子说:“我要去办一件大事,办成了是国家之福,办不成就是徐家灭顶之灾。”说罢,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裏。

  石亨掌管着紫禁城的城门钥匙,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只有钥匙才能打破门和墙的分隔,在宫殿裏畅行无阻。四鼓时分,天色晦冥,石亨已率一千名家兵进入长安门,随后进入紫禁城。徐有贞把城门从裏面锁上,以防外面有援兵进来,然后将钥匙投入下水道中。这些奇怪的动作被守夜的御林军看到,但猜不出他们在做什麼,也没有人敢问。

  他们一起向南宫挺进,举木撞门,门锁坚固,没有撞开,旁边的墙却裂开一个大洞,大家蜂拥而入,朱祁镇还没有睡,竟在秉烛读书。石亨、曹吉祥等人把朱祁镇驾到轿舆上,一起护卫着朱祁镇,向东华门狂奔。至东华门,有守城卫兵阻拦,朱祁镇“刷脸”,说自己是太上皇,卫兵傻了眼,不敢阻拦,他们就这样进了紫禁城。这是八年前被王振忽悠着离开紫禁城以来,第一次回到从前的宫殿。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殿裏形成森然的回响。这或许是历史上的第二次“故宫跑”,而且是决定历史的“故宫跑”。朱祁镇与朱祁钰这对亲兄弟(朱祁镇为朱瞻基长子,朱祁钰为朱瞻基次子),谁先跑到奉天门(一说奉天殿)的御座上,谁就是皇帝。可惜弟弟朱祁钰此时正在病中,无力参加这场比赛,只能弃权了,朱祁钰放弃的不只是比赛权,更是王朝的执政权。

  上朝的时分,大臣们在午门集合,日出前三刻,午门上捶响一鼓。二鼓响时,礼部官员导引大臣们徐徐进入宫殿,在奉天殿前面北而立。鐘鼓安设在午门中楼的左右廊内,只有宫中举行大朝会时,午门上才会鐘鼓鸣响,而此日,只是一次寻常的早朝,今日鸣鼓,让大臣们不得其解,正疑惑间,三鼓已响,他们看到在视野的前方,皇帝正端坐在御座上,这也稀奇,因为平时上朝,只有大臣们等皇帝的份儿,绝对不会有皇帝等大臣的情况发生。当皇帝的面孔越来越清晰,他们才大惊失色,坐在御座上的不是朱祁钰,而是朱祁镇。

  此时,朱祁钰正在乾清宫西暖阁梳洗,有人报告说,是太上皇复位了,朱祁钰连说:好,好,好。然后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又面朝墙壁睡下。

(七)

  朱祁钰被软禁在西苑,就是后来的中南海,并在第二年二月裏死去,死时年仅三十岁。

  其实,在夺门之变前,景帝的身体已大为好转。据《病逸漫记》记载,“景泰帝之崩,为宦者蒋安以帛勒死”,应当可信。故宫出版的《明代宫廷政治史》说:“(此书作者)叶盛既以当时人,记当时他人亲眼目睹之事,所载应该不虚。”

  这场惊心动魄的权力争夺,竟然是以“门”为对象。紫禁城裏的门不是一般的门,是权力门、命运门、生死门。

  夺门之变,只是一场宫廷内部的权力鬥争,它的背后,是以石亨、徐有贞为首的文人集团与以于谦为首的文人集团之间的鬥争。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三日的这场晨跑,胜者得到了最高奖赏─皇位。朱祁镇也是明朝历史上唯一一位两任皇帝的人(第二任改年号为天顺),帮助他复位的石亨、张轨、徐有贞等人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在他被俘时力主另立新君的于谦被以谋逆罪处死,抄没家产。

  于谦被凌迟那天,阴霾满天,逼压着这座城池。有一锦衣卫指挥朵儿,本是曹吉祥的部下,却到于谦受刑之处以酒相祭,被曹吉祥怒打后,仍酹祭如故。都督同知陈逵收殓了于谦遗体,归葬杭州。

  北京西裱褙胡同有一座于谦祠,是成化二年(公元一四六六年)将于谦故居改建的,以纪念这位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今天见到的于谦祠,是光绪年重修的。院内有奎光楼,上层为魁星阁,阁中悬一木匾,上书:热血千秋。

  千秋太和门,静静地注视着王朝的变迁。

  那门,是王朝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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