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素读】杨友情/书院听雨问东林

 星河岁月 2018-11-18

2018年8月17日上午,我们从江苏常州出发直抵无锡。因为我们一行有大人小孩十多人,有人喜欢多看一番想呆久一点,有人喜欢蜻蜓点水粗览一遍即走,所以一起游玩难免喜好难调。幸好,我们到达东林书院门口时,天色骤暗,旋即下起雨,我心里暗之庆幸。有了雨,便有了借口,谁也走不了,权当避雨。书院讲解员一句“下雨天你们来得很应景”,让大家好像平静了许多。避雨,让我腾出来更多时间在书院听雨。于是乎,有感于斯文。

——作者手记



▲东林书院四字为陆定一题写,此为书院大门



到无锡东林书院。人稀少,静悄悄。俨然一位喜欢清静的年迈儒者,闲伫门阶,轻摇蒲扇,还酹银须,仿佛在等一个人,等一场雨。

雨,来了。

我们撑着伞,伴着雨声,听着女讲解员娓娓道来。

屋内亭外,风里雨里,细细体会北宋哲学家杨时筑院授业讲“程门立雪”,慢慢聆听顾宪成续建书院讲学美谈“东林八君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透过方格窗棂,檐角欲飞,雨滴成串,洗刷“燕居”,润泽“丽泽堂”,滋养“圣域”,仿佛“依庸堂”里又响起: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女讲解员的讲解远远填不满我的探知之心。我必须决定独自重新走一遍书院的每个角落,静静聆听,聆听风的余音,雨的回响。

风雨无歇,岁月有心。

东林书院的风雨谱就了一个人的命运乐章。

这个人便是明代学者顾宪成,人称“东林先生”。历史的风雨注定属于东林书院,而东林书院的风雨注定属于东林先生。成也风雨败也风雨,生也风雨死也风雨,风雨飘摇,沉浮一世,一蓑烟雨任平生。

▲书院里的泮池



就着淅沥雨声读完墙上的文字,得知先生小时候家境十分清贫,您的父亲顾学开了家豆腐作坊,人多屋破,入不敷出,艰苦的生活环境,激发了您奋发读书,上下求索,终得进士后命为朝廷京官。且问东林先生,学而优则士,可您为何为官不久便弃官不做而打道回府?

此刻门前溅起的水花,依稀告诉我:依庸堂的雨落得格外激烈。我仿佛听到了一场群贤毕至慷慨陈词的朝野之事又热议开来。原来您为朝廷谋略为民请愿,三番五次上疏直谏,均得罪皇上而遭革职返乡。先生曾说:“在朝廷做官,志向并不在皇上,在边地做官,志向不在民生,居于水边林下,志向不在世道,君子是不这样做的。”是啊!先生。您没有违心去做,宁可返回故里明志。

故里青山依旧在,小园香径独徘徊。您偶见北宋学者杨时创办的书院荒废于野,我看见先生“俯仰顾盼,莫不喟然叹息”,而后又显格外欣然。于是,您与胞弟允成同乡高攀龙续建了东林书院。书院落成,“东林八君子”也因此产生,美其名曰:东林学派。从此依庸堂里既讲学又议政,吸引着八方志士,包括一些因批评朝政而被贬斥的官吏。他们不顾山遥水远,纷来沓至,仰慕应和,闻风响附,皆以东林为归,学舍至不能容,一时盛况空前,成为江南人文荟萃的又一大“兰亭雅集”。

▲东林八君子碑廊


殊不知,树大鸟多,乌鸦鹦鹉什么鸟都有,混淆恶臭了正义之林。用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儿》的话说:“闹腾得乌烟瘴气,还搞出了一个叫东林党的副产品。”明末清初杰出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为您义愤填膺:“然则东林岂真有名目哉?亦小人者加之名目而已矣。”意思明白:大名鼎鼎的东林党是当时攻击东林学派的小人杜撰出来的恶名。收藏家韦力在《觅理记》中提到《四库总目提要》也对“小人者”作了深刻的揭露:当时东林学派名气越来越大,很多人都想沾这个光,于是有一些恶棍混进了东林学派中,还有一些人其实不是东林学派人士,但他们假托名义,以此来达到个人目的,这也就给东林学派落下了口实。细思量,不奇怪,今古有之,这不是当今一些学派协会的真实写照吗?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书院,好端端的一个东林学派,却被太监魏忠贤阉党扣上“东林党”之帽而被责令烧掉、毁灭……此刻,窗外的风雨在树梢飘摇,润泽书院。而那时窗外的风雨曾经让其灰飞烟灭,雨花淘尽,徒留苍苔旧痕,而先生您的手印足迹依稀可见。

历史是阴暗的,也是敞亮的。雨过天晴,拨云见日,承蒙崇祯皇帝恩泽又重建东林书院,且命先生返朝任职,可您却心如止水,坚持守护在慈母坟茔旁,守护在依庸堂里,与您的挚友与您的弟子热议古今多少事,笑谈千古风流人物。

▲东林旧迹



淌过水。收拢伞。入怀泾堂。我端坐于至圣先师孔子像下的读经桌前,遥想先生六岁进私塾,既聪明,又刻苦,在自己所居陋室的墙壁上题了两句话:“读得孔书才是乐,纵居颜巷不为贫。”足见先生您尊孔读儒慕颜守志追崇到何等程度。且问东林先生,您童蒙孔学却为何不理张居正而潜修王阳明心学?

此刻的檐下晶莹的雨滴,依稀告诉我:先生宁愿在绿林野屋,脱巾独步,时闻鸟声,也不随人云亦云众说纷纭,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阳明心学。心学乃儒学范畴之一,但心学重在于强调生命的过程。如人之良知是心之本体,无善无恶就是没有私心物欲的遮蔽之心。先生明晓:“圣人之学唯在心学,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

哦,释卷而茫然。

心学才是您的灵魂您的世界。

书院才是您的良知您的生命。

▲郑板桥题写的时雨斋



久留时雨斋,讲解员说,建此斋时久旱不雨,愁煞多少君子心。落成那刻,雨,骤然来了。是谁欣喜若狂,仰天长啸,命此斋为:时雨斋。知时节的好雨润泽了谁久渴的心田,好雨如弦触抚了谁的灵感,到底是时雨成就了书斋。从此,时雨斋打开了明代私学转为官办教育之大门。且问东林先生,您那千古名联激励了多少读书不忘国危的文人志士?感动了多少次上苍眷顾?

仿佛窗雨告诉我,听听那风声雨声读书声便可知道。是啊,孩子们走了,但小小矮矮的读经桌还有余温,稚嫩的经声依稀回荡……

雨越下越大,雨声如歌。长长幽廊,左右修竹,轻吟浅唱,一池澄碧被雨抚摸得迷濛如画,空潭写秋,犹如古镜照神。隔岸望去,廊下有一年迈儒者步履寻幽,载瞻载止,空碧幽幽。风一吹,雨一淋,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读廊下的秋菊朵朵,虽被檐雨打着,却颜色依旧,芬芳依然。如果要用一种植物来装饰东林书院,这雨中菊花是最适合不过了。这不是屈原“朝饮木兰之附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秋菊,也不是陶渊明隐居时釆摘的东篱菊;这不是曹丕潜心养生的食菊,也不是陆游“头风便菊枕,足痹倚藜床”的枕菊;这不是黄巢“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悲菊;也不是蒲松龄“堂中花满酒盈觞,妙遣花香入酒香”的喜菊。且问东林先生:它是什么菊?

▲被雨包围的燕居


此刻我撑着伞站在燕居外,燕居被雨包围了,雨水像屋漏痕般从檐角顺流而下,悄无声色地融入地上的雨水。雨也把我包围着,眼镜几乎被打湿模糊,可先生清晰地告诉我:它是宋朝词人朱淑真保晚节不逐流的菊:“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它是南宋著名画家郑思肖藐寒风斗霜雪的菊:“花开不并百花从,独立疏篱趣味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无论是铮铮风骨,还是坚贞执着;无论在风生水起之时,还是风烛残年之际,先生!您依然人淡如菊。您淡在荣辱衰败之外,淡在名利得失之外,淡在奢华诱惑之外,却淡在情怀之内气度之内风骨之内。这样的淡,能够让我们在都市丛林的滚滚红尘中,击破纷扰,洞察世事,谢绝繁华,回归简朴,聆听心歌。

倏忽,我很想像先生一样守住一方书院,守住一缕书香,守住一隅简静。带一帮门生,架一席古琴,斟一壶新茶,读雨。读花。读书。读心。也许这个时候的我,终于明白王阳明看花时说过的一段话:“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依庸堂:顾宪成的千古名联就在这里



檐下雨里,拱门淌水;石板路上,衣湿鞋浸。宁愿在书院碑廊亭榭下仿古人听雨讲经,读雨吟诗,弹琴问道,也不想在市井声色里学今人怨声载道。

吾尽信, “天下言书院者,首东林”。

吾也释然,至书院听雨者,问东林。

走出书院,雨,依然在淅沥。回首望,东林书院犹如雨中秋菊,绽放于历史的沉静与现实的喧嚣之中,芬芳馥郁,如太古遗音,回响着金色的人间呼唤。

2018年9月1日初稿

2018年9月28日完稿


友情拍客●雨中书院摄影欣赏





▲作者在依庸堂




作者简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