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再希|对五运六气的看法（一）

“像五运六气（这样）专门从干支格局来决定自然气候和疾病治疗的推占方法，如果不是戴着十分顽固的头脑，是不会相信的。”

——傅再希

编者按：

公众号草创，本来没想这么早写关于“五运六气”的东西。

五运六气之说，或与易学纳甲纳支、卦气及谶纬之学有关，非医家诊治之术，而与占筮星象相近。章太炎先生尝言，“五运六气，徒令人厌笑耳。”上世纪六十年代，江西中医学院还就“五运六气”存废问题还进行过讨论。之后“五运六气”一直不受关注，直到本世纪2003年“非典”疫情之后，有人说“五运六气”可预测疾病云云，相关研究论文也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且有增多的趋势。在中国知网（CNKI）以“五运六气”为主题词检索，共有结果1159条（1958年至今），而仅2003年至今就有909条，学术之风气，可见一斑。

窃以为，即便假设五运六气真能预测疾病，没有预防或治疗的办法，也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徒增恐慌而已。“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岂是“五运六气”所能决断？

昨天早上，吾友黑姆老师发我一篇文章，作者以“五运六气”说“分析”前央视主持人李咏的疾病及去世原因，通篇皆是不经之论。消费死者已属可恶，况又以此惑众！本想就“五运六气”写一篇文章，但我们发现傅再希先生六十年代在《对五运六气的看法》一文中已经讲得很透彻，傅先生出身书香门第，古文功底深厚，远非我等可比，因此整理发布傅先生文章以飨读者。因年代久远，原文（电子版）字迹多有漫漶之处，需要逐字校对录入，实在看不清楚的地方只能凭着自己的理解猜测补全，如有舛错不通之处，还请大家包涵。

原文较长，不算前言共有六部分。第三部分涉及到的干支与五行内容较多，不易懂，可略读，重点文字用蓝色标出。

录入不易，故拟分三次发出。标点符号有改动。后面看情况考虑对一些名词术语添加注释，方便读者理解。

傅再希 | 对五运六气的看法

五运六气是祖国医学上一个重要问题。我们学习祖国医学的时候，大家都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这就是：唐以前医学是一种境界，唐以后的医学又另外是一种境界，这其中虽然有很多方面的原因，但五运六气是一个关键，它是祖国医学史上的一个分水岭。这个问题不搞清，对于祖国医学的源流向背也就搞不清楚了。近来各种刊物上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著很多，但看法上仍存在着很大的分歧，有必要把个人的意见提出，跟大家商榷。

一、五运六气的概念

五运六气是什么呢？我认为应该先把概念明确起来，然后才可以进行讨论。目前这个问题所以不得澄清，就是由于甲说的是这样一个五运六气，乙说的又是那样一个五云六气，丙和丁说的又有不同。首先在论题上就不一致，辩论自然没有结果，现在我提出五运六气的概念如下：

“根据值年的干支，天干取运，地支取气，从而安排该年所属五运的太过、不及、齐化、兼化，以及六气的司天、在泉、左间、右间、南政、北政、客主、加临、天符、岁会等等格局，在这些格局的基础上，推占该年气候的淫、郁、胜、复所发生的自然现象的灾眚变化、动植各物的繁育衰耗、特别是疾病流行的种类、左右尺寸脉候的应与不应，因而决定治疗上针灸取穴、处方用药的原则，这就是所谓五运六气之说。”

总之，五运六气是一种占候术数，干支格局是推占的方法，气候变化、灾害、疾病⋯⋯是推占的对象，我现在再把它简化为如下公式：

值年干支→格局→气候的淫、郁、胜、复→灾害、疾病、脉候、治疗⋯⋯

二、五运六气的来源

五运六气是唐朝王冰所补的七篇《素问》中提出的，在唐以前，任何文献都没有记载，有记载的就可断定它是伪书，如《褚氏遗书》之类。当然，这不是说古代没有“五运”和“六气”两个词汇，像邹衍谈的“终始五德之运”，以及《素问》六节藏象论：“五运相袭⋯⋯如环无端”等都是说五运，《左传》、《庄子》、《楚辞》以及《灵枢·决气篇》都说过六气，但这些“五运”“六气”不是从干支上派生出来的，也没有设出种种格局来推占，与运气家的五运六气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不能抓着相同的词汇把它等同起来，所以不能作为五运六气的来源看。

《素问》原本九卷，但早有残缺，这从皇普谧《甲乙经》、《隋书·经籍志》、全元起注本目次、王冰自序都可以证明。今本《素问》自“天元正纪大论”至“至真要大论”七篇，为王冰作注时补入，而五运六气之说完全出自这七篇中，其余《素问》原文并没有涉及过，所以五运六气从王冰而来，是无疑问的。据王冰介绍这七篇的来历说：“时于先生郭子斋堂，受得先师张公秘本”，郭子何人？张公何人？他们又从哪里传授来的？王冰既没有明言，后人更无从揣测。

不过，把王冰《素问》原文注解与这七篇文字细心对勘一下，笔调不像出于一手，理论也不相搀混，可断定这七篇不是王冰所自撰，再看这七篇中一再提到《太始天元册》文等话头，可断定这七篇是道家所伪托，王冰轻于信从，把它羼入素问，这就是五运六气的来源。后来宋朝刘温舒又补“刺法论”和“本病论”两篇，也托为《素问》遗篇，运气中的升降窒抑就是从这两篇中来的，这更是伪中之伪，无须置辨了。

宋朝高保衡、林亿等校正医经，贡献是很大的，对于这七篇怀疑它不是素问本文，这种审慎的校勘态度也是好的，不过，它又疑这七篇乃《阴阳大论》之文，这就没有根据了。《阴阳大论》书名虽见于张仲景《伤寒论》序，但早已亡佚，谁也不能意识它的内容。王叔和《伤寒例》开首引用了几句《阴阳大论》，与五运六气并无共同之处，自后更无一人提及，有什么理由可以把它混同起来呢？所以说这七篇是《阴阳大论》之文，也是不足置信的的。

不过，五运六气完全出自这七篇之中，而这七篇却不完全是讲五运六气，其中也有关于其他方面的问题，如“病机十九条”以及“七方君臣佐使”等，俱不能说是五运六气。此外还有些精理名言，如“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以及“大积大聚，其可犯也，衰其大半而止”等等，都是后来医家所奉为金科玉律的，也不能说是五运六气。然而有些人在这个界限上搞不清，每每谈到五运六气就把这些非五运六气的东西扯出来做挡箭牌，这样，问题就不能彻底解决。我现在再把概念申明一下，我所讨论的对象，只是七篇中五运六气的问题，而不是七篇中所有的问题。

三、干支格局中的几个问题

五运六气对于自然气候变化和疾病，灾眚的关系，都是凭着值年干支格局来推占，而不是根据客观具体的情况来决定，这从七篇原文或注解中关于太过、不及、淫、郁、胜、复等都已经明显地指出，所以干支格局是五运六气的大前提，不懂干支格局就不理解五运六气。历来编纂医书的，凡属运气一门都是从干支格局说起，与干支格局无关像“病机十九条”和“七方君臣佐使”之类，则分载其它门类中，不作为运气看，现代编纂中医教材的也是如此，这种分别是对的。有些人认为五运六气可以割断干支格局来讲，这同把非五运六气的东西扯入运气一样，不是正确的看法。

必须指出，五运六气的干支属性与传统的阴阳五行学说的干支属性是截然不同的。依传统的天干属性，甲本来是木，而派它为土；丙本来是火，而派它为水。其余除了己土、庚金之外，没有不是矛盾的。地支属性也是如此，如子本来属水，而派它为君火；卯本来属木，而派它为燥金；辰本来属土，而派它为寒水；其余除了丑未湿土、午君火、酉燥金以外，也没有不是矛盾的。至于六气的阴阳属性，夏与阴阳的根本法则相反，如君火居南方离明之位，而以为少阴；寒水在北方坎水之乡，而以为太阳；风木为东方发生之气，而以为两阴交尽的厥阴；燥金本西方清肃之令，而以为两阳和明的阳明。凡此都是与医家传统的阴阳五行理论体系不相符合。撰造者既没有文献的依据，也没有客观事物的征验，后人习而不察，既没有人指出它的不合理，也没有能理解其中用意的，这是宋代皇权压制下医学的畸形现象，到今天有改革的必要。

本来甲与己合，乙与庚合，丙与辛合，丁与壬合，戊与癸合，这是五行刚柔配合的规律，说明事物相克而必有相亲的可能，即《阴符经》所谓“恩生于害，害生于恩”，是符合辨证意义的。三十三难解释肝沉肺浮，六十六难解释井、荥、输、经、合的属性，都利用了这条规律，来源是很古的，但土主甲己，金主乙庚，水主丙辛，木主丁壬，火主戊癸，则是唐以后星命家天干化气的说法，隋人萧吉著《五行大义》，搜采隋以前阴阳五行学说最为赅备，独不载此说。可以证明五运六气是与星命之术同出于唐时。又五运六气的初运、初气都是从前一年的大寒开始，故《至真要大论》说：“春秋气始于前，冬夏气始于后。”大寒为十二月中气，唐以前历法没有以中气为太阳过宫的，后因岁差关系，太阳缠度渐移，至唐开元大衍历始以冬至起星纪丑宫，自然大寒起析木寅宫，属次年之首，即此一端，可以证明五运六气尚是开元以后产物，并不出自唐初。后人把它当作经典崇奉，都是不考之过。

有些人认为五运六气中的主运、主气是客观存在，不能否定的。诚然，主运主气并不是从干支上派生，特别是主运为四时分配五行的基本法则，六节藏象论所说的五运相袭，正是指此，但通过了运气家的安排，则又夹杂了不纯洁的成分。因为它把五音配合五行，五音又分太少，太为太过，少为不及，以值年天干的阴阳来决定该年大运的太过和不及，同时又以大运的太少来决定主运的太少，这样，每年主运也有太过不及之分，同样是由值年天干上派生，并不是根据客观现实的情况。至于主气的安排，更与阴阳五行学说相矛盾。它于五行之外再加上一个火，定为风寒暑湿燥火的六气。一年之中，君火与相火占了八个节气，即是占了三分之一，春分时候已是君火主事，显然与自然气候不相符合，所以说主运、主气客观存在，也是不恰当的。

淫、郁、胜、复为气候平衡的规律，如若丢开值年干支，只从气象学上来谈，应该承认它是有现实意义的。宋朝科学家沈阔是这样主张的，而且能运用到实际，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不过，运气家所谓的淫、郁、胜、复是从干支上来决定，这就脱离了实际，特别是在六气的胜复上，以初气终三气为胜之常，四气至终气为复之常，这样，就有所不胜之气来复的，也有所胜之气来复的，也有子气或母气来复的，复不一定是气候的平衡，有复已而胜的，也有复而反病的，都取决于司天在泉六气的安排上，所以淫、郁、胜、复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其他种种格局没有不是从干支上派生出来的，而且六十年一循环，《圣济总录》列着六十年的运气图说，我们只按着值年干支去查考，运气之学已一览无遗，再没有其它变化，所以五运六气在术数家中也不能成为专门。

 分工：                                

前言及一、二部分：芭蕉

按语及第三部分：种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