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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丁二仲印集》观感

 秦岭之尖 2018-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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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丁二仲印集》观感


前段时间金石印坊江豪旭兄赠我一本由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丁二仲印集》。此前我曾在一些篆刻书籍中偶见丁二仲之名,一来印象中并非名家,二来各种印史书籍即使提到也篇幅较少,故虽有印象,却谈不上什么了解。


《丁二仲印集》


收到这册厚厚的印集,心里还是稍有吃惊,全书330余页,捧在手中沉甸甸的,随手翻开,满眼印作。从前言简介可知,这本《丁二仲印集》收录了篆刻家印蛻600余方(本书后记言明准确数据为612方),边款100余枚,是目前为止汇集丁二仲印作最多的一册。尤为难得的是,据悉该印集中有400余方印是篆刻家首次公开的作品,这首先归功于编著者刘锋先生不辞劳苦的奔忙与付出。


当我听闻这位篆刻家一生刻印两方多方,顿生敬意(此前的“石安印话”中每逢谈到治印过万的篆刻家时,我都心怀敬意并不吝赞美之辞)。这两天抽空认真赏读了这本印集,私以为通过该印集,可以较全面地了解这位曾经显名一时后又归于沉寂的民国篆刻家的作品特点和印风构成。


丁二仲印谱之《薲园藏印》


丁二仲是清末民初知名篆刻家,名尚庾(上庾),字二仲,号十七树梅花山馆主人。书画印俱精,早年以鼻烟壶内画闻名于世,与周乐元、马少宣、叶仲三并称为“清末内画四大家”,后改研书画印,其篆印亦有大成,有“北齐南丁”之誉,有《薲园藏印》、《熙园集印》、《述庐印存》、《半舫斋印存》、《潞河丁二仲印存(十七树梅花山馆印存)》等印谱行世。


谈到丁二仲何以弃鼻烟壶内画而精习他艺,当从其人生经历说起。他的人生从清末同治四年(1865年)始至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止,享年70岁。这个阶段正值中国时代剧变和社会大转型时期,大国小家,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丁二仲的命运和国家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其父在清廷为官,丁二仲出生于父亲为官任上的通州,自少聪慧好学,幼承庭训,跟随父母学识诗文书画,又好篆印,因家族环境之故,丁以善画其时流行于京城的鼻烟壶内画闻名,甚至达到了位列“清末四家”的显赫成就。


丁二仲鼻烟壶内画


当时的北京学术界和艺界,正兴起复古之风——大量文物如青铜器、甲骨文等的出土,为金石学和古文字学的研究和盛行提供了方便之门,虽然丁在北京时期并不以篆刻名显,但我以为这个时期对其篆印偏好和渊源取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收集殷周钟鼎彝器铭文、碑版额文拓片,熟谙古文异字”,这股风行于京城的复古潮这为他后来取法先秦追求古拙朴茂的印风偏好提供了良好的物质准备和精神基础。


丁二仲”萍园鉴藏”朱文印


但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改变了中国,也完全改变了丁二仲的人生。在这场战争中,丁二仲的父兄都战死疆场,家道中落,不得不随母南迁到南京投奔其舅,地处江南的南京并不时兴鼻烟壶,显然在这里文人书画印更受欢迎,于是丁氏改以书画篆印为生,由此才有后来以印闻名的篆刻家丁二仲。


这本印集里所收六百余方印虽然只是丁二仲一生所治印作的一小部分,但由于所收印作涵盖篆刻家人生各个阶段(最早是1891年26岁南迁之前的“杨鼎桢印”(P001),最晚是1935年70岁时所刻的“雷夏七十以后所作”(P048)),所以可以以管窥豹,通过这部印集大致了解篆刻家的印风全貌。


这里谈谈我通过这本印集所见丁二仲先生在治印方面的一些独特之处。


非主流写意印风


总体而言,丁二仲先生的印风取径于钟鼎器铭、封泥、烂铜印等上古和秦汉时期,且以写意印风为主。这类印作构成丁二仲的作品主体,也是其最具特色的部分。


丁二仲所刻印作一组


丁二仲所处的清末民初时期,正是印坛上明清流派印风盛行的时期,其时印人往往取法明清诸家或师承师门印风,但丁二仲似乎在篆刻上没有什么师承,从其作品中虽也有明清流派印诸家的痕迹(比如文何浙皖诸家),但似乎都是浅尝辄止的,他更多是直接溯源秦汉印乃至先秦上古的钟鼎器铭、封泥及古玺印等。


丁二仲所刻“大总统章”朱文印


即使是取径上古印风,他走的也是一条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的道路——从上古时期的钟鼎器铭、封泥、风蚀铜印等汲取营养,并力求去还原再现那些因年代久远而风化浸蚀的器物所特有的斑驳感和苍桑感。所以,我们初看丁二仲的许多印作,有种零碎散乱,斑驳无序,仿佛破铜烂铁之感。即使是那些线条相对不那么破碎的印作,亦给人一种“粗头乱服”的视觉感受——这令人想起另一位粗头乱服的篆刻大师吴昌硕先生。


丁二仲所刻“江阴何震彝印”


丁二仲所刻“竹庵写竹”


同为一任破碎的写意印风,丁二仲和吴昌硕都有种粗头乱服的感觉,但二者的印风根源又有很大不同:吴氏印风更多是基于更受市场或者印坛喜欢的“以书入印”——这种治印思想构成明清以来文人篆刻的主流。而丁氏的印风总体是“印内求印”,直接取径于上古玺印,但以刀就石追求风化斑驳之效,则往往形态易得而神质不易得(这点貌似吴缶翁更显明智和机敏),加之又浅尝辄止或者说只是其多样印风中的普通一员。


丁氏的这种印风在印史上一直是非主流(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存在较大的争议,导致印史对丁二仲先生褒贬不一。但无论如何,这种探索尝试的勇气和努力都是令人敬佩的,由此亦能看到艺术创新的不易。


玲珑小印展现深厚功底


抛开那些率性而为的“前卫”作品,回过头来看丁二仲先生一些看起来更具“传统”面目的作品时,我们会发现丁其实也是一位具有深厚传统底蕴的篆刻家。在这本印集中,就有不少体现丁二仲深厚的传统功底的佳作,尤其是一些印边尺寸2cm以下的玲珑小印,无论是工稳印还是写意印,其刻制水平和其他大家不遑多让,其中一些仿战国古玺的小印更是精彩得令人拍案。比如本册印集中的P046的仿战国小玺“移花堂”,P047仿秦印“垒夏”,P048的“王宗炎印”,P268的“谭延闿印”,p269的“非翁”P270的“祖安”、“祖安心赏”,P271“畏公”等等。


丁二仲所刻玲珑小印一组


如果凭这类印并由此延展而去,或许可以为丁二仲争得更受持久肯定的印坛地位,但丁二仲显然并不满足于此,而是追求更加前卫和大胆的印风表现,这或者又是其错过某个机会的重要原因之一(聊到这,眼前忽然闪现书法界也同样备受争议的“现代书法”的字眼)。


章法力求险绝


书法写到极致往往是平正中求险绝,篆印亦如是。丁二仲在其印作的章法布局上也非常善于打破常规,时有神来的险绝之笔——这使得他的不少印作的字法看起来不合常规,但又蕴藏巧思——这当和丁氏早年精研殷周钟鼎彝器铭文有关。比如下面这方 “北海钓徒”( P014),其北海两字的穿插挪让就非常人所为,看起来匪夷所思。


丁二仲所刻“北海钓徒”朱文印


这方“举身憩蓬壶”一印中的大部分字法比如“身”“憩”等,看起来也是不走寻常路的做法。


丁二仲所刻“举身憩蓬壶”朱文印


刀法清奇,向线用刀


谈及丁二仲的刀法,浙(切)、皖(冲)刀法的痕迹都有(延而广之,则所谓凿切、涩刀、摆刀、迟刀、舞刀诸法皆存),印面单刀刻制的印作精品也时有出现,仿佛刀法杂家。总体而言,以切刀居多(其中甚至有典型浙派印风的印作,如P124的“眇香静浮虑”印——但这类印作在这册印集中只是偶见,丁二仲和浙派的渊源更多还在于刀法应用上)。


丁二仲“眇香静浮虑”朱文印


对篆刻家来说,要在石章上刻出破铜烂铁的特有古拙效果,所用刀法之一是更为复杂和综合运用的切刀法(和浙派的细碎切刀法亦有所不同),还有一种处理手法是向线用刀(这种切刀法被后来的篆刻大家来楚生发扬光大)。仔细分析丁二仲和浙派的切刀之法,除了在大处都具有锯齿状的“切刀”效果外,其实两者相距得蛮远的。我以为重要区别之一在于向线用刀所形成的破碎线条的质感是很不一样的。


值得一提的是,丁二仲先生的冲刀同样用得自然娴熟,那种恣意而为的刀凿斧劈效果,只有异常自信的用刀高手才能做到。比如下面这几方印:


丁二仲所刻“陈方愙印”白文印


丁二仲所刻“镇江关监督印”白文印


此外,P017的“随缘度岁华”,P077的“天地一指”,P018的“储和养正”,P019的“赛湖渔隐”等印的用刀也别具一格,往往以凿刻法冶之,线条质感非常有味,古意尽显,拙朴盎然,由此可见丁二仲先生确为用刀大师。


丁二仲”随缘度岁华”白文印


丁二仲“天地一指”白文印


丁二仲所刻“储和养正”白文印


计白当黑,以朱为白


这是丁二仲许多印作的一个非常独特和别致的特点。印作乍一看又象朱文印,又象白文印,仔细看发现原来是朱文印。我把这种风格归纳为“计白当黑,以朱为白”,如P026的“抱石堂”,P030的“白苹长寿”等等。


丁二仲“抱石堂”朱文印


丁二仲“白苹长寿”朱文印


化直为曲的线条感


可以看到丁二仲先生的朱文印有大量的文字线条是化直为曲的,这是否受到先秦诏版或者器铭文字的影响不得而知,但这种刻意化直为曲的线条处理显得有些离经叛道,石安以为当丁二仲先生在刻这类印时,是否会经常在脑海里闪现如他所刻的一方“野狐禅耳”(P099)的感觉,或许这种感觉能长久地代表丁二仲对自己印作的评价和别样心境。


丁二仲所刻“野狐禅耳”朱文印


这类印例如P036的“抱石堂朱氏”,P037的“抱石堂”,P134R的“守雌守衡”,P266的“保罗”等等。


丁二仲刻印一组


以字为边


这也是丁二仲印作非常有个性的特色之一。和我们常说的无边框印不同,丁二仲把印文视为边框的有机组成部分,把字的线条处理成边框的效果(而不是直接省去边框),这类印乍看起来是有边款的,但仔细一看,发现这些边框其实是印面文字的某个笔画,这正是其奇思异构之处,这点也是非常前卫的做法,比如P016的“赖有诗情遣岁华”,P097“愿作鸳鸯不羡仙”等.


丁二仲所刻“赖有诗情遣岁华”印


△丁二仲所刻“砚香书画”印


画家本色


从印集第一页(P001)所示画印,即可见刻者不凡。丁二仲先生于绘画是内行,其篆艺之外,曾以内画鼻烟壶闻名于世,绘事自然精通,所以当翻开本册,第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两方山水画印“白丁香馆”“雪翁”观其画印线条,刻得苍莽拙仆,发人遐想。由是可见编著者之用心良苦。


丁二仲所刻画印一组


在丁氏的印作中,亦有文字图形化的现象出现,比如P044的“梦龙大利”的“龙”字,P045“龙性谁能训”的“训”字,都巧妙地采用了化文字为图形的处理。


丁二仲所刻“梦龙大利”印


丁二仲所刻“龙性谁能训”印


竞妍民国印坛


民国印坛有不少篆刻大家在交往或者印风影响上是和丁二仲有交集的,这或许也是其称雄一时的原因之一。在我印象中,受丁氏印风影响或相互辉映的印坛大家至少有吴昌硕、齐白石、邓散木、来楚生等数家。


丁的写意印风和线条一任破碎的处理对当时印坛是有所影响的,在这本印集中亦可以发现一些和当时印坛大家相互影响的印例:


比如下图印风即和邓散木的印风颇为相近,相信邓散木是受到丁二仲的影响的:



丁二仲的写意印风和线条质感被邓散木所推崇。邓氏自称:“一生最佩服之印人有四,除吴缶翁、赵古泥外,乃齐(白石)、丁(二仲)二家,二家皆取法自然,无落古人窠臼,亦不曾师承过二刚辈,故其所作,无—点人为迹象。”


又如这些和吴昌硕一脉相承的粗头乱服的印作:


丁二仲所刻“琛甫”印


△丁二仲所刻“安用毛锥”印


还有这方“长留天地间”的“天”字,看起来用的是和齐白石刀法接近的单刀冲刻。


丁二仲所刻“长留天地间”白文印


当我们展阅此册印集,可以看到的是一个活跃于清末民初时期,既才华横溢却又不屑于循规蹈矩的篆刻家,他通过手中的刻刀,横冲直撞、特立独行,意图在印史上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来。所以我们看到这本印集中丁二仲的印作面目繁多,很难一言以蔽之去概况丁氏印作特点,但可以肯定的是,里面有很多独到之处和值得细细品赏的地方,石安以上所述,只是拉拉杂杂的一些粗略观感,行笔匆匆,意犹未尽。这本印集的出版,在我看来是把丁二仲先生的篆刻世界这扇窗子打开得更大一些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这位具有开拓精神的清末民初篆刻家的致敬。



作者简介石安,书印布道者,生于七零年代,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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