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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同契:李苦禅大写意花鸟的书画心源

 昵称40044036 2018-11-24

写意,作为中国画的一种重要画法,不求工细形似,只求以精练之笔勾勒景物神态,抒发画家意趣,已经由单纯“粗笔”的技法上升为一种美学典范, 惟其写意,斯称大雅。从某种程度上“写意和泼墨”营造出来“外师造化,终得心源”的审美格调,代表中国文人画的最高水准。

然写意实有小写意和大写意之别,所谓小写意,更倾向于水墨画法写物象之实,上接元人墨花墨禽的传统;而所谓的大写意,更倾向于以水墨画法表现画家的主观感情,继承的是宋元的文人墨戏传统。小写意好比明清小品,轻俊灵巧、情韵并出,多有戏笔闲文之陶然情趣,而大写意好比禅宗经卷,气韵高古、奔放老辣,笔法似散漫却又处处恬淡率性,得造化之妙也!

大写意发轫于在唐人王恰,滋于石恪、梁楷等人,经过宋元苏轼、米芾,黄公望、王蒙等文人推崇,几近成熟,不过也仅仅至于写意,且多倾向于滥觞于世的山水写意,真将写意花鸟之“大”推向极致,则当推徐渭、石涛、八大山人,以至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李苦禅等人,则形成一座大写意的巨型山峰,乃今人之学习楷模。

就大写意花鸟而言,李苦禅先生堪称是承前启后的一代宗师,其艺术宗法宋代法常、明代徐文长、清代八大山人、吴昌硕,又得亲师齐白石指点,师法自然,随缘成迹。可谓经师古、师造化、师心等艺术锤炼日臻化境,齐白石曾在题李苦禅的画《清供图》中道“英也过我”。

李苦禅:《清供图》

李苦禅作品:《晨光熹微》

苦禅常将花鸟朴拙之气融入于自然含蓄状态之中,拙中有气,气中有韵,韵中有境。灵巧之中不乏阳刚之气,沉郁中不失雄浑风貌。这才是真大写意,大写情。举凡其笔下小鸟、小鱼、河蟹、荷花、春兰、秃鹰,都可放在宇宙空间之中去描绘,而不失其灵动之态。试看《晨光熹微》这一即兴小品,四五只相互依偎之小鸟,用浓淡不一的光影与墨色将其身架、神态传达出来,虽曰晨光熹微,然无光亦无熹。主题的意境更多是通过背景、花藤与枝头映衬的“静”和“温馨”来调和,空灵中见其性情,用墨之酣畅淋漓将物与我天然合一。

李苦禅70年代作品:《落雨》

李苦禅60年代作品:《白鹭》

李苦禅1975年作品:《海鳞沉潜》

苦禅善用墨,笔未下而墨已滴纸上,此谓兴会淋漓之天然意趣,而其用墨往往喜将湿墨与干墨、淡墨与浓墨挥洒于同一画中,让画面在看似失重的在矛盾中平衡,获取极强的艺术感染力。70年代作所作《落雨》中,重墨垂竹蕉叶,雨感正浓。躲雨麻雀集栖大叶而令其几乎不支,一对麻雀栖于叶下,似乎点数着蕉叶沥沥水滴。麻雀意象憨拙可爱,神态若小儿。麻雀和芭蕉之间即有这种淡浓湿干的矛盾。重墨芭蕉,一则显示出绿的深重,雨的酣畅;淡笔麻雀,则极尽恬淡和率真之意趣。在墨色欲滴和淡笔纵逸之间,可见艺术家返璞归真之初心,既得白石宗师之真传,更显自家之神貌。

如果说墨法,不管是泼墨、积墨层次,考验一个艺术家的艺术感知,那么笔力则更突显一个艺术家之修为。大写意画风倡导“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以书法之线条变身画心之意趣、精神。显然不懂书法之上乘笔力,难懂大写意之通透也。苦禅之书法研自汉隶、魏碑乃至金石拓片,从而悟出一道古朴、浑厚的力,把这种力运用到作画中来。故其勾画荷花、白鹰,有如钢之柔的折钗股的弹性笔力和锥画沙的内在力量,其兰叶笔法的提按波折中可以看到屋漏痕的凝重中透出行云流水般的飘逸。线条苍劲有力浑厚挥洒,不管荷叶、芭蕉、松风还是巨石,其顿处力挫千钧,其行处意趣灵空,充分显示其内在笔力之雄强。

李苦禅在上世纪70年代曾说过:“中国文明最高尚者,尚不在画,画之上有书法,书法之上有诗词,诗词之上有音乐,音乐之上有中国先圣的哲理,那是老、庄、禅、易、儒。故倘欲画高,当有以上四重之修养才能高。了无中国文明自尊心者,与其无缘,勿与论者。”显然苦禅之画,乃以书之标高挥就、随缘成迹。其画中多狂草之泼辣和遒劲。如若观其画,毋宁说观其书法力道;如若观其书法,毋宁说观其恬淡意趣和文化修为。

待苦禅看来,意象、笔力虽重,“似与不似之间”、“画至书为极则”等美学准则,仍不及章法布局,此种布局非西方画之散点透视和形体构想,乃是上升为中国传统文化外师造化的精神格调,所谓里出外进,大开大合。将笔法、墨法和色彩感知、气力,经过匠心独运,推送至心源本身,得其大美也!

李苦禅60年代作品: 《泼墨鸡竹图》

从画外画入,古已有之,八大山人尤善于此。但构图局面之宏大,今天唯有苦禅先生和潘天寿先生超越古人。苦禅先生说:“构图总在纸面上打主意,那顶小气不过了。要大胆地画出去,再画进来,从画外找画,气魄就显得大了。”如苦禅先生60年代作品 《泼墨鸡竹图》,鸡后无石廓,虚中有实;坡迹似散却如古画论所云「笔不周而意周」。画中的硕鸡立定之点,似有散落画外之嫌疑,然其淡淡墨迹逶迤“收气”颇有大出大进的超然气魄。在点墨之局部与空间的宏大化境中间,苦禅显得随心随缘,许多画一笔而就,不反复雕琢,达到一种“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境界。与其说是其性格豪爽,个性使然,不如说,这种“书为心画,随缘成迹”的上乘境界乃中国水墨人文精神渗透的哲学意蕴,正如周善甫所言:“书画(艺术)宜运‘慧’以求,而不可‘智’取”。照此角度来看,李苦禅应该是真正得中国古典文化精神和审美品性的画人。

中国之水墨艺术,花鸟也好、山水也罢。第一自然是花鸟、山水、虫鱼、渔舟等题材,第二自然当是透过题材,在笔墨、气度、情感与自由之间挥洒淋漓出来的“逸气”。如王蒙笔墨的“苍茫”,石涛的笔墨的“苍郁”,齐白石笔墨的“清、静、淡”,八大山人笔墨的“冷逸”,金冬心笔墨的“生拙”,李苦禅的笔墨同样抵达禅宗画的“逸品”境格。

李苦禅作品:《山岳钟英》

而这种逸品境格,说通俗一点,也即艺术家的圆融通透精神格调和人生修为的超凡脱俗之境界。《山岳钟英》中苍松巨爪擎满全幅。数只雄鹰屹立山巅,英视瞵瞵。他画的不是翱翔天空的鹰而是雄踞待发,力量在于“引而不发,跃如也”,给人的感受是雄强,奋发,崇高,向上,力的含蓄。 苦禅先生的鱼鹰虽笔墨简约,却意趣盎然。几只鱼鹰随波漂游,从鸟的动势见到波涛荡漾。水草点缀其间,淡墨大点错错落落,似浮萍,又像浅底的泥草,一派浩大渺茫幽深之气象。此大手笔、大境界,非对中国核心人文精神有着独到把握之人则不能为之。

李苦禅1981年作品: 《苍鹰不搏即鸳鸯》

李苦禅60年代作品: 《达摩面壁图》

苦禅善画鸥鹭、鱼鹰等大型水禽,摄人心魄且极具气势,而这种带有画家本人气韵的鸥鹭之神韵,几乎成了一种个性符号和自然气息,被融入诸多如硕鸡、苦瓜、墨兰、苦僧等意象群体中,赋予其万千气象。故我们观其每一幅画,哪怕小如一鸟雀,其直立、俯首抑或奔跑、顿足,皆可超脱芭蕉、墨荷等背景的束缚,获得一种宇宙精神的曼妙自由。60年代所作《达摩面壁图》以草书笔法写出,禅意益浓,淡赭色多渲染达摩面部,衣纹则略勒淡红,在密疏对比中头面神态益显。更以黄山谷题佛句“于无心处画佛,于无佛处求尊”等题字内容来随录参禅悟道之体会,心境可窥一斑。1981年所作《苍鹰不搏即鸳鸯》以黑白双鹰合为一起,黑鹰上设白翅少许,白鹰上设重墨无多,颇有太极圆之哲学意蕴,古松干粗叶稀,怪石底小上大,乃大巧之拙,尽显傲然之姿态。

李苦禅1981年作品:《与天同契》

作于同一年的《与天同契》亦可以理解为苦禅一生美学追求最高准则,作品上方有画家本人题字: “立吾百年,大事之业,亦吉亦利,与天同契。”庄子云“与天合者谓之天乐”,古人云“天人合一”。 在苦禅看来,艺术家之心,创作之意和法,全然与大自然契合,达到苏东坡所云“合于天造,厌与人意”的最高境界。画中之公鸡,昂首挺立,红冠明目,湿墨周身散溢,双脚雄壮俯地,颇有顶天立地之高古气息,然其墨色若有如无,鸡身的苍茫浑厚,则有意从物之体貌外,开出混沌之境。鸡非鸡也,鸡中自由天地,乃天人合一之至境也!

可以说苦禅先生将水墨真正挥洒到了化境而且充满了诗情画意和哲思禅机,回顾明清以来中国画坛能达到这一境地的画家可谓屈指可数。白石、天寿以及苦禅能以大写意以花鸟之小巧玲珑达到山水之阔大深远意境。这对传统花鸟画的开拓可谓迈了恢弘的一大步。中国花鸟画的这般境界能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中国经典主义人文精神的主脉核心所在,并且在思考之余会悠然由一片混沌之中领悟到李苦禅这位中国画坛一代宗师深湛圆融的人生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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