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如何在末日里有尊严地活下去

今天文章的主角是美国著名作者科马克·麦卡锡。他一手写出经典末日预言小说《长路》，让无数人身临其境，被末日中父子俩的故事吸引，难以释卷。梁文道就是这样的读者之一，面对这本心爱的小说，他曾在节目“开卷八分钟”中一连讲了3期。

说起麦卡锡的魅力，从作家斯蒂芬·金，到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演员詹姆斯·弗兰科，摇滚明星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等等明星大碗，只要读过他的小说，无一幸免，都成为他的拥趸。

Cormac McCarthy，Photograph by Kurt Markus

也许你没看过他的小说，但你很有可能看过由他小说改编的电影，不谈那部超级经典的《老无所依》，今天要讲的《长路》就曾在09年被改编成电影，并提名当年的金狮奖。

即使是这样，看过小说跟电影的道长认为， 比起电影来，小说绝对是好的太多了。今天主页君整理道长3期讲《长路》的内容分享给大家。希望大家能一窥麦卡锡老爷子的文字魅力。

道长常在节目里说“举贤不避亲”，那主页君也要郑重地告诉大家，我们刚刚出版的《长路》正是节目里所用的台湾翻译家毛雅芬小姐的版本，同时跟《长路》一起出版的，还有麦卡锡另一部经典作品《血色子午线》，最后我们也一举拿下了他十部小说版权，之后将陆续出版，敬请期待。

梁文道：如何在末日里有尊严地活下去？

文字内容整理自 “开卷八分钟”《长路》三期节目文稿，小标题为编辑添加。

你现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电视看我们的节目，或者坐在电脑屏幕前面看着视频，你的桌上也许有一盏灯，灯的旁边是一个水杯，水杯里面有些温热的饮料，让你度过这个冬天。

窗外有人声和车声，街上有灯光，你知道这一晚过后，明天早上起来还有太阳，你的父母俱在，你有家人，有朋友，有工作上的同事、伙伴，你知道还有报纸，报纸上刊载着世界各地的新闻，最新的某一款手机的广告……

但是假如有一天，巨灾从天上降临，这一切全部都消失，你该怎么继续生活？那个已经消失的，昨晚你还非常熟悉的世界，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假若你只剩下一个小孩，或者他一出生就已经是这个被毁灭掉的世界，你该如何教育他，或者教育还有意义吗？当唯一的教育只剩下是生存教育的时候，所谓的道德还有意思吗？所有的价值，又还有什么基底可以承托住他们呢？这是很重要的关键问题。

今天我们来讲科马克·麦卡锡的小说《长路》，他是美国当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

《末日危途》（改编自《长路》）剧照

1.

科马克·麦卡锡的选择

当代美国小说在过去二三十年来有一股趋势，出现了一批作家，他们一方面在文学上有很高的造诣，另一方面，通俗的读者大众也都非常喜欢，可以说是雅俗共赏。这些很了不起的文学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同样十分受欢迎。

科马克·麦卡锡就是这样，他有两三本书都被拍成过电影，最有名的就是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长路》也被改编成过电影，但是比起电影来，小说绝对是好的太多了，可以说《长路》是我过去三四年来读过的美国小说之中，不说是最好的，也是最让我难忘的一部小说。

麦卡锡与科恩兄弟

世界末日来临了，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一场大灾难，整个城市都被火焚烧，所有的树木都枯干了，还幸存的人类在地球上面苟延残喘。他们陆续饿死冻死或者互相残杀而死。因为在那样的一个末日世界里，人类已经没有任何食物，海水变成灰色，不在有鱼，植物不再生长，人们只能吃文明存留时代剩下的一些食物，比如罐头，但这些食物也捱不了多久。

于是没多久他们就开始互相啃食，互相盗窃，然后互相躲藏。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面，我们这本小说里面的两个角色，一个父亲带着他的儿子在这个世界末日的路途上面缓缓往南方海岸靠近，因为父亲相信到了那边也许一切都会有出路，这个信念来自哪里不知道，但是除了这样的信念他们还能选择做什么呢？

《末日危途》（改编自《长路》）剧照

这是一段父子的感情故事，一个人类文明遭到毁灭之后的末日预言故事。这样的故事听起来很容易，其实非常的困难，你很容易把它变成一个情节起伏、高潮迭起的恐怖剧。

戈马克·麦卡锡没有选择这么写，他保持着他一贯饱满的想象力，以及对文字极谨的雕琢，用一种有典故跟智慧夹杂在一起的一种文体，去贯穿整本书。这是非常困难的任务。但同时麦卡锡的小说都又都不难读，因为他往往从一些类型小说出发。

比如我们来看看《长路》的开头，要写世界末日一片荒凉，你怎么样用两百多页去写，而不让人觉得沉闷，写这个世界的变化，麦卡锡居然还能够不停地隔几页，就造出一些美到让人心碎的句子：

他躺着，听水滴在树林里滑落。这就是谷底了，寒冷，沉寂。虚空中，刺骨而短暂的风一阵阵来回运送旧世界残余的灰烬: 推进，弥散，然后再推进。万物都失了基底，在灰白的大气中顿失所依，只能靠呼吸、颤抖与信仰存续生命。但愿我心如铁石。 

……

横越那片灰白的荒野花了他们两天时间。荒野另一头，一条大路顺着山巅延伸，山里四处都有荒芜林地倾颓衰败。下雪了，孩子说。他望向天空，一片暗灰的雪花飘落;他伸手捉住，看雪在手里融化，消逝如基督教世界里最后一位慷慨的东道主。 

这个爸爸看着熟睡中的儿子，他知道这是世界上他唯一能够寄以柔情的对象，甚至他生活下去的意义，可是他这时候看着这样的一个世界，他跟自己说，但愿我心如铁石。

《末日危途》（改编自《长路》）剧照

2.

如何翻译麦卡锡笔下的末日

当毁灭世界的巨灾降临到地球之后，整个地球上面几乎任何生命都要消失。苟延残喘的那些人，他们在道路上、市镇之间漫游、穿梭，寻找生存下去的最后机会、最后一口喘息。

路边的树枝上悬挂着的尸体。有时候甚至是婴儿的尸体。因为孕妇刚刚生下来的小孩，她觉得这小孩不可能在这个地球上生存，自己跟幸存的伙伴或者家人又肚子很饿，那何不干脆就把他吃掉呢？

这些婴儿的肠脏挂在火炉旁边，烟灰可能刚刚熄灭没多久，你若看到这样的烟灰，可能有人刚刚在这里吃掉了婴儿。你可能就要想，这样的人你该不该跟他们相遇，如果遇上。说不定你也会遭殃，但你又怎么能够判断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叫做坏人呢？

末日已临，任何原来我们所知道的社会道德、一切的价值，真的像尼采所说的。要重新估计。

这样一个末日景象，就是科马克·麦卡锡笔下的《长路》。

《末日危途》（改编自《长路》）剧照

在这样末日里，父子在路上漫游。有时候他们偶尔会想起文明世界依然存在的情况，尤其是这位父亲，他会想起他的太太，想起他的童年，想起那时候衣食无忧，生活之中有蜜糖、有果酱、有面包的丰足日子。他会做梦，梦见他的太太以新娘的姿态出现，然而书里接着写到：

他梦见的，他并不相信。他说，涉险之人，当做涉险之梦，其余都属困倦与死亡的召唤。他睡得少，睡得浅。他梦见走在遍地开花的树林，有鸟在他俩眼前飞越，他和孩子眼前，天空蓝得刺眼，但他正学着自此等诱人的世界中将自己唤醒。仰躺黑夜里，不可思议的蜜桃滋味在口中逐渐散去，那桃来自幻见的果园。他想，若自己活得够久，眼下的世界终将全然颓落，像在初盲者寄居之地，一切都将缓缓从记忆中抹去。 

这本小说写的非常美，英文原著词藻非常华丽，用典也非常多，所以如果你的英文阅读水平不够高的话，直接读英文本会造成一些困难。

我很少特别称赞译者，但是我要称赞台湾翻译家毛雅芬小姐，她对于《长路》的翻译真的是非常上乘。既要准确地把原文译出来，又要掌握麦卡锡在《长路》中的那种语气、那种行文，这真是非常困难。

《末日危途》（改编自《长路》）剧照

3.

当一切都只剩回忆

科马克·麦卡锡在《长路》里面告诉我们，当文明、当人类已知的一切，当那个我们熟悉的世界只成了回忆之后，是什么样的状况？

这一对活在末日的父子，他们推着一个超级市场的手推车，把日常生活用品都塞在里面，有一天他们忽然撞见了一所房子：

隔天，在城南几英里处的弯路，他俩在枯瘠的灌木林间有些迷路，遇上一幢老木屋，有烟囱、三角墙和一面石砖壁。男人停下脚步，推着购物车滑上车道。 

这是哪里啊，爸爸?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爸爸走进里面，看着小时候留下来的种种痕迹，想起当年“冬天寒冷的夜晚，要是有暴风雨造成停电，我们会坐在这儿，在炉火边，我跟我姐姐，在这儿做功课。”

这时候儿子看着爸爸，看幻影虏获了他，虏获了他的父亲，而他并不自知。然后儿子跟爸爸说：'我们该走了，爸爸’。'好’，男人说，但并没有动身。 

这就是一个被过去的回忆忽然袭来，如幻影掳住你的状况。

《末日危途》（改编自《长路》）剧照

4.

麦卡锡笔下的“父与子”

很多评论家注意到科马克·麦卡锡在《长路》中如何描写父子感情，是让人觉得非常心痛的一种描写。

清早，两人走出河谷回到大路。稍早，他在路边捡到一块 竹料，为孩子刻了一支直笛。他把笛子由外衣取出交给孩子，孩子静静收下。过了一会儿，孩子落到他身后，再过一会儿， 便听见笛声。

乱无章法的乐声为来日谱作。又或成就世间最后一丝乐音，自寰宇废墟、颓散的烟尘里吹奏。男人回头看向孩子，孩子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他眼中，孩子像逐乡逐村宣告流 浪戏班到访的传报童，形貌哀伤孤僻、矮小丑怪，全然无知身 后整个戏班全给野狼夺去了生命。 

在《长路》里，父亲他每一天活着就只是为了要照顾儿子，而儿子是一个像野人般生长起来的小孩。他不大说话，很安静，保有孩童的天真。

在这么一个根本不需要天真的世界，或者天真只是一种会让你命短的弱点的时候，这个小孩他怎么办？他还会玩，他开心拿起爸爸给他做的弟子，吹了起来。爸爸知道等着儿子的是什么，但是爸爸怎么忍心告诉孩子事实的真相。

有时候在一些市镇的街道上面，空无一人的角落，儿子居然看到有另一个小男孩：

他站起来，过街冲上车道，那人已消失不见。 他望向房子，踏上枯坏的草皮向院子角落跑去，一直跑到凝滞 污黑的溪边。你回来啊，他喊，我不会伤害你。他杵在原地放 声呐喊，爸爸狂奔过街，抓住他的手臂。 

你干吗，他发出嘘声示意孩子安静，你做什么? 

有个小男孩，爸爸。我看到一个小孩。 

没有什么小孩，你这是做什么?

有，我看到他了。 

我叫你坐着别动，我是不是叫你不要乱动?好了，我们要走了，走吧。

我想看看他，爸爸，我只是想看看他。 男人抓着孩子的手臂，穿过庭院往回走。孩子不住地哭， 

不住回头望。走吧，男人说，我们要走了。 

我想看看他，爸爸。 

根本没人可看。你想死吗?真的想死在这里吗? 

我不管，孩子说，抽抽噎噎，我才不在乎。 

于是男人止步。他停下脚步，蹲下来抱住孩子。对不起，但你不能这么讲，我不许你再这样说。 

他们沿湿漉漉的大街走回高架桥，到车里收起外套毯子， 继续走向先前爬过的铁道边坡，穿越铁轨回到树林，取了推车，朝高速路方向走。 

要是没人照顾那个小孩怎么办，要是他没爸爸怎么办? 

那附近有人在，只是躲起来了。

他把购物车推上大路，停下脚步。濡湿的尘灰里有货车走过的痕迹。车胎的痕迹不明显，且被雨水冲过，但它确在那里。他觉得好像还能闻到那帮人的味道。孩子扯扯他的外衣。爸，他说。 

什么事?

我担心那个男孩。

我知道。他不会有事。 

我们回头接他去，爸爸，我们去接他，带他一起走。我们把他带走，也把狗带走，狗会抓东西给我们吃。 

不行。 

我分一半食物给那个孩子。别说了。不行。 孩子又哭起来。那他怎么办，孩子抽抽噎噎地说，那个小孩怎么办? 

……

孩子一直跟着爸爸，一直很关心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叫做好人？因为爸爸常常教他我们要做好人，我们不要做坏人。好人的定义是什么呢？小孩会觉得，我们不能吃狗，我们更加不能吃人，他一天到晚在重新学习已失落的文明的一些习惯。

终于在一个雨夜，爸爸第一次明白：

翻身看着孩子，兴许他第一次明白，自己于孩子确为异形，出自不复存续的星球。所来之处，传奇俱不可信。他不能仅为取悦孩子编造一方既失的世界，却不同时编派败落，或许，孩子较他更洞悉这层道理。 

小说的最后，结局是个悲剧，但是又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爸爸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他看着孩子睡着，火光之中掩映着孩子的脸，爸爸跟自己说： “每一天都是谎言，而你就快要死了，这，是唯一的事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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